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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添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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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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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一家精神疗养院。记忆中他原本平滑的脸上,纵横交叉着数十条深深地伤痕,我的到来并没有让他回神,护工和医生说他总是这样望着窗外的天空,一望就是一整天,直到身体支撑不过去昏过去。在缅甸那场大爆炸中存活下来的人,他是受伤最轻的,也是受伤最重的。

六年前,月假那天晚上我们日常相聚。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正一脸悲愤的跟我数落他的前女友。

“你说她怎么能这么对我呢?我明明真心喜欢她的,她竟然玩弄我的感情。”男孩哭的简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我心下诧异,说:“在伤心你也不能自虐啊,看这一脸的伤,怎么弄的啊你?”

他看起来更伤心了,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逐渐了解到了整个事情的原委。他喜欢上了他们学校的一个女生,女生也答应了他的追求。本来是一件在青春里很幸福很快乐的事,但是没想到在前天下午放学之后却被一群人堵在了学校边上的小巷子里打了一顿,原来那个女生在校外是有男朋友的。

“好狗血的故事。”我听完后不禁这样想道。

但是我听了这个狗血的故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他:“没事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伤坏了身体呢,她不懂得珍惜你是他自己没有福气。你以后会遇见更好的,咱们羡慕死她。”

他还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捧着牛奶杯说:“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为什么真心付出的总是没有结果?我知道可能遗憾才是人生的常态,但是到了自己身上……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要离开我?不要走好不好?”说完又是一阵嚎哭。

我被他哭的实在是烦极了,说出了我人生最后悔的一句话,“那你就去找那个男的啊,在这里哭哭啼啼的算什么?”我转身就离开了这家快餐店,等了很久都没有他都没有出来,于是我生气的把他删掉后就回家睡觉了,我可能确实有些任性了,但我以为凭我们两个关系他一定会主动加回来的。

我从来没想过这句急不择口的话对少年意气的我们象征着什么,我也不知道这句话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如果我能预料到结局,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阻止那时的自己,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堃不见了。

“怎么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在学校的办公室,“不可能啊,前天我才看到他,我们一起在楼下的快餐店喝了杯牛奶。”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点紧张,抓紧了手上的杯子。难道堃他承受不住打击负气出走了?这多危险啊,我有些担心他的安全,不禁对自己那天晚上对他的态度有些懊恼。

“你们是周五晚上出去的吧?他在第二天下午六点多出了门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他最后见的人应该是你吧,我想知道那天晚上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对面的那个警察目光如炬。

在他的注视下我一无遗失的交代了我们那天的谈话,他们的眉头越来越紧锁,我逐渐意识到了这可能不是简简单单的负气出走的故事。在他们做好记录离开学校的时候我鼓足勇气追了上去,却听到了“拐卖”“失踪”等字眼。

“叔叔。”我仿佛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

“怎么了,小姑娘?”是那个做笔录的警察,看见我追出来有些意外,“是又有想起来什么吗?”

“不是……我是想问,堃……”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总不能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吧,而且刚才听到的说不准也只是我太紧张出现的幻听。

我一时间有些踌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放心吧,你朋友一有消息我们会马上通知你的。”他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你如果想到什么也要告诉我们。”

“嗯。”我点了点头。

那个警察没有再找过我,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没有堃的消息。

一直到2006年,我再次得到了堃的消息。他在那场震惊世界的2005年缅甸爆炸中受伤,但也因此被我国救了回来,我国一直在寻找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位合法公民。

当我被允许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份,天气很冷。我裹紧身上大衣,跟着警察进入了这所清冷萧索的疗养院。在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里,堃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天空,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沉静的像一汪死水。

我大学毕业后就实现了儿时的愿望,成为了一名记者副业是作家,也采访过许多人,可即便是病魔缠身绵延病榻的老人,我也从未从他们身上感受到这么死气沉沉,仿佛我面前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堃?”我试探性的叫出他的名字,“是你吗?”

