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诺

《神仙记》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留住半年，思归甚苦。既归则乡邑零落，经已十世。

——题记

正面：紫残花语

你出现的荼蘼花的南边，夜夜梵唱，夜夜梵唱，唱出了一千零一枚青果和九百九十九朵忧伤。

我住在清幽谷。清幽谷底生长着茂盛的翠竹与各类花草药材。我与我的金銮姐妹琴缀玉一起，我们不是亲生姐妹，却比亲生姐妹更像亲人，多年的饮食习惯，让我们彼此相似到无法分辨谁是谁。我们生活在幽静的谷底，携翠竹酿酒，衔丁香饮茶，取桃花簪发，采蔷薇沐浴，剪幽兰薰屋。谷底，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我们能听懂花鸟鱼虫的说话，所以我们并不寂寞。我们最爱收集那些竹叶上清澈的露珠酿酒，手指触碰，沾染幽凉。浊酒一杯春竹叶，品酒的时候我总想望望云天，望望云天，望望苍翠的云天，感怀世事变迁。

清幽谷后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山上有石板，石板上刻着金碧辉煌的卜辞，卜辞上的文字像是一只只小蝌蚪，我和缀玉都不知道这卜辞的含义。

柴墨出现在清幽谷的时候，正值春末夏初。满川紫色的野花和比人还要高的绿色的长草掩埋在深深的谷底，望去，是一眼万年的距离。他素袂衣襟，手执一只横笛，仿佛一名远古而来的道骨仙风的神者。他看着门口的对联，对我说，江湖江湖，银杏对翠竹。姑娘，小生名为柴墨，我前来求药，小生有一个朋友中了竹叶为引子制成的毒，请问贵府有银杏为药引做成的解药吗？

我看着他的衣袂飘飘欲仙，乌黑的长发仿佛无风就能自动，身上有难以掩饰的恬淡气息。我笑着对他说，远来是客，阁下请进。我们从未做过银杏药引，不过可以为你而试。这是琴缀玉，我的妹妹。我叫丁香染。

柴墨也不急着要解药，而是开始在谷底侍弄花草，弄得他身上一片青草香气。天气晴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去放风筝，在翠绿的谷里，我们的长发随着风飘动。

我问他，你家里几个人，父母如何？他说，我爹娘很早就过世了，我有很多个兄弟姐妹。

柴墨问，你们两个都想过怎样的生活？到江湖上厮杀，还是入宫为妃？

我笑，我说，我只想跟爹娘还有其他亲人在一起，我不喜欢江湖的打打杀杀，也不喜欢宫里的明争暗斗。

缀玉对我和柴墨说：看爹娘留下的古籍，记载王宫里的妃子，全都寂寞如许，我可不想像她们那样，如果谁想让我做王妃，我一定会拒绝的。听到这，柴墨眼里有着大片大片的忧郁凝结。

每次捣药，爹的面容就会在雨后清新空濛的谷底朦胧地浮现，他挽起裤脚，踩着石板上的药材，把它们踩烂，再煎。关于爹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那时的我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而今，已过十二年。

娘与仇人决斗，身负重伤，爹带着娘来到清幽谷求医，医者仁心，就是缀玉的父亲。都说缀玉父亲的医术妙手回春，娘很快痊愈，但是造化弄人，娘身体羸弱，在诞下我之后，便仙去了。爹坚持认为是仇人让娘过早地离世，于是发誓要手刃仇人……对了，听说，仇人她居住在植满桃花的村落，有个好听的名字，江湖人称桃花。

小时候，爹爹要出门，我抱着他的腿问，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爹爹摸着我的头发，说，等待下一次丁香花开的时候，爹就回来。

季节几番轮回，仿佛过了几生几世，我爹仍然毫无音讯，可是柴墨却要离开了，银杏为引做的解药很快就做好了，柴墨临走时恋恋不舍，我对他说：你喜欢谁，就把玉系在谁身上吧。

柴墨把玉系在缀玉身上，笑了，他说，这块玉，叫做翡翠心。

我说，柴墨，作为我为你做解药的报答，如果有一天，你来接走缀玉，你一定要好好待缀玉。

在柴墨走后，缀玉开始想念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守着窗棂看云起云散。

不多久，不知道为什么，有皇宫中使者前来，找到我和缀玉，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琴家于皇室有功，宣琴缀玉，入宫。

我想，缀玉她那么爱自由，我不能让她入宫，或者说，我要代她入宫。我抬起头，走上前去接圣旨，小女琴缀玉，谢主隆恩。缀玉惊慌失措，姐姐……

宣圣旨的人夜宿清幽谷。

夜半，我悄悄对缀玉说，缀玉，把名字交给我吧，我代你去。从此之后，我叫琴缀玉，你叫丁香染。你记住了吗？

缀玉哭了，姐姐，不行，你那么善良，宫里那些人整日里勾心斗角，我怎么舍得你入宫。

我搂着她笑了：为了缀玉，我就不会后悔。

很快我和皇宫里来的使者们就上路了，旅途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漫长，只是入宫中的繁文缛节多到数不胜数，我终于看到了皇上，他的眼中凝结着大片的忧郁，像是无尽的荒原。柴墨？我惊讶地捂着嘴。他看到我，风轻云淡地笑了，染染，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代替缀玉来。我那么了解你，其实，我最想把玉系在你身上，而不是缀玉。

