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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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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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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

十岁之前,我住在山上。

在山上,自然就看不到山。云雾缭绕着山头的景象对我来说只是下了一场雾,很容易打湿裤脚,衣服都湿哒哒黏在身上,想出去摘野果也做不了,只能在屋里听祖母讲第一百零八遍牛郎和七仙女的故事,没趣得很。

祖母每讲一个故事,都要重复很多遍,不知是她忘了,还是她故意的。因为这上百遍故事,遍遍都不同,有时是王母娘娘拿银簪划了条河,有时又是拿金钗,划之前还要讲一句诸如“好大的胆子”之类的恐吓。我分不大清哪个版本才是正确的,只能支着耳朵用心推敲,王母娘娘头上戴了几支簪子,长得哪般模样,想不出来只能干着急,因而,我对王母娘娘的好奇比对七仙女还要多。

山上常有雾。上了雾,屋里屋外就混沌一片,煤油灯会在每一个墙角留下黑影,忽明忽暗。短灯筒的煤油灯十分漂亮,装油的肚子鼓鼓的,肚子下有个腰身,再下面才是银色的底座,做工精良。以前,祖父自制的煤油灯是直接用无盖的茶碟,卷了个铁皮芯,塞进棉布条就成了。后有一次,这个祖父做的煤油灯被我不小心打翻,在手背烫出好大一个水泡,我没哭,祖母倒是捏着我的手哭了许久,祖父大概是被女人哭烦了,叼着他的大烟袋子默不作声地出门去,蹲在屋外墙根狠狠嘬了几口他的命根子,然后把烟吐进雾里,猛地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泥,顶着大雾下山了,回来时我们就有了一个新的煤油灯。

遇上晴朗天,就成了我占山为王的时刻。从上树掏鸟蛋,到溪涧抓鱼,还有半个小树高的蜘蛛网被我捡起木枝挥舞着扯坏,到处都是我的“作案痕迹”。祖父从不制止我,也从不说女孩子怎么那么调皮捣蛋一类的话。只要是晴朗的日头,他出门巡山时总问我去不去找“山珍美味”,我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滕根能泡酒,野姜可以当佐料,不少野菜都能带回家或炒或腌,如果不小心划了血口子,就拿萋萋芽碾碎了在伤口敷一敷。祖父教我打蛇,教我提防山脚下的拉拉秧,教我分辨松花和杉花。他兴致一高就会截断一小节细树枝,抽掉枝芯剥离出树皮当口哨,我们俩常常比赛谁吹得更响。

山上的冬天很冷,能冻到人骨头缝里,一走动全身上下都在咯吱咯吱响。大雪一覆山,祖母就会把土炉子烧得通红,干柴噼里啪啦炸花的声音总是让我昏昏欲睡,常常趴在祖母腿上迷迷瞪瞪。比起屋外的天寒地冻,屋内这一方小天地就是我们祖孙三人的方舟。那本被我翻了无数遍的《三毛流浪记》连环画,其中一页是在讲雪天三毛看到屋内的地主老财在烤着火吃冰淇淋,每到冬天我都会想起这页,想想自己暖烘烘的就觉得三毛真可怜。

那时,祖母的故事已经讲到神笔马良了,我便日日盼着马良能给我们屋子多画几个炉子,倒不是怕冷,而是我贪嘴。祖母喜欢把炉子外壁擦得干干净净,再把切成片的红薯贴在炉壁上,等看着它们从白变黄,眼疾手快撕下来,就可以丢进嘴里了。外皮酥酥脆脆,芯则软糯香甜,能让我抵御睡意的只有烤红薯片的诱惑,但炉子统共就那么大,烤一次吃一次总归是不够的,我只能垂涎三尺地守在炉子边,心里盘算着再多几个炉子就好了。祖父并不参与这些,他也不像我和祖母那样围在炉子旁,自己一个人则蹲在床边看我被烫到吸溜吸溜叫,大声笑。

后来,我们搬下了山,住在山脚,也不再用煤油灯,而是电灯。这比煤油灯亮堂,我觉得神奇,时常扯着电灯线拉来拉去,盯着灯泡一明一灭。祖父和祖母有时会拿“小心拉断了线”吓唬我,但他们的呵斥都不是真心的,我分辨得出来自然不往心里去,但我玩了一阵最后还是对电灯这种东西厌倦了,改为研究“瞎碰”。

