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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蕙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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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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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穿江南的桑蓝竹绿

谨以此文献给我最好的朋友,及我们以梦为马的青葱年代。——题记

 

浮雁沉鱼,银灯玉箫。我们重逢在朔北以北,望眼欲穿,共同凭吊曾经遇见的江南。我不用幻想而用凭吊,只因为心底有一种感觉,我们必定曾经属于江南,江南也曾经属于我们。无论,你是一个钟灵毓秀的豪门千金,还是一个玲珑清雅的小家碧玉;不管,我是一个桀骜不驯的贵族王公,还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天涯剑客,我们都注定在江南相遇。现在,我只想在无边飘舞的扬花里牵起你的手,带你回去。现在就回去。我们一起回到飞蓝流绿的江南去。

钟竹绿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季桑蓝。那是向日葵低着头唱歌的季节,开学前军训的第一天,天空微蓝,浮云千片。大家都穿着宽松的迷彩服,如同一株株绿色的葱茏的植物。竹绿一向对绿色充满好感,觉得那又清新又自然。然后竹绿就看到了桑蓝,桑蓝是那么安然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丛静静地泊在水面的芦苇。这一刻时间都静止。

竹绿和周围的同学迅速打成一片,他们指着那丛芦苇告诉她,你看,那个男孩,就是季桑蓝,英俊,绝顶聪明。竹绿难以置信地看着桑蓝,惊讶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因为竹绿原以为桑蓝是她的新姐妹之一,却没想到竟是她的新兄弟。站在她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桑蓝的眉眼,只能看到他的比女孩还要精致白皙的侧脸。竹绿念着,季桑蓝季桑蓝,好奇怪的名字啊……哎?竟然和我的名字是对应的……桑——竹……蓝——绿?

直到后来竹绿才看清了桑蓝的剑眉星目,那时竹绿就想,他必定生错了年代,他应是来自风雨飘摇的唐宋,身着湖水般的蓝袖青衫,羽扇纶巾,倒在姑苏月下,伴着抖落的桃花,狂笑酣饮的江南才子。

红颜青腰,桃花柳絮。我曾无数次想起那些无边浮动的声色,石板路上传来达达的马蹄声,缀着流苏的油壁车碾过三月里胭脂颜色的桃花,停在香树之下。柳边深巷,花下重门。有人伸手撩开细碎的流苏帘,于是你出现在我面前。你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珠钗簪,我依稀记得它们的颜色与形状,澄黄的金缕,青嫩的雪柳,水粉的凤蝶,朱红的玛瑙,凝碧的翡翠,润白的珍珠,还有叶形心形菱形的银箔步摇……可是,没有哪柄珠钗比你的面庞夺目耀眼。

此后的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荡漾开来。竹绿却觉得这个省级重点高中实验班的学生都是那么死气沉沉,甚至下课后都不出去走动一下,一味枯坐着做习题。竹绿暗笑,这似乎也包括我在内。仿佛唯一无所事事的就是桑蓝,看他有时抱了个球出去玩,有时帮老师搬书打扫教室,有时给同学讲题,有时干脆在座位上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只是眼眸清亮如天上的星辰。竹绿好几次都要忍不住问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竹绿幻想着江南的每一个细节,并且乐此不疲,那些绵连多日的烟雨将粉墙黛瓦笼上一层轻薄如翼的水色,那些干净的石板里缓慢涌出碧意荡漾的苔藓地衣,那些曲折的巷子久远的弄堂里丁香散发着淡淡幽怨,那些流光飞舞的萤火游动在夜半醒来窗前……她如此热爱江南。竹绿忘了桑蓝是什么时候对她讲第一句话,对她温柔微笑的。这些记忆就像那些江南的意象一样相互绞缠彼此之间没有明确界限。其实桑蓝对每一个人都温和有礼。如果不是桑蓝是足球篮球队的主力,竹绿真的要以为他只是个文弱儒生了。