背面：梦的竹林风

倾盆覆雨是上苍为我流下的泪滴，但道骨仙风的竹伞却不是为我展开的华盖。

我在清幽谷，春来万花漫谷，四季皆有花儿不落。我叫琴缀玉，抚得一手好琴。

我姐姐名叫丁香染，名字出自南唐李璟的《浣溪沙》，丁香空结雨中愁。

我们的爹和娘，据谷底的花鸟鱼虫说，我爹救了姐姐的爹娘。姐姐的爹娘在江湖上结了仇家，被逼到谷中养伤，后来，我爹上山采药，而姐姐的爹去找仇人报仇毅然远走，从此两人不知所踪，把我和姐姐遗留在了清幽谷中。

姐姐的灵力比我好，总是能轻盈地涉水而过，采莲采萍。

我喜欢躲在竹林里睡觉，有时候会看到许多的竹笋露出小脑袋，滴溜溜地转着清亮的眼睛看我。我在一片连天的竹林深处醒来，衣着缟袂的精灵们飘然起舞，舞出繁盛霓裳。见到不远处姐姐在和柴墨比剑，长剑的剑气令林花飘落纷飞散，但是他们一直打到林花落尽，也没有收手。姐姐她微笑着，穿过带着野花的草径。柴墨他青涩面容，修长身躯，脚步飞快，消失在浓密茂盛的丛林里。

与柴墨相识的那个晚上，姐姐和柴墨在一片广袤的长草里看夜空。周围许多晶莹的花灵飘舞绽放。我一眼就看出他们身无双翼，却彼此心有灵犀。

我问柴墨，你从哪里来？柴墨笑了，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在何处，谁又知道？

那天，不知道谷底哪来的猛虎，咬死了谷中的大多数山禽，我和姐姐心疼不已。而柴墨说，兽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顺变。

皇宫中的人把姐姐接走的那天，姐姐攥着我的手珍重告别，她对我说：妹妹，你要好好的。油壁车的车轮碾过胭脂色的春桃，毅然远走。夜半，我梦见姐姐袭着霓裳，手执青梅，发簪清菊，瘦弱香肩。

虽然她说她心甘情愿入宫去，可是我看到了她眼睛如同下雨了一般，在暗夜里星光闪烁，是流动的水的模样。她说我热爱自由，而她又何尝不是。

姐姐总说我美丽得如同午夜的窗棂边盛开的大捧浅紫幽兰，而她又何尝不是丁香一般的幽香远扬呢。

姐姐走后没几日，不知从何而来的战队几万，屠杀了谷中所有的精灵。谷底到处惨不忍睹，原本清幽的谷底，全都变成了精灵们尸体堆成的废墟。战队的首领是一个相貌魁梧的战将，穿着厚重的盔甲，拿着锋利的长刀。我临死前，问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赶尽杀绝，他哈哈大笑，我们的首领是魔族的桃花，她死在你爹的手上，我们要为她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手握着柴墨送给我的翡翠心，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慢慢闭上了眼睛。我的灵魂不灭，永远伴随着姐姐，姐姐是簪着清菊的仙女，祈祷来世又来世，世世相矜。

魔咒：桃花合

我的紫色镶金边玫瑰花底小伞怎么与你的绿色竹伞比邻。

我是一个恶毒的魔，我喜欢穿紫颜色与黑颜色相拼的衣服，我叫桃花，其实我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名字，是他走过来赐予我名字。我只知道他姓丁，但并不知道他具体的名字，于是我叫他，丁哥哥。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正在溪边洗桃子，他见到了，问我说，这桃子很甜么？

我丢两个桃子在溪水里，我说：你自己来尝一尝不就知道了吗。说完我笑了，他也笑，他一笑起来比太阳还要温暖，像是一片金黄色的向日葵花。

我们一起去骑马，打猎，除暴安良，纵横江湖，但有一天，他救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并不比我漂亮，却比我温柔。

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桃花，我要娶妻了。我羞涩地问他，你的新娘漂亮吗？他说，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心里窃喜……那……会是我吗？

我还没有问他，他说，就是香儿。

我一瞬就落泪了，难道我们认识了那么久，我都没有住在你的心里吗？他说，桃花就是桃花，我相信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会有一个人比我对你更好。我哭得撕心裂肺，没有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对我好了。

