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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蕙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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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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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冬精·东京·樱花

雪季·冬精流窜:靡丽的彩虹倾倒在黑白异境里变成了废墟。所有喧哗的色彩全在时间之外。唯见梦魇,不断凋零,像是失落的页张。

Track One

我叫雪北溟。我喜欢在高楼上看落雪。伫立在窗口看雪花纷扬下坠,大片的雪花很缓慢地落下去,像是突然凭空出现,然后从眼睛里跌出来,缓慢地缓慢地落入无尽深渊似的。

其实我并不喜欢冬季,因为冬季的天地是无尽的黑白,太空旷太荒芜,也太寂寞。可是我偏偏无法摆脱这种寂寞。因为从我十七岁重病以后就再也分辨不出任何明艳的颜色。

我的视神经受到刺激和压迫,光靠医疗很难恢复。听说有一种随身的机器可以通过声音让颜色直达大脑皮层。可是我怎么会去依附那么冰冷坚硬的金属呢?

我不再长时间与人交谈,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说话的时候携带着多少色彩。我乐此不疲的上着素描和速写课,并同样乐此不疲地逃着水粉和水彩课。

樱花的粉红是我在五年的黑白之后唯一能看清的颜色。但有时我也会把它丢失。只是我仍然喜欢看雪花安静地下落如整树整树飘零的纯美樱花。有时候细小的雪落在我身上都不化,每一枚都有它独特的姿态:炸裂的星子,温柔的花朵。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暗示。

Track Two

杯水画屏。这也许是我最后的画展。城市的华丽的喧闹永远也不可能纹饰它苍白的寂寞,破碎流离的灯光下,一个又一个寂寞的灵魂彼此渗透。一些人不停穿梭,一些人轻声说笑。我最新的素描放在角落里,很少有人驻足。

外面的阳光碎成了一地斑驳。

这个画廊同样是个奶茶屋。垂下来的布幔在空调的暖风里轻轻浮动。竖琴的声音在走廊里流淌,像穿堂而过的风。

然后我看到了在我的画的前面长久凝视的她。她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她头上带着圆润的珍珠发卡,脸庞光滑的流线像是约翰·阿普尔的雕塑《云的牧人》。恰到好处的长裙子,细碎的流苏。长裙上点染着温柔的花朵图案,像是从高大的花树上飘落下来,沾在上面。最重要的是,那是粉红色的,我唯一能看见的颜色。

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嘿,你的长裙真美,尤其是这个樱花图案。

她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身后的长发。轻轻抬眼,她的声音像是空阶落玉,你在说笑吧?

我笑着,我没有骗你,真的很美。唔,我除了黑白,只能看到粉红,这樱花的颜色。

她凝神看了看我的眼睛,转过身去看着面前的那幅画,是我的那幅画。

画布上是沉沉的黑,和有着一点点微茫的星辰。黑市夜幕,星辰是绽开的花朵。

她说,你能看透画的灵魂么,画的灵魂,也是作者的灵魂。譬如这幅画的作者必定是个渴望光明和温暖的人。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就像你一样。

我沉吟着低下头去,这幅画的作者,是我。

她轻声笑着,真的么,我叫可染。我喜欢你的画。

经过阳光烘焙的樱花的味道,疏淡而温暖。

Track Three

北溟,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是不是应该……我前些天和你爸爸见到了上官家族的上官夫妇,他们似乎有意要把女儿……

我有些粗鲁的打断了我妈妈的话,没有这个必要吧。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乎什么门第。好了我自己的事情会自己解决的。

我的妈妈是中日的混血。所以我有着四分之一大和民族的血统,但也因此而被许多纯正华夏血统的人所不屑。自从我成年开始,她就自作主张地安排着我的婚事。

记得我小时候,在外公的房间看过几十年前的老照片。那是1935年到1945年的中国。塌圮的房屋,撕碎的衣裳,堆满了山丘的苍白骨骼……那些无声的黑白让我觉得苍凉。我认为外公就是制造这种苍凉的罪魁祸首,从我看到照片上手持利刃的他开始。

夜里难以成眠,睡着了却又噩梦连绵。我总是在想,那些开不出繁花的骨骼,是不是都已经化成了晶莹的琥珀。我甚至想,我的彩虹的丢失是否和我身体里的那四分之一有关。因为外公去世的那一年就是我开始分不清枫叶是否经霜的那一年。

我损毁的眼睛只能看到那种黑白的苍凉。这是对我的先辈所犯下的罪的深深惩罚吧?