四月的熏风燃红了樱桃,五月的梅雨泼绿了芭蕉。这之后便是六月稻花,七月蒲草,八月兔葵。在你院子里的是永远都唱不完歌的水车;然后碧藤不知何时                                                                                                                                                                                                                                                                        就缘进了你的窗子;流动的萤火,也游进你的屋来坐坐;花猫轻踩瓦楞的声音让你整夜不得成眠。你突然想为谁用凝霜雪的皓腕和斑驳的青花瓷亲手煮出一碗莲子羹,倒满一壶碧螺春,斟上一杯桂花酿,并拨弄琵琶浅吟轻唱南国古调: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第一学期期末桑蓝就毫不费力地考了全年组第三,而竹绿心力交瘁才考到全年组第六。竹绿叹着气感慨,这上天是多么的不公。

竹绿把不会的习题拿给桑蓝让他讲给自己听,权当在请教一位资深的老师。桑蓝也确实像一位老师,不管多么难的问题,他只要读一遍就能畅如流水地将解题步骤讲出来;语数外和政史地的那些生涩内容他通常听完课就倒背如流了。这些时候竹绿总会忿忿不平,他长的真是人脑,而不是计算机吗?她嘟着嘴看着他,觉得委屈,你知道吗,所有人都叫你天才。桑蓝垂着头淡如止水地回答,其实,我不太在乎那些名誉呢。一瞬间竹绿有点难过。她了解,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固然很美,但是更凄凉。如同神话里的帝王,站在高高的山上,俯视广袤无边的疆土。但是他心里的孤独有谁了解呢。

桑蓝那么安稳沉着,那么灵气四溅,又那么温文尔雅地照顾着每一个人。竹绿追根究底地问他,你优秀到你所在的整个城镇的人都认识你,那你在学校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桑蓝冲着她笑得很开心,你想知道啊,我告诉你呦……就是开校际大会的时候,别人都坐在台下,只有我自己坐在台上,和领导们一起……即便我不是主持人,不念稿件,也不发言……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水云铺就的江南的路上,你纵一苇兰桨,桨声欸乃,白藕满载乌篷船。江水绿如蓝,映着天边的流云飞剑。你清凉的瞳孔上渐次走过的是远方的群岚。莺歌宛转,二胡唢呐滴滴答答,吴娃双舞醉芙蓉。氤氲的水汽熏染着舞榭歌台,水流星、梨花落、碧玉钗。你手执宫扇,抬头低头的浅笑犹如千年古刹里蓦然盛放的睡莲。我听到你梦呓般的吴侬软语,你对我说,你看这江南,无水不莲。

于是有一天竹绿偶然谈起,她喜欢安稳又充满灵气的人。桑蓝传来一个纸条,那你看我行不行啊。竹绿看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笑起来,她想到了桑蓝坐在她面前对她说出这句话的可爱样子。

那天竹绿问桑蓝想考哪个大学,桑蓝想了想,说,浙大。竹绿一瞬间有点发怔,想着,那是……杭州吗?那是……江南么,是我挚爱的江南么?之后的竹绿更加孜孜不倦。因为,有了方向,再不会像水中漂泊不定的浮萍。她想要和桑蓝考一样的学校,那样她就会在零落如雪的杏花里看桑蓝晴空般的笑脸了。桑蓝心疼地对竹绿说,你不要那么累,我看着都觉得累了。桑蓝生日那天竹绿送给他一叠厚厚的浙大的资料。那是她亲手抄给他的。竹绿告诉他,我想和你一起去,我想要做一个身穿碎花旗袍的南国女子。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那些红油纸糊的灯笼,一个一个的翻转残碎,印证着岁月的留痕。豪宅门扉的朱漆,一点一点地破裂凋零,描摹着时光的轮回。喧嚣的金戈铁马点破了你梦境的华丽,铺天盖地的烽火摇晃着你微蹙的罥烟眉,你唱断了咽喉,舞裂了霓裳,用翠巾温泪,另添了一丝妩媚。你低眉信手轻弹琵琶,浅斟低酌的却换成了柳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正因有梦为伴,纵使红衰翠减,血染花扇,也都与悲伤无关。你我依然只如初见。

