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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宣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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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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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情怀

  人的一生总会对某些事情、某个人或是某个具体的实物产生或多或少的个人情感。比如在某些特定的社会背景下,经历过的那些事儿、此生钟爱的一个人、热爱自己的故乡、一所小学堂、屋后的菜园子、拐角处的报刊亭……许多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在人们眼中早已经司空见惯,但在某一个人的心里却有着别样的情怀。就如同我的父亲对其相伴大半辈子的老屋一样,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

  【老屋建设】

  三十年多年前父亲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新婚燕尔,踏着改革开放的新风过上了分田单干的新生活。正值这个意气风发的年代,祖父母因家里人口众多,口粮奇缺,主动提议要同新婚的父母亲分家过活,让其另立炉灶单起火。父亲是三兄弟或者说六兄弟姊妹的兄长,自然知道家里的实际情况,也必然会多担待些,因此和母亲商量后坦然面对这突如其来分家后的独立生活。分家时就只得了一间偏房和几升大米。日子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开始了,如此平淡而粗糙,年轻的父母亲面对这样艰难的生活,吃的苦头就可想而知了。

  分家得来的房间里只能放一张床,母亲和父亲相互依偎取暖,艰难地度时日,面对生活的窘迫,年轻的父母怎么能安于现状?于是决定用一到两年的时间要盖起一栋新房子。所以在新婚的头一年就开始准备,每当农忙后,闲暇之余就到山上去捡石头,大些的石块儿两人就用绳索木棒将其抬回来,一连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风雨无阻的积累,终于在爷爷老屋旁边的空地上堆满了新房子下地基所需要的石头,父母亲看着这夜以继日工作的成果极其欣慰。母亲虽然面带笑容但也极其疲惫的去拾掇着附近的柴火,眼看就要过冬了,父亲也得抓紧时间到很远的山上去搂草或是秋后落下的松枝树叶,一连十八天过去了,每天一担,每担都在一百五十斤以上,这样的战绩在当地也是赫赫有名,村民们都投来极羡慕的眼光,看着这富裕的柴垛子,路人无不艳羡。黄昏时分,父亲把白天在山上割下来有些韧性且好品质的茅草挑出来,进一步剔除掉腐烂的碎叶,收拾整理好这些茅草后就和母亲一起到不远的田地里筛出较好的粘性细土,浇上水用铁锨或锄头搅和成稀泥,然后在稀泥上铺上一薄层茅草,又和着这些茅草赤脚踩着烂泥进行拌和,这些泥巴就是制作土砖的基材,经过这一通折腾后,趁着星光月色渐上,父亲就拿出早先准备好的木匣子,上下无底,三十公分宽,六十公分长的样子,平整地放到一块空地上,把刚和好夹杂着茅草的泥巴灌进去填满整个匣子,然后用手抚平上表面,在泥巴还是半湿的状态就把木匣子轻轻地从上面拔出,这样一块泥砖就算是制作好了,只是还需要等太阳晒上一段时间。父亲说,在冬季不会赶上雨季,所以晒干了就可以直接砌墙,这也是当地人们造房子的惯用技法。

  这一年的收成也是极好的,或许是上天的眷顾,看着勤劳的人们热火朝天的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也送来了这样一个暖冬。父亲生怕自己准备得还不够充分,仍然焚膏继晷的储备,天刚擦亮又出发了,到山上去继续割茅草或是搂草及松树叶。一旦有机会就帮林场伐木,用劳动来换些木材以备建房所用。这天早晨的朝霞还是那么的红艳,和往日显得更加灿烂,父亲心情大悦,并用与平日更快的步伐上山去了,不到晌午就弄好了一担柴禾正准备赶回家,却发现头顶上的这片天空忽然阴沉了下来。父亲心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久违的冬雨将要降临了,家里还有几百块土砖还在晒场呢!于是马不停蹄的奔跑起来了,也管不了这嘴巴鼻腔里蒸腾出的大气,十多里的山路,一百五十多斤的柴禾,在肩上、坎坷的山石路上,上下起伏的楤担发着“咯吱……咯吱……”的响声淹没了耳际的呼呼风声,更加急促的鞭打了奋力地脚步,早已经忘却了饥肠辘辘,甚至鞋底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曾顾及得上。