他没有动。

“堃?你还好吗?我们大家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我们,我们其实都很想你。”我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在见识到他曾经发病时刻的视频后我的语言变得很小心,生怕再次刺激到他微弱的神经。

“堃?”那个红色大衣的女人已经泣不成声,这六年的焦灼和失望已经压垮了她,明明只有五十多岁却已经满头灰白。我见过她,是堃的母亲,只不过六年前的她看起来精明干练,饶是再熟悉的人也是绝对不会把她和眼前这个瘦弱的老妇人联系起来的。

堃的眼睛动了一下,仿佛触动了他什么心弦。我们缓缓上前,他看着我们,仿佛努力在辨认着什么。

“病人情况一直都是这样,从缅甸就一直……我们已经给他做了详细的检查,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损伤,还有他当时距离爆炸点的位置极近。就算是好了,恐怕也只能一辈子这样了……”医生在稍远的地方对堃的父母解释着堃的情况。

“什么叫只能这样?”

“病人当时距离爆炸点实在是太近了,身体多处骨折,高位截瘫。而且伤到了头部神经,恐怕……”医生摇了摇头,“当然我们也不排除医学奇迹的出现,而且经过疗养病人还是有可能恢复部分意识的,你们要相信医生。”

我距离他们并不远,当然听到了这些谈话,不过他的情况竟然会如此糟糕,这六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出了疗养院,我向警方了解情况。在了解到我作为记者要揭发非法人口买卖后,他们同意向我诉说这次经过,并同意我对当时参与人口买卖的组织内部成员进行采访,这是一个黑暗的交易链,带着令人心凉的真相。

他们从事非法的人口买卖已经数十年了,完整的交易链,庞大的跨国集团,巨额的资金支撑,让几乎一本万利的人口买卖成为他们的首选。赌需要本金,毒需要资金和技术,但是人口买卖不需要任何投入。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在中国,你们当中甚至有着华人,居然忍心残害自己的手足同胞?”知道真相的我手不住的颤抖,明白他们口中的黑暗我更无法想象堃这六年遭受的折磨。

“我们也是被迫的,我们也是被抓来的,只是这么做不仅可以让我们免于遭受折磨,甚至能赚下一笔钱,我们也是打算赚点钱就收手的。”看着着他们的样子,我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恶心,但我没有忘记我这次的目的,我让曝光他们,让更多的人免于遭受这些苦难。

顺着他们的话,我仿佛又经历了那条黑色的路。

缅甸大毒枭瀛喜好男色,他这个恶心的癖好不知道害了多少人,被他玩腻的人就会被他扔到鬣狗的笼子里,看着人被咬死吃掉,他高兴的哈哈大笑。

年龄越小他给的越多,有一个从中东买来的12岁小男孩居然卖了足足三十万美金,于是他们铤而走险居然找了一批中国人。

我再也听不下了,冲出监狱,在门口大吐出来。我从不觉得世界上有这么恶心的事,但是在他们的描述中,好像这只是普通的物品买卖一样,但人怎么能是商品呢。

“你没事吧”何递给我一包纸巾,何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同事。我们主动接下这次任务,就是为了对那些被网络文学毒害的少年起到警示作用,而我除了我那一腔热血外,还存了对曾经同伴的担心。

“何,你看到他们的样子吗?明明做的那么十恶不赦的事,却标榜着自己是被迫的是无辜的。那那些被他们抓走的男孩子女孩子就是有罪就是活该?他们明明可以有更美好的人生,却被他们夺走了一切。堃这一批他们一共抓走了了男孩女孩八十二个人,但是在缅甸登记在册的确实三十八个人,那些人呢?那四十四个孩子,他们难道是自己不想活下去了想去死吗?”亲眼目睹少时好友的惨状和他们看似轻描淡写的解释,我的头崩崩跳。

“予,你冷静一点。”何按住我的肩膀,“我们现在是记者,我们要做的就是把真相如实的报道出来。”

“对不起,何。我情绪有点太激动了。”

“没关系,看到自己曾经的朋友变成那样,谁也不会冷静的下来的。你现在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帮你接着问。”

“但是……”

“好了大作家,你文笔那么好,最后肯定是让你写的,我就受累帮你问吧,还不快回去休息。”

我一想今天东奔西跑确实是有些累的,于是我把记录本交给何,向他告别后离开了这座精神疗养院。

梦里,仿佛还是我的17岁高三,月假结束那天我们在一起喝牛奶。在他消失的这段日子,足足六年,我不敢踏足这家快餐店。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没有对他那样说,如果我们只是一起吐槽,他就不会被带走,不会接受这六年的折磨。