高二分班桑蓝竹绿都义无反顾地选了理,桑蓝倒还是那么安之若素,而竹绿却有些力不从心,碰到那些古怪的习题时竹绿总是不知从何下手。竹绿本就是个理科相对薄弱的人,全年组第一的语外成绩也无法弥补她的缺陷。于是高二第一次月考竹绿就被甩在了六十名以外。竹绿知道如果期末再考成这个成绩的话,是会被驱逐出实验班的。那天竹绿握着成绩单泪如雨下,悲伤像黑色潮水般迎面袭来,因为桑蓝也下降到了十几名。这样下去他们就无法实现他们的理想了。放学之前桑蓝像往常一样传来纸条问她去食堂吃饭吗?竹绿没有回复他,铃声一响她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沿途青绿色的草树引渡着绝美的归程,但它们却被竹绿莫名其妙的泪沾染了一身。竹绿骑着自行车想着,我就像是一个……失败的逃兵……是我耽误他了吧,我不想的。

回家之后竹绿哽咽着喊了一声,妈,我不吃了。就把自己锁进了房间,头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仿佛要沉进深深的梦魇中去,不停地听着那首悲伤又豪迈的歌,哗啦哗啦的伴乐像是江南的水声,那个和桑蓝有着同样明亮眼睛的人唱着:壮志凌云几分愁,知己难逢几人留。竹绿想起了那个网络作家所说的话,幸福终究是彼岸遥不可及的花朵,永远让人望而却步。

后来竹绿把脸擦干净去上晚自习。远远的就看见桑蓝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他的脸清澈如前。竹绿想绕开他从别处过去,无奈有人挡住了别处的路,只得绕回来,低着头走到桑蓝面前,抬起眼潦草地一笑,问,你怎么在这呢?桑蓝低声说,我一直站在楼上等你,看见你来了,就下来了。竹绿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飘洋过海的忧伤,这样好的人,我怎么可以……拖累他呢……她的声音夹杂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支离破碎地抖落开来,我们还是……分开吧……

桑蓝低下头,看着竹绿的眼睛,温柔而笃定地说,不行。

 

还记得你我的约定吗。竹绿,我不会放弃!绝不会!!绝不会!!!绝不会!!!!你也不要,好么?

 

竹绿看着桑蓝传来的字条。那些夸张的感叹逐渐在竹绿眼里,在纸上洇开一片,像是雨水沾湿相思微染。于是记忆如星子坠落水面般叮咚作响,过往的情节像电影般在脑海里回放:桑蓝在竹绿冷的时候借衣服给她;在雨天问竹绿带没带伞,竹绿说带了,桑蓝却不信,非要她拿出来看看才放心;带竹绿去食堂,帮她打好饭,坐在她对面,不断地夹菜给她,并温柔地告诉她,你好瘦,你要多吃一点,这样,穿起旗袍来才会更好看。

红渠照水,白鸟翻空。淡褪朱红的木门又一次爬满青苔藤萝,一枝早梅横生出江南春色。清瘦的马匹如古兽般驮载着你的梦境往江南春色的更深处去。深巷中隐约地传来卖花声,青石板如竹简般一节一节展开,承载着我们多年的笑逐。你吐气如兰,笑着问我,我们在登山的时候,是不是要准备雨蓑、竹杖和芒鞋呢?华灯碍月,飞盖妨花。我并不希求玉楼珠殿,只要得几缕孤烟,与你共听丝竹管弦,看潺潺流水,观水村渔市,赏无限江山。

从那之后,竹绿曾不止一次地问桑蓝,如果我被驱逐出重点班,怎么办,如果我考不上浙大,怎么办?而桑蓝总是回答说,不会的。后来实在拗不过她,就专注地看着她——桑蓝的眼睛如天上永不坠落的星辰,明亮得直指人心——对她说,你被驱逐出实验班的话,我就陪着你一起出去。说着桑蓝笑起来,别人问起来,我就说换个环境嘛体验一下生活。假如,你真的考不上浙江大学……假如,假如哦……那么,我就陪着你留在朔北。你最初的理想,不是北京的一所大学么?