自从我懂事之后,我就毅然地搬出家族的城堡般的别墅。我怨恨我的妈妈。虽然她融合了中国女子的温柔贤淑和日本女子的谦卑柔弱,虽然她把鱼生和豆腐做得很好吃,虽然她也喜欢喝银杏泡的茶。

Track Four

一个在黑白世界里前行已久的男孩,在阳光碎成满地斑驳的下午,遇见了一个出尘的女孩,她长裙上沾着粉红色的樱花花朵,她就像是从天上逃下来的仙子一般。

于是他的世界不再是大雾弥漫,而变成了一场场无边浮动的黑白电影。

可染总是跑到我的画室。画室里满地摊开的颜料、油画笔、水粉笔,散落的白色石膏和随意放置的木头架子。她把这些七零八乱一样一样地整理好了便坐着翻看我的画,曾经的水粉,和现在的素描。她捏着长头发静静地看,细细地翻,然后抬起头来会心一笑,告诉我,我喜欢从前你的那些斑斓的色彩,但我更喜欢现在黑白的画面。它们的干净的和简明直指人心。

可染,你知道么,当我发现自己一点点地丧失了对颜色的感知的时候,我有多么惶恐。我在画室里焦灼地走来走去,一次次地撕着我的画稿。我就像鸿蒙初辟时的一只孤独的灵兽。在灰暗的天地之间落寞地行走。

建筑,服装造型,彩塑,平面设计……统统都要放弃。我的梦想我的未来,在我的瞳孔上如江南的莲花般盛开又凋落,我再也看不到城市奢靡的彩妆,我甚至无法再分辨玫瑰的红和黄。

我逐渐丧失了视觉,就像遗忘了彩虹,我几乎要忘记任何颜色。分不清红绿灯的我很可能有一天在黑白的斑马线上踩出步步艳红。可是我还是想要心中的风景,永远停留在纸上。

你能明白么,可染。

她轻轻地笑着,你不会遗忘彩虹的。

她送给我一盒铝制管,风尘仆仆地告诉我,我把每种颜料都加入了一种香精。譬如,绿色颜料是松针,黄色颜料是葵花,蓝色颜料是蓝莓……这样你就可以在使用颜料之前品尝它们的味道了。雪北溟,你不会丢失彩虹的……她笑着俯身,长头发披垂下来,你将把彩虹吞咽的芬香盈口,你怎么会遗忘它呢?

Track Five

生活的轨迹就像是被写好的剧本。花朵散落在黑白墨线间,开成最繁华的春天。

我的画作很快得到了画界前辈的高度赞扬,并且位居各大流行排行榜长盛不衰。

母亲打电话来对我道祝贺的时候却又提到了这些。

北溟,这些年我都没有提过你的外公,外公生前也知道你对他的……其实你的外公一直致力于中国的慈善事业。这就是为什么他坚持着举家搬到中国来住。

他临终时你不在他的床边,所以他一直问着我,真诚的忏悔,能不能得到最终的救赎?

北溟,你原谅他么?

Track Six

我所在的城市有片不大的樱花林。樱花一夜之间大鸣大放。一簇簇的雪。

在其中穿行的时候我身上落满了樱花,我的纯白的衬衫印染了温柔的水粉和明媚的春光。

而可染的发上,双肩,粉红色的长裙上,也全是飘落的柔软樱花——自从在杯水画屏遇到她,她就一直穿着粉红色的长裙,我每每问她为什么有这样的偏好,她就笑着眨眨眼。柔和似絮。

我喜欢可染闭上眼睛努力呼吸着穿透花树的风的样子,脸庞像熟睡的婴儿,很安静。这个时候我就不敢走近她,只是深深呼吸迎面吹来的风,在绰约的花吹雪里,嗅到她身上干净的味道。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樱花全都幽闭了明媚的笑容。

樱花轻轻抖下来。一滩破碎的星相。

雪北溟,我似乎从来没对你说过,我小时候在东京长大。每年3月15日到4月15日是樱花节。

每到这个节日,我都喜欢宽袖长衣地在东京的街道上逛。偶尔坐在路边喝些清甜的樱花茶,吃酥脆的樱花饼,品樱花酒,看回旋的大风让樱花的瀑布舞成自由的衣裙。

东京的樱花飘起来的样子很美很美,花朵坠落下来,把神话里的恢宏宫殿都覆盖,它们整树整树地落下,很繁华,也很淡然,那个景致,那被人称作,“花吹雪”(はなふぶき)。

雪北溟,和我去东京吧,去看那里的樱花,好么?