  当父亲仅穿的一件棉袄完全湿透了的时候,楤担的两头似乎再也坚持不住了,一个劲儿的往下沉,这是时间的坠落,还是日头的丧气,使得整个天空都黑暗了下来,父亲使出浑身解数,将两只手平开紧紧抓住两端柴禾腰子上的绳索,双手平举着柴禾来减轻楤担的负荷。刚到村口,天空处的雨滴撒豆似得“砰,砰……”扑面砸了下来,父亲心里一急,又一次跨大了步伐,不料这跟随了父亲一年多的楤担,还是在“咔嚓”一记清脆声中卸货了,两捆柴禾顺势倒在了狭窄小路两旁的水田里,不过冬季的水田里早已干涸,光秃秃的像个广场。父亲看到这两捆经奔波而疲劳的柴禾安详地躺在那里喘息,就撇下这不碍事儿的家伙并扔下了肩头上的两条半截楤担,只身赶回家抢收晒场上土砖。

  当父亲站到晒场的一角,看见村子里的人们,还有外婆都过来帮忙母亲在码砖,收拾晒场,感动得流下了热泪,迅速参与其中来减少这场冬雨带来的损失。但天公不作美,豆粒般的雨滴越来越密集,母亲竭尽全力也只能抢回两百来块半干的泥砖,晒场上还平铺了五百多块儿呢!母亲一着急就跑回家中将自己的床单拿出来盖在已经码好的砖堆子上,父亲见雨已经下下来了,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辛苦了一整冬的柴禾垛子趴开,叫人帮忙将这些松枝叶厚厚的散落到晒场还未来得及堆砌的砖块儿上,一瞬间整个柴禾垛子就被散落得精光。可惜,这雨水还是哗啦啦地下下来了,村子里的人们眼巴巴地看着剩下还没抢救回来的一百多块砖就在雨水的稀里哗啦中冲刷、浸泡、坍塌,原本有型的泥砖一下子没了棱角,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一切沉浸在雨季,沉浸在奔跑的无声中。这个冬天特别寒冷,外婆辛酸地说:

  “孩子,命苦啊,这砖没抢回来太可惜了。”

  “妈,不要急,冲了也不要紧的,等天晴了我们再重新来做。”父亲用满是泥巴的双手摸了一下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甚或是雨水的双脸,满脸的泥巴模糊了不知是苦笑还是遗恨,甚或是笑容可掬的脸庞,却用极其铿锵的语音充斥了老人及众人的耳膜。父亲安慰了外婆后,矗立在那里像一位守卫边疆的战士,目光如注,鎏金的脸庞也绽放出坚毅的光彩。外婆得到宽慰后又吩咐着母亲,更是要盛情的招呼帮忙的众人。

  “英子,回家烧些热水。大家都辛苦了,感谢帮忙,到屋里喝杯热水吧!”

  众人都摇头摆手说“不用客气”并各自散去了,在途经的村口看到断成两截的楤担凌乱了垂暮的胡须在北风喘息声中静静地流淌着满沟壑的泪水,众人都默然地经过,没有了往日熙攘的扰闹。

  外婆陪着父母亲走进了简陋的单间小屋,看到被掀开的床铺,听着身后的雨声,不由得再次沉重,瘫坐到地上,指着没有床单的铺子说,

  “这么冷的天儿,今晚怎么过啊?”

  父亲灵机一动,想起了躺在村口的两捆柴禾,连忙说声“不怕”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功夫,只见父亲两腋下夹着两捆柴禾回来了。这是今天弄回来的新鲜柴禾,里面的部分还是很干爽的,拆了铺床,垫上些旧衣物,还是很暖和的。外婆看到这新铺的厚厚床垫而,方把心放了下来,这个冬天才飘忽进来了一点点温暖。

  【老屋修葺】

  或许是因为土砖筑的房子,总是难以抵挡经久年月的雨雪风霜,几年或者是十几年下来,那白蚁早已穿透了原本就稀疏的房檩子,黑漆漆的房顶上早已布满蜘蛛丝和烟熏的尘子。有些年头,劳损了的木头显得有些佝偻,尤其在积雪很厚的时候,房屋上的檩子就像父亲当年奔跑中的楤担,已经挑不起岁月的重担,两端的椽子像是枯黄的茅草,随风飘摇,有种在时光中奔跑要融化于大地的雪花一样瞬间晶莹。

  就这样,黑压压的房顶总是让人感到有些窒息,父亲再次斗数了精神,到集市上去订了十五棵上等的杉树檩子,每棵都是在五六米长,比碗口还要略粗些,准备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给换上。当母亲看到父亲是打算真格的更换房屋檩子,当然也是兴致勃然,主动提议,既然换了檩子,就应该在去订些椽子和新的瓦片,尤其是沟瓦,要大片的红色硬瓦,方能确保百年基业更加持久的稳固。