有了电灯后,我遇上了一些新朋友,被祖母称作“瞎碰”的虫子就是其中之一。那是一种椭圆形身子的虫子,褐色的壳,还反着光,细长的四肢。每到晚上,屋子里就会有“瞎碰”乱冲乱撞,弄出一些“嗡嗡嗡——啪!”的声音,那准是“瞎碰”又撞上什么了。抓住它们是我的拿手好戏,提着铺层水的罐子或玻璃瓶,一捕一个准。

山上和山脚的不同还有许多。山上没有柳树,山下则十分常见了。祖父的树皮口哨也因此改为了柳树皮口哨。把柳树树皮和主干拧开显然比其他品类容易得多,祖父的哨子也就吹出好几个调来。除此外,在山脚下我不仅能吃烤红薯,还吃上了烤玉米。黏糯的玉米用柴火烤熟后会沾染上烟火气,第一口总是香气扑鼻,玉米自身的甜香瞬间充斥口腔,第二口则嚼劲十足,我常常馋了就去央求祖母烤几穗,不管是不是在饭点,祖母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起身找玉米。

对祖母来说,山上和山下的区别在于雨的声音。雨天是做不了什么活儿的,因而每当下雨的晚上,我们一家就会早早上床,我躲在被窝里挨着祖母听她讲第一百零七遍上个故事,她讲着讲着会忽然停住说,幺幺听,雨是不是大了,和山上不一样了哟。我支起耳朵听许久也分辨不出雨的大小,祖母却不讲故事了,改讲一些俗语,像是“云彩往东一阵风,云彩往西披蓑笠”一类和雨有关的东西。我觉得这些不好听,常常祖母讲着讲着我就睡了。但后来我也渐渐能听出来很多和山上不同的地方,山上的树木叶子细小,落雨的声音就柔软单调,可山下的树木叶子厚而肥大,雨滴会整个摔碎在叶片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山下植被的种类比山上多,因而每次落雨都要弄出很大的动静,近处的“噼啪”,远处的“哗啦”,奏在一起连成祖父的调子。

十岁之后,我离开了大山。

我的听雨的能力迅速消失了。无论去往哪里,那些天南海北的城市在落雨时都悄无声息。只有你从窗户向外望,看到地面湿了,才会对下雨这件事有了那么点体验。路上行人撑开的一朵朵伞花,像是山里那些蘑菇。我对伞下的世界却没什么好奇,从窗户探头出去又迅速缩回来,端起课本,认真背诵一篇叫做《热闹的大山》的课文。

像是听不见雨声那样,我的记忆从十岁开始也不再丰富,一眨眼就成了年。我每年都要数次回到山里看望祖父祖母,这次不巧碰到了一群记者,他们架着各种机器,镜头对准着祖父,让他聊一聊作为一名守林人,一辈子贡献给这座山是什么样的心境。祖父听不大懂那些词语,更不善言谈,只能挥挥手,对着镜头局促不安地笑了笑。祖父的手背千沟万壑,像一件老旧的黄色皮夹克,那个举着话筒的年轻女孩扫过祖父的手,欲言又止。我在不远处看着祖父的小动作——试图去摸自己的烟袋,想想又偷偷塞回口袋,走过去。

我同那群记者交谈了许久,他们答应访谈作罢后浩浩荡荡撤了。祖父松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抱出一罐果子酒招呼我,祖母也一遍遍重复这是幺幺上次回来嚷嚷着要喝的。距离我在这里生活,已经过去近二十年,然而山脚下这间屋子却并没有太大变化。时间淌过了屋里的人,却没在屋子上流淌,就像角落里那一堆连环画,虽然泛黄,却和当年我离开时别无二致。晚上我睡在祖母身边,又听见了千百种声音,其中一种是我儿时忽视掉的祖母的呼吸声,我睡得香甜。

再次离开山里后,我看到手机里一则报道,那篇文章洋洋洒洒几千字,结尾处是对祖父一辈子的高度褒奖。我愣了一愣,文字里的那个人陌生得不像我的祖父。我心下澄明,那天我跟那个年轻女孩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一定没听懂,我说,比起山外的空白,山里才是我们祖孙的生活。

她并不明白,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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