每当看到窗外绿树葱茏,不免想起老家院落外的那棵银杏树。它绿叶剔透,像会说话的眼睛,树干挺拔,如同左卫门将军,彪悍且抖擞。完全异于城市马路两旁的树木,布满灰尘,一身疲惫的模样。
树知春秋,尤其银杏树。春来芽碧凉似琼,翡翠如夏风成铃,黄金满地鉴高秋,银杖擎天冬宫颤。人知善恶,特别是感恩的人。善做因事成全佛,杜绝恶习避阎罗,朝恩夕泉亦如是,感慨良人非凡多。
父亲帮人卸货旨在热心好善,人心向佛,却不料缘分就握。当主人家感谢再三,盛邀入堂茶席酒案。父亲无意酬劳,转身既走,却眼眸一亮,盯着车厢里角的一株枯苗,躺在那里静等待有缘人拾掇,毕竟贵为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尊宠而淡雅。征询索取,主人家却道不可活,是上周帮人送货遗留下的孤苗,已枯损数天。如若渴求,买新株奉上。
随缘。碰上便是春天,阳光雨露。父亲将其带回家,置于屋角闲水缸,其水过膝,正好万物潮生。翌日,惠风和泽,父亲得空,将树苗取出种于门前,笑说,子孙树,后人歇荫不忘前人种树。
银杏,俗称“白果”。传闻六十年一花开、结果,刚好孙子辈受益。父亲愿望福荫子孙,家道昌隆。简单而澄澈,就像树桠新冒出的芽苗,总给人以惊喜。
父亲担心调皮的孩子折枝,或是谁家畜栏里的牲畜跑出来弄折了这稚嫩的幼苗,太可惜。特地捡来几块砖头小心地围起来,然后放上些荆棘刺丛包围小树。我还帮着不时地看护与浇水,直到它自己挺拔。
我爱银杏树叶,那扇形的瓣,夹在书页中,焦黄得如同蝉翼,每根脉管都清晰可见。而好事者习风水,说门前有树则为“破虎地”,破财散业人丁稀疏等不吉利征兆。我不信,如此小树苗碍人何事?大抵几丛荆棘扎眼罢了。但家人顶不住世人俗说,宁可信其有不可敷衍了事。
破解之法,便是筑墙相隔。于是,我们家开始有了院落。兴奋地看朝阳漫过围墙,渴望踮起脚尖就能看见白果树梢,那绿叶总是让人着迷,枝干如同银皙的胴体,光洁而美丽。生命在时间的罅隙中破土而出,总是将名字深刻在记忆的皱褶里。
当我一天天长大,踮起的脚尖早已超过了墙头,而那树却在不知不觉中高过了屋顶。同样的仰望,先前是围墙、泥砖,如今却是伟岸、挺拔的银杏树干。
独木难成林,双枝共成栖。银杏树旁边冒出了一株香椿树苗,恰好毗邻生长。可香椿树的生长速度惊人,一年三载就远超银杏好几个轮回。那枝桠漫过银杏树梢,交错横织。家人正琢磨要把香椿砍掉,让银杏揭露而长,沐浴春风阳光。而父亲见香椿苗正干直,赶上盖房起楼,正好是楼梯扶手的上好材料。
新的生活,让人饱含激情。一切旧的废墟都得翻新,房子改造了,院落硬化,泥墙刷白,最有派头的当数院门。3米宽4.5米高的巍峨门庭正好把银杏挤到边角,尤其是顶棚的檐角触及到了银杏枝干。建筑师傅们几次劝解父亲砍掉这碍事的树木,免得日后风吹扰檐,落叶挠雨水沟。
而初见成型的白果树业已绿叶成荫,秋风摇蝶吟,冬霜白如雪,一派喜人的春鹊夏萤之景映入眼帘,好不热闹、唯美。父亲只得摇摇头,让泥瓦匠师傅将檐角缩进一尺,给它腾出足够的空间。
潮流不尽人意,乡里人都在家中装饰铝合金扶手,简单易清洗,且錾镶得富丽堂皇。母亲不免有些着迷,那老旧的香椿扶手就显得笨重了许多,灰里土气地被执意拒之门外。也因此躲过一劫,继续疯长,和银杏树一同守卫院门左侧。
年复一年,那蹭蹭往上冒的少年一去不复返,而院门前的银杏、香椿更加青春、张扬。尤其椿树,酷似懵懂期的男孩儿,它高过了银杏、高过了屋顶、甚至高过了路旁的电线杆,还要直抵云霄。高挑、轮廓分明的美男子,再也挡不住那傲人的身姿与容颜,尤其大风来袭,它疯狂地舞蹈,跳得大地颤抖、天空灰暗,电闪是它的吉他,暴雨当作音符,雷声只是鼓点。那一夜香椿主导的摇滚太过疯狂,披头散发的椿树给了银杏姑娘最热烈的狂欢,也让这棵唯美的生命多了点不安分的心思。满地残枝落叶,是舞台热闹后的寂寞,这便是青春,一首昂扬的生命进行曲,一段炽烈似火的初恋情感。
他们懂了,青春的荷尔蒙不应该淤积在时间的死角里。要奋力向上,让白云诉说远方,让枝蔓触及近旁的芳香,还要扎根深处感受内心泱泱。完美的人生,不会说青春太荒唐,激情是那个时段该有的情商。
邻人抱怨,热闹终究是祸患。电闪雷鸣、高压线,马蜂窝、夏蝉声声,喜鹊筑巢、秋果硕硕,顽童爬树、黄牛擦痒,挡汽车道、碍行人坡。各是各非,林林总总,却也失信了父亲十多年前的誓言,三斧子把它甩掉。今非昔比,十年树木,十年也可以让健硕的臂膀松弛下来。花甲之后,看着魏巍“栋梁”,再也无意抡斧拉锯,有破坏环境之举。
终于,电力局的工作人员找到了父亲,不因皮包丝代替了钢丝就安全、绕行椿树就不妨碍行人车辆。就连父亲自己也开始觉得银杏需要更大的空间,门前可以更加敞亮。成材的椿树该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去远方,去渴望的地方,惜别总是短暂的,记忆却是长期有效的。
银杏之邻椿树走了,不用怀疑鸡蛋的香甜,那是椿芽的味道,白果树根都知道。依恋不成,学会成长,自立后,旧屋便蹲坐成了石象。尽管多少有些替银杏姑娘惋惜,但终究还是要撑起一片天空。庆幸她的成长,感谢椿树的陪伴。走了,走进了记忆里。而我倚靠银杏树干,还在仰望父亲的屋脊,白果树发梢,银色的月亮。
父亲是我成长的尽头,也是每走一步的起点,纵然两鬓斑白,双手不似先前有力,瘦骨嶙峋的轮廓,依然巍峨如山。他的每个晨昏,隔着泥墙,隔着万水千山,都能让人感受到湿露沾我衣,晚霞夜归人的唯美。但内心不禁一阵酸楚,生活之艰辛唯送子远行。
翻开相册,儿时比肩银杏的合影,让我一度成为游戏中的守卫人。院门朝东,右手向南,正好空旷接风,供人纳凉嬉耍。那时的游戏是谁摸到银杏树,我就输了,如果我摸到哪个小伙伴儿,他就“死”了,站靠在墙边等待下一局开始。而今,守卫记忆的却是一棵同期长大的银杏,它无言世俗风雨,任凭天地凝霜、日月盈雪。
谁都不会是谁的守卫者,记忆里,总有份虔诚的祝福:愿天空下,四季如花,静静开放各自天涯!生亦如是,远走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