“啊——”我再次被惊醒。

“又做噩梦了?”我的叫声惊醒了隔壁房间的何,看着他开灯为我冲蜂蜜水,我逐渐清醒过来。我常常梦到那一天,梦里我没有去安慰他,才导致他出走最终被抓走。

“我真不是个合格的朋友。”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我这么对他说,“我总是不让人省心,你看,我还总是吵醒你。”

“没关系的。”何像他的名字一样,永远温和,清醒,理智,“睡吧,明天我们还要继续调查呢”

“嗯。”

一夜无梦。

到了监狱门口,我突然又是一阵恶心,我无比厌恶他们那一张张写满无所谓的脸。

“别怕。”何扶住我的肩膀,“我们一起进去。”

“小记者,你们又来了啊。”那名人贩呲着满口黄牙冲着我们笑,看得我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还从昨天那里说起吗?”

昨天说了什么?我看向何。

何并没有回答我,他对那名毒贩说:“从那些孩子被买开始。”

“我们买的那批孩子里啊,有三十八个人,但是现在据说只有一个活了下来,是个男孩。我想想啊,他运气确实不错,一眼就被瀛看上了。那孩子脾气倒是倔得很,誓死不从,不过被折腾了好几天也就老实多了。”

“你问我叫什么?嘶,好像叫……堃。”

原来他们口中那个被折磨那么久的孩子,是堃。

一直到家里,我都是魂不守舍的,我不断在脑海里想堃当时该有多绝望,他当时会多痛苦,都怪我,我当时在照顾一点他的情绪,他就不会跑走不会被抓……

“不要,你们走开,别碰我。啊———”堃向后缩去,却被人拽住脚狠狠地拖回来,“放开我,你们是不是想要钱?我,我可以给家里打电话,你们需要多少?我可以打电话。”

“小弟弟啊,我们可不是普通的劫匪。我们啊,不,缺,钱。”领头的那个人笑的阴森森的,“还不把这个小朋友绑上来?可前往别让他乱动啊哈哈哈哈”

“不要。”他根本无力抵抗那么多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更毋宁他们手里还有武器。很快他就被绑了上去,再不能动弹。“不要啊。”眼泪慢慢的从眼角滑落,滴进少年的心里。

“啊——”又是噩梦,我小心的看了看四周,并没有惊醒何。我梦到了堃,堃被抓到的那一天,我无法想象除了这个毒贩形容的之外他还经历了什么。我穿好衣服,蹑手蹑脚的想去厨房冲杯蜂蜜水。却发现何已经在烧水了。

“你怎么?”我看了看他身上的睡衣,“是我又吵醒你了对吗?”

“也不全是,我在整理这几天的记录。起的早了点,现在才五点你不再回去躺会了吗?”

“我睡不着了。我们整理整理这几天的笔录吧。”

“予,我一直想问你。在被救回来的这些人中,还有几个女孩子。你还想去看看吗?不过他们受的伤害跟堃不太一样。男孩子除了被少数有特殊癖好的人之外还可以参与人口买卖和制毒贩毒,但是女孩子可能会更惨一些……”何的脸上少见的闪过一丝愤怒。

“你去吧,何。我明天想再去一趟精神疗养院。你们都说当初的事是与我无关的,但是我知道,这其中还是有我的责任的,就像蝴蝶效应一样。”我看着手上的笔录缓缓地说,“我一定会让他好起来的,还要给所有人一个公道。”

这次是我自己来的,堃还是那副样子,躺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在得到了医生要小心的警告后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

“我给你买了牛奶,就是我家楼下的那家快餐店。你知道吗,他又装修了。在你离开的这些年里,我一次都没去过,咱们最后一次去坐在靠近玻璃的那个大椅子早就换走了……”我絮絮叨叨说了一天,直到天色转黑,他依然是那副样子,静静的看着天空。我顺着他的目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轮弯月浅浅露头。

“沅。”他开口了。

沅,是缅甸最大毒贩瀛的独女。沅的母亲是瀛少时爱慕之人,却因美貌被军统方面掳走,后自杀,正是在她死后,瀛才成为了十恶不赦的毒贩,专门同军统做对。沅是死在这场爆炸里的人,但她的致命伤却是枪伤。