  更换檩子时,我已经十多岁了,并且亲自上房帮着传递红瓦和椽子等力所能及之事。这也是我第一次登上了自己家的房顶,第一次通过房子顶上的视角审视了一下我们家里的陈列和整个布局,让人意外的兴奋,或许这是个全新的改变,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在房子上面也看到了瓦楞里的杂草,他们在极其贫瘠的罅隙中生长该是多么大的勇气,就像我们身边老一辈的人都是在社会的缝隙中度过一样,那都是凭着无限的激情和对生活热爱,该具有多么大的毅力和坚强。

  房子让我蓦然起敬,崇拜它的高屋建瓴、飞檐峭壁,更有在夕阳西下时的金碧辉煌,那种大气磅礴的辉映,仿佛让人徜徉在历史的隧道,对话秦砖汉瓦的苍老,那不可一世的激昂情怀绵延流长。但当我真正站在它的脊梁上时,又有些害怕和担心,因为我以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么亵渎神圣的“殿宇”,未免有些仓促,有些不合时宜,如果让我去沐浴更衣后再焚香祷告一番,或许心安理得一点儿。平生第一次,第一次登上了房顶,也第一次在心里扑通的捣腾,这样的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厉行,也让我获得了一次打开胸怀的缘分,也是拜倒在父亲的精心修善和维护的格调下完成的。

  父亲说刚建房的时候,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都焚香放了鞭炮,这次大动干戈的修葺更是需要热闹和虔诚的对待,于是把街坊邻里都叫过来摆宴成席,并放鞭焚香还在檩子上挂红搭彩。这样的场景,那个年代,在我们家也算是头等的大事儿了,因为我们家就两个小孩儿,我是小的,十几年来家里基本没办什么大的喜事,这次这么铺张和大张旗鼓,也让我沾染了几分喜悦的气息,万分开心。

  将房子的檩子、椽子、红瓦全部更换一新后,父亲进出大门时总会抬起头来看看房顶,看看整齐的瓦楞,有一股骄傲的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在眼角,我们看到父亲开心骄傲的表情心中自然也是极其开心的。只是每每父亲看完房顶,低下头来扫视整个房屋四周的墙壁时,就又在喜悦的背后布上了一层阴郁的薄纱,默默坐下来闷不啃声,像是久经风雨的老者流着伤心的眼泪,那一沟流淌过雨水的泥砖墙早已经合上了砖块儿之间的缝隙,只是留下了斑斑点点的泪渍和污迹,显得有几分苍老和几经风雨的沧桑。父亲轻轻走上前去抚摸着这些岁月的记忆,长叹一口气后,就默默地再次回到门口的石凳上“吧嗒”地吸上几口旱烟。

  姐姐比我年长两岁,所以比我懂事儿得早一些,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她心里就极其不是滋味,我看着她总是抿一下嘴唇后就悄悄走到厨房帮助母亲择菜、烧火或是端出做好了的菜肴上桌来。过了没多久,姐姐就辍学外出打工了,我对这件事儿疑惑了很久,姐姐不是读书很厉害的吗?怎么突然就辍学了呢?家里也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几次想问及母亲却被她敷衍过去了。

  一年过去了,又到了秋收后的农闲月时间,父亲叫了一台拖拉机拉来几车细沙倒在我们院落前面,我这才知道家里又要装修房子了,这些钱都是姐姐打工来一年的积蓄。看着父亲欣慰地递着香烟给抹灰的师傅,我心酸了,没有半点儿的开心与先前的换檩子时的兴奋,因为我知道装修是需要钱财的,但我们家没有。一直以来都是父亲一个人挣钱刚好够我们姐弟俩儿读书及生活用动。现在一切改变了,一切宽松很多了,可是,姐姐从此就离开了她恋恋不舍的书包和教室。这让我的心灵再次被狠狠地的撞击了一下,不是钦佩,不是先前的敬仰,而是有些失落。

  我的心事儿就像涂抹的白灰,一片一片的被刷新,一次次变得澄清,直至透明,最后化为无形。生活中的点滴总是牵动着每一寸心肌,抽搐的细胞变得那么深沉。或许我需要找一处安静的角落,痛哭一回,向天空咆哮,向大海呐喊,彻底释放我心中淤积的伤痕。姐姐是最懂我的心事儿,她总是笑着安慰我,说她一定会过得很好的,还希望我学好了来教教她。在她一次次鼓励中,我慢慢坚强了起来,珍惜这谦让的学习机会。