不久，他们就成亲了。

他们成亲那天晚上，我对着镜子练剑，我只想要证明自己的武功比那个女子高超。然后我看到镜子中出现一个穿黑袍的女子，她说，杀杀杀。

我看到黑袍的女子周围都是邪恶的灵魂，说，杀杀杀。

从此我的剑，在江湖上所向披靡，没有人比我更棒。因为无情，所以暴烈。

丁哥哥找到我，说，桃花，不要再杀人了，我冷笑，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能这样命令我！

我的身上孕育的毁天灭地的力量，像是一汪汪浓烈的毒药，将所见之人，统统淹没。他们开始叫我炎魔，说我从桃花仙子，堕落成了魔鬼，他们全都怕我，恶魔们找到我，让我当他们的首领。丁哥哥和香儿劝我回头是岸，可我不听，把香儿打成重伤。

我对着香儿大声喝到：为什么？为什么我比你早认识他，却不被他所爱。香儿她笑了，姑娘，你不知道他爱的是仙子而不是魔鬼吗？香儿说完，丁哥哥他就带着香儿走了。

一年之后，丁哥哥来找我报仇，他说香儿已经死了，我面有得意之色，是我让她死的，你又怎样，把我杀了吗？

丁哥哥哭了，桃花桃花，回溯到你我最初相识的日子不好吗？

我也哭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一剑刺过去，正好扎在他的胸口，他临死之前我问他，你究竟爱过我没有，他苦笑，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我不甘心，我一定要你亲口说出来，他示意我靠近他，我俯身去听，他把一根淬了毒的银针插进我的耳朵，然后他就死去了。

我悲伤地弃剑，哭着问天问地，这就是我苦苦练剑得到的结局？叫一辈子桃花，也得不到一抹桃花。

小恶魔们对我说，主人，他有个女儿，被锁在清幽谷底，不过我们进不去，只有持着纯澈的心灵的人才能找到那个地方，于是我雕了一个玉佩，只要这玉佩留在谷底，玉佩发出的光亮就能让魔族进入谷中。我把玉佩送给一个恰巧从我的领地桃花镇路过，跟丁哥哥长的一模一样的人，我说，你一定能找到清幽谷，帮我找解药，帮我复仇。

神隐：浮云散

我愿做一个倒吹横笛的牧童，只为你倾盆覆雨的竹伞。

我在江湖上的名字叫做柴墨，我在王宫里的名字叫文仙，我是一个寂寞的王。我有多少岁了，其实我自己也不记得。

那日微服出巡，在远离皇城的小镇，见到一个女子，她有着桃花一般的容颜，桃花一般的柔美，桃花一般的绚烂。我刚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倚着门框嗑瓜子，见到我路过，一把抓住我的手，瓜子洒了一地，我很是不解。她说，她的名字叫做桃花。桃花说，每年桃花开的时候，就是我想要手刃仇人的时候，可是我不知道仇人在何处，这位义士，你能帮我找到我的仇人吗？找到他，就杀杀杀。

我仰天大笑，真是个狂乱的人，非亲非故，居然第一次见面，就叫我帮你的忙。桃花说，义士，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吧，我在你前生的时候就见过你。桃花又说，我中了竹叶做引子淬成的毒，需要银杏叶做的解药。传说这药，只有清幽谷里有。说完，她递给我一块玉，说，这算是我送给你的酬劳，你可以叫它翡翠心。

皇宫里的妃子全都保守而循礼，像她这么热情的问话，倒是让我有些无地自容和尴尬。

清幽谷？在哪？桃花笑了，一般人找不到，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的，因为你从来都不是一般人。

微服出巡，走的就是轻松自在，于是我并没有带着侍从。一个人倒也清静。

我走了很久很久，走了很远很远，终于，举目远望，山谷的上空，有一团和气的云团，于是我知道，这谷底住着仙女，于是我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入山谷，我第一次见到丁香染时，她青发碧簪，衣袂飘举，她说她酿造竹叶酒时总想要望望云天，望望云天，感叹世世变迁。她和她的妹妹住在一起，两个人长得那么相似，在清幽谷中以花为名。

我见到她那一夜，她被月光充盈眼眶，月华状如水花般溅落。那晚月光如许，星子们都躲了起来。

这是花精，这是树精，这是鸟精……她给我介绍她的小伙伴，她的眼睛，比月光还明亮，还璀璨。于是我，忘记了桃花的面容，仙女，总是比恶魔更能收服我心。

彼时，她用翠钗与紫枝画图，告诉我这是山谷的地图。我于是知道了山谷所有的布局，但我并没有通风报信给桃花，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丁香染。爱一个人，就是护佑她的所有周全，不受任何伤害。

而琴缀玉，只是妹妹，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于是，我把丁香染接回宫中，于是，我永永远远地和她在一起，其他妃子全都被我遣散了，孤一生，只爱这一个女子便可，其他人多了，都是摆设。

丁香染喜欢望着庭院里的柳树发呆，其实，我知道她怀念的是清幽谷的日子，我走过去揽住她，给她加衣服。我说：染染，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我只爱你一人。

2016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