“怎么回事,何。为什么堃会提到沅?”晚上我焦急地询问着何。

“他们好像在谈恋爱,是沅想帮助堃逃出去,却不知道为何消息被泄露。在他们的逃亡之路上被瀛所截,发生了争执,导致爆炸发生。”何依然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整理着手边的资料。

“怎么会?堃他被抓走了啊,他怎么可能和仇人的女儿在一起?甚至于他们还要一起逃出来?这根本说不通啊。”我不置可否的摇摇头。

“那些人已经交代过了,那位大小姐确实跟你的朋友在一起。沅并不认同她父亲的所作所为,他们两个想一起逃出来,却被泄了密。在途中被拦截,至于炸弹是怎么爆炸的,他们也不清楚。在爆炸点活下来的人不多,除了外围的无辜受害者就只有那两名毒贩和你的朋友了。”

如果是这样,那堃岂不是……

永远的失去了他的爱人?

我不知道危难中愿意给你一束光人对我有多重要,但我知道这对当时的他来说一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神祇。可神明还是抛弃了他,只留下他一个人呆在这孤单的世界,何其残忍。

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犀利的言辞,大胆地揭露,让我的记者生涯过的充实而有意义。十年前的那一篇报道,我和何深入毒贩和受害者之中将他们的残忍公之于众,而对此的剖析让更多的人免于受害。所有人都说我这一生都在为了人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但我知道,不是的。

下班后,我再次来到了这家精神疗养院。堃的状态已经好了太多,他已经能和别人交流了。但是这六年的折磨还是在他心底里留下了烙印,而爆炸造成的高位截瘫和全身性的烧伤让他十年来都没能离开这片小小天地。

“堃?最近还好吗?我带了你最爱喝的牛奶。”我每个月都回来看他,看他一点一点好起来,一点一点平静地接受自己瘫痪的事实。

“又是那家的牛奶吗?还怎么都喝不腻呢。”堃看见我来,勉强得撑起来一个微笑。

“你说她还好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幸好,他也并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他自顾自的说下去。

“沅沅今年34岁了,也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小孩……幸不幸福……”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我强忍着泪水,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想,“对啊,34岁肯定有小孩子了。她一定会很幸福的,你放心吧。”

“嗯,我知道她现在会很幸福的,她之前一直都不那么幸福。小的时候她妈妈被人杀死,他爸爸对她很好但并不懂她。我17岁那年被他们糟蹋几天几夜,被扔在漆黑的矿洞里时我怕死了,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不停的哭不停的哭。突然她就像个天使,她问我:“你是谁呀?怎么会在这里?要不要我带你回家啊?”她浑身发光,我鬼使神差就点了点头。后来我就被强迫参加一些活动,她总是护着我。她对我说“堃,咱们逃出去吧,去你的国家。”于是我们就逃了出来,在路过仰光的时候,我突然想为沅买一枚戒指。可是就是这么一枚戒指,让我们撞见了追来的瀛。他拿起了枪,他对着我,他对着我们……我也掏出了手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沅……”堃突然捂住头,“啊——我的头,我的头——啊——”

他失控了,疯狂的想摆动身体,但他根本动不了,他被牢牢地束缚在这张小小的床上。带着他对沅全部的爱与思念。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挡下那一枪?我为什么没有早点答应你,我想带你走啊沅沅。是我,是我害了你——”他更加疯狂的尖叫,让我不知所措的后退。

“对不起小姐,病人又犯病了。今天恐怕要请您先离开了。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心,但是病人可能需要平静一下。”

“是,我这就离开。”我转身准备离开。

“啊——救救我,不要走——救命。”身后是堃疯狂的尖叫,床板的嘣嘣作响和医生护士一拥而上的声音。尖叫声,惊呼声,嘈杂在一起。

我不知道沅和瀛那天的对峙,也不知道沅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最爱的两个男人用手枪指着对方,更不知道她最后倒在堃怀里的时候瀛有没有后悔……这都是不在再有人知道的秘密了。

不,可能还有人知道。但他躺在这里,他的爱人躺在他的心里。他们彼此爱,却不能在相爱,也许遇见就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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