  然而,父亲似乎更在乎的是他装修的事业。并没有发觉少年时我的心事儿。仍然乐此不彼地在装修中来回的奔波,仿佛每一道白灰都是一条美丽的彩虹闪耀出一道锃亮光环,照耀着他的丰功伟绩。新房新家新气象,在农村,乡亲们的眼中,看得见的阔气与恢弘才是令人羡慕的事情。许久之后或者说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到,那就根本不用去想,甚至想了也是多余。

  【老屋结局】

  临近我结婚时,恰逢老家要建风景区,四周的荒山野岭突然一下子精神了起来,到处树木灌丛像是被理发师的剪刀修理了一般,瞬间变得规整而又青葱靓丽。旁边的村落也随着道路的修筑驰骋在旷原的麦田里格外的抢眼。什么农家乐、户外拓展、乡村体验等各个旅游项目一下子像炸开了锅一样,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安家驻足了。而我们家此刻,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母亲见形势大好,也想大刀阔斧地开起大排档来。而此时的我真准备结婚,需要大笔的钱财在城里购房置办婚事儿。父亲却要守候着他最后的一方土地,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安度晚年,怎么劝说都不愿意舍他而去,这恐怕是他这一辈子都不曾割舍得下的事情。

  就在大家各执己见,争论不休的时候,我二叔却带来一个外乡人,坦然走进屋里来了,从外表上看,西装革履的,一身正派,面如方田。据说这人来头不小,是个有钱的开发商,他想把我们家及周围的地全买下来建一个游乐场,说以后的发展会很乐观,并开出的价格也很高。这事儿我当然是最高兴的,因为我正好缺钱用,周围有地的村民闻讯前来煽动我的父亲,希望也连带着他们的荒地一起卖掉,建个游乐场也是方便大家,自个儿家都有小孩儿,再说这里热闹了,村子里的收入有了保障,分红还不是自己家的。村民包括村支书都到我们家来劝说我的老父亲,他却不住的摇头,找他次数越多得到的答案越肯定,他就这么成了铁定的“钉子户”,最后导致整个游乐场也没有建成,所有的村民都抱怨父亲,一是大家都没捞到钱,二是游乐场这一档子事儿飞了,大家的收入自然减少了很多。父亲在村子里像是罪人一样,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当我看到这种情形后也为父亲捏了一把汗,先前对父亲倔强的表现甚是痛恨,现在对他仅剩在房屋上的深情而触动。当再一次看到村头孤零零的父亲背影时,我就不再那么任性,或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难以割舍的情怀,他舍不得这所房子,这块地方,和他一辈子付出的劳动及经营,尽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业。有了感情,什么都变得不一样。

  虽然老房子有父亲的坚守和看护,但风景区的建设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执拗而停止,整天的炮轰雷管炸的,道路铺开了,大型机械不时地进出。经过几年的折腾后,我们老家周围的房屋和村庄田野业已荡然不存在了。父亲独木难支,再怎么努力也还是没能抵挡住风沙雨水的侵袭,几年过后老屋外墙上的白灰像手机刷屏一样,一块接着一块地脱落了下来,大地微颤地呻吟也拯救不了开发商肆虐的摧残。

  坚守了一辈子的老屋,经历多年的风霜雨雪后,还是没能坚挺得住,一场肆无忌惮的台风横扫过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瞬间轰然倒塌,整个心灵的帝国大厦顿时消失殆尽,父亲看着残垣断壁,还是心有不安的拾掇起横七竖八躺在烂泥堆里的椽头瓦砾,渴望能够再次获得点儿什么有用的东西,重新组装他相守一辈子的老房子。

  我看着这一幕深深感到内疚和自责,痛恨自己的自私和无知,当年想用其换钱来结婚置房,现在被父亲的言行举止惊呆了,似乎明白但也不能完全明白父亲的这种老屋情怀,或许这都不是我们俗人用钱来挂钩的问题。这是一份伟大的爱在支撑,一生的心血充斥了整个脑细胞直至灵魂深处。

  在村民或者外人看来,我们家的老房子没有变卖出一分钱,甚至因此而导致他们也损失了一笔不少的财富,甚或丢失了这一方百姓的经济效益。而我现在却不以为然,父亲的举措没有任何问题,那是因为爱的力量太伟大,它捍卫了一方土地的宁静,一颗心灵的归宿,让其难以割舍,这是一种精神所在,是任何尖刀厉炮都无法撼动的一种值守,是一切物质或精神都无法取代的一种情怀。大概落叶归根也有如此内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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