竹绿笑着沉默不言,心里却想着,桑蓝,我无数次地对你说,你如此像一个才华横溢的江南文人,我说过我要和你回江南去的,我决不食言。

期末考试和浙江大学在全国高校总排名中上升到了第二位的消息一起如期而至。竹绿自信满满地在试卷上写下最后一个句号。

之后就是短促而漫长的假期,桑蓝回了家。竹绿和桑蓝依靠一根电话线度过了整个夏天。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在长风的短笛声中,空明的月色里,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捣衣声,胭脂色的落花渐次飘满淡烟流水的画屏。画屏天畔,梦回依约,圆糯米,梅子饼,凤尾蝶。你是否愿意长眠,因为长眠就可以在梦里行尽江南。那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抹不去点染了苍苔的石板。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荡不开传说千年的秾艳。我惟愿在岁月那边,只身化作静默守护你的唐宋诗篇。

竹绿第一次在电话向桑蓝描述她幻想中的江南,他们的江南:向晚的钟声里流水之畔的石桥边鹧鸪振翅的样子,瓦房泥墙后的青青田埂上粉蝶翩跹的样子,檀木方桌上摆放着青铜香炉烟火袅袅的样子,倭髻垂颈环佩叮当的少女用春葱般的手翻动古旧的线装书的样子,长长的镂空格子窗外面微风吹拂竹影摇晃的样子,还有桑蓝牵着她的手在青石铺就的小巷里慢慢行走就像一起回家的样子……竹绿梦呓般倾吐这些的时候桑蓝总是安静地聆听,并且在每次挂断电话之前总是对竹绿讲同样一句话。

假期快结束时竹绿打电话给老师询问成绩,老师告诉她考得还不错,全校第八名。竹绿惊喜地愣了一下,问道,那季桑蓝呢。他又没发挥好排了全校第四,老师边叹着气边答着,高三了,咱们班的人员就依靠这次的成绩取全校前五十名定下来,不会再流动了,这次驱逐出很多人,但竹绿真的很让人放心呢……竹绿握着电话漫不经心地听着老师对她的乖巧与努力的称赞。她在专注地看着窗外飞过的一群白鸟,它们像鼓动的帆一样摇曳而过。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竹绿淡淡地笑起来,不,如果我化成鸟,也不会是漂泊的沙鸥,因为我是青鸟啊,青鸟,那是古典传说里预示着希望的鸟儿呢。

恍惚中竹绿看到桑蓝的笑容,撑开来像是天上安静的浮云,桑蓝干净而平稳的声音也又一次破空而来,重复着这个夏天里重复过无数遍的话,他说:

竹绿,总有一天,我和你,我们将一起回到江南去。

PS

我的家,在朔北以北,江南于我是太过遥远的幻觉。可我总喜欢去找那些江南的照片来看,宏村、徽州、丽江……那些黑瓦白墙安静地错落起伏构成造物主最清淡的泼墨,我看着它们,无限欢喜,并幻想着有一天能到这些地方隐居。

看前几届的参赛作品,总有许多人意犹未尽地写着江南,可见,这真是一个写不尽的话题。

我知道我用笨拙的笔根本无法准确地描述那些清澈的繁华的情,对江南的情。但至少这将是一份深刻的纪念。

我想说的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的朋友身上。她和他,他们那么理智,却又为了理想如同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也许这些美好的坚持只属于青葱年代的我们。

谨以此文献给我最好的朋友——她,及她的他。祝愿他们实现一同前去江南的理想。

20068

(获得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13所重点大学与《萌芽》杂志联名举办的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发表于作家出版社《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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