Track Seven

我已经搬回家里来住。因为我把所有绘画的稿酬做成了爱心基金。而同时日本集英社发来传真表示很看好我的创作,询问我是否有意加入。我想我就会和可染一起去东京吧。即使我不去参加那个组织,也要和可染一起看看“花吹雪”。

想起这些就更加精神矍铄。对,这条曲线可以再圆润一点,这块光线可以再明亮一点,这部分阴影可以再减少一点……如果可染站在我面前,一定会看到我的笑容,暖如花开。她说她今天会来看我,我耐心的等着她。

妈妈从医院打来的电话。

北溟……上官家的千金出了车祸,已经……肇事现场有个陶罐,上面刻着你的名字。她的手里紧紧抱着那个陶罐,即使彩罐已经裂了,里面的樱花花朵撒了一地……

刻着我的名字……是前几天你跟我提过的那个贵族少女吧。妈妈,天堂的道路是很平坦的,愿死者的精神长鸣。只是,她认识我么?

北溟,上官家的千金叫做可染。

你说……什么!上官家的千金叫什么?!

可染。上官可染。

Track Eight

樱花那么脆弱。一阵小小的风就会落下好多。 她一定是携带着一身花朵站在夕阳里不知所措。

然后她去了陶罐坊。她修长的手指之间的五色软土形成了一个有着云纹水纹的陶罐,它薄脆但不易碎,足以承载幸福。她让那里面溢满了樱花花朵,像是溢满了春天。她奔跑起来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最快的兔子,时不时掏出怀表来看时间。她那么疾速的奔跑只是为了把春天交给我。对我说,嗯,你知道么?樱花会一直开着,春天也一直流转着。

我拿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水从眼眶里漫无边际地涌出来,像是绝处的瀑布崩溃了一般。——这是我自从懂事以来第一次掉泪。

雪统统化掉了,樱花全都开了。粉泱泱的樱花。

可染,我们一起去东京吧。我们一起去尝生鱼片、寿司、天妇罗、寿喜烧,我们一起去听酒吞童子、般若、桥姬和青灯行,据说樱花渍物要用八重关山樱才行,我们一起看樱花怎样在清透的风里面碎成轻尘……

我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分辨目所能及的所有颜色了。又一次。

魔鬼叠叠的封印都解开,蛰伏的春天都绽开。

可染,你知道么,樱花的盛开会促使寒冷的冬精消失不见,但仙子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就是从此沦陷深渊。

可染,你就是那樱花的仙子。是么?

东京·樱花翩跹:我想,带着你爬上屋顶,看惶然下落的浅紫的夕阳;我想,带着你穿过原野,看无际燃烧的金黄的葵花。

雪北溟。你第一次见到我,就对我说我长裙上的樱花很美。可是你知道么,那其实是我不小心弄上的奶渍,我正打算去处理一下它,没想到遇上了你的画。

遇上了你的画,也遇上了你。你有着忧伤如冰雪融水的眼睛和同样忧伤的清高,你的手指纤长,而且苍白。目光坚定并充满渴望,像被冬精囚禁太久的孩子,在寻找春的仙子,并悉心地等着她赐予你温暖。

因而我的心安静了下来。像是漂泊的云朵突然住了下来。

人们都说北溟广以浩渺兮,乃神龙之所居。你的生命里有着比卷轴中更灵动的色彩,那就是你的才华横溢。我看到过,你随手勾勒的几笔简单的纹路,一瞬间就可以呼啸成海的喧腾。许多人都说,想发展棒球就一定要去纽约,想发展足球就一定要去马德里,想发展电影就一定要去好莱坞,想发展摇滚乐就一定要去伦敦,想发展漫画就一定要去东京。所以我多么希望你能去东京继续绘画旅程呢。

你静谧的鼻子是安静的雪山,与你清凉的瞳孔交相辉映,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我不相信它们看不到揉碎的彩虹。我把整个春天装在罐子里,我紧紧地抱着它,穿越喧嚣的街道,跑向你,跑向你,想要送给你。可是它碎了一地。我想起你的话,你说樱花散落开来,像是破碎的星相图。

雪北溟,我永远都不会让你知道,其实我的彩虹也有残缺,我与生俱来看不到粉红。明媚的粉红,在我眼里,都是空旷的白色略带尘埃。

可是我始终穿着樱花一样粉红的长裙。因为我知道你需要这份温暖。

但是我依然看不清交通灯的鲜明,我终于在斑马线上踩出步步艳红。

再过一会,我就要出发了,向着我梦中的城市,也是最想带你去的城市。在我坠入无边深渊的那一刻,我希望你听见我最后的呢喃,雪北溟,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东京,看樱花?

后记:

我不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心里面的那些深沉的暗涌,落在纸上只成了浅浅的水迹。

但是我觉得,真正的感情就是一场感动人心的盛大的拯救。

不知道这个故事,拯救了你受伤的灵魂没有?

2006年11月

(发表于漓江出版社《被风吹过的季节》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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