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台风登陆。
绿皮的火车,车厢里的电视机上新闻播放着:“强热带风暴碧利斯登陆福建,引发洪灾已致612人死208人失踪。”
6车D4座的男子笑着对D3座的女子说:“我第一次知道有台风这物种的存在,还是在报纸上。每次刮台风,都让我想起一个姑娘。”
女子倒了杯热水,笑:“哦?说来听听。”
男子放空了眼睛,像是追忆:“记得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如果说心是一扇门,那些人来了又去,来来去去,心开了又合,开开合合,若是有人肯停留,居然开心、关心,都是喜悦。那一年,她就走进了我的心门。她喜欢在我背书的时候捉弄我,比我活泼了不知道多少倍。我总说她是个捣蛋锤,但其实她成绩比我还要好,我一直觉得什么都比不过她,所以才在各方面努力,想要超越她,让她喜欢我,哪怕只是当时短暂的喜欢。那个时候并没有想过将来与她结婚,可能那个时候并不懂什么是爱情。只想着俩个人躺在草地上,能一直一直永远永远躺在草地上该多好呢。一直一直看那同一片白色的云,不悲春伤秋,两耳也不闻人间是非,天地间只有我们俩,只剩下我们俩。”
女子把手抵在下巴上,眼睛溜向窗外的一脉春深似海。成片的葵花像是突然一同绽放,发出比金子更耀眼的光芒:“也许每次谈恋爱的时候都会想要独占对方吧,把彼此锁在彼此的心牢里。”
男子把腿换了个姿势:“其实她父母并不认同我们在一起,因为我总是想去北平,而她只想着念着南方的小桥流水。她虽然生在北方,但是却十十足足长得像个南方姑娘。她喜欢我为她洗头发时撩的水,她喜欢看我折纸飞机时的样子,她喜欢我骑着单车接她上学放学。哦,我还没说我是怎么认识她的呢,有一天,我在学校的门口骑单车,链子掉了,正好被她撞见。后来她没少取笑我,说我像是个书呆子,天天掉书袋,连自己单车的链子掉了,都没法修。可不是嘛,那次掉链子还真是她帮忙修好的。你说这个姑娘,这么优秀,怎么就成了我的女朋友了呢,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女子笑了:“这么优秀的姑娘是你女朋友,那她肯定觉得你比她还要优秀啊,不是吗,两个人总要相互映衬着,才能显示出彼此的价值不是吗?”
男子摇摇头:“也许我和她潜意识里都是这么想的,可是她父母却不同意,因为她是个大户人家的淑女,而我只是个家境一般的普通人,虽然她总安慰我说,我的努力会换来比她出生时所拥有的财富更多的金钱、地位和荣誉,但是她父母却认为他们的女儿招惹了不明来历的穷小子。她父母总是拿我不重视她而为理由说我对她不好。但其实我省吃俭用几个月只为了能给她买一件喜欢的衣服。她总是说不需要太多物质上的享乐。但其实她特别喜欢打扮自己。我总觉得我所给她的是我力所能及买到的最好的物品。有时候还把托人从外国带回来的货品码在她经常去逛的商店里,跟服务员‘串通’好了,以超低价把物品卖给她。她喜欢看电影,喜欢做梦,我就喜欢看着每一天沉浸在梦境里的她。我有个关系特别铁的朋友,说她实在对任何事都太理想化。我却笑而不语,因为我觉得她就是应该沉浸在我所带给她的甜梦里。”
女子手里剥着一个橘子:“她就是你对爱情的一切想象,是吗?”
男子看着女子把橘子络一点一点剥下,接着说:“对。她就是我的女神,都说互相崇拜着彼此是最好的恋爱关系。任何的爱情总有个转折,我和她虽然没有得到大家的祝福——虽然我俩都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还是坚定不移地每一天和我在一起。都说爱情是人生一门必修课,我想,我们全都修到了满分。她父母给她安排的相亲她也不去,旁敲侧击让她嫁人她也不嫁,给她安排出国留学她也不去,总之总是要违背她父母的意愿。终于有一天,在我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不敢让我把她送到大门口,我只能远远看着她回家——我被几个混混拦住了,他们说有人请他们收拾我一顿,打完了以后不要再找她,我想可能是她父母真的看我不顺眼吧,但是这破坏不了我跟她的感情。过了几天我又被同一伙人打了,只不过这次她也被打了,她是来救我的,无意中被小混混打了一棍,你知道武器哪有眼啊,她立刻就流血了。血在她头上像水一样蔓延开来。那血比夕阳更红,像是我的心都泣血了一般。她冲着那几个混混大吼,那几个混混哪见过这种场面,立马都跑了,她父母来医院看她时,我才知道根本不是他父母找来的人,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女子拿出第二个橘子,剥开来,看着那橘子,像是看着恋人:“自古英雄救美,没想到你这是美救英雄啊。”
男子看着女子说:“我心甘情愿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是我永生永世的恩人,我们的宿世情缘,谁都没办法分开。我只想娶她,只愿意娶她。她沉睡了20多天,医生说她可能永远醒不来了,但她一醒来看到是我,就哭了,她说,她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我们都变成老公公老婆婆了。隔阂、年老、岁月、衰败……即使这样也分离不开我们两个人,没有人比我们更深爱彼此。她说,我们得罪了什么人呢,为什么总有人来打咱们呢?我也掉泪了,不经历沧海桑田日月轮换,真爱怎么会浮现。抗日战争不久后就打响了,我应征入伍,成为了一名士兵,临行前她来到我面前,交给我一团碧绿色的丝线,这丝线像是荷叶揉在了一起。她说:‘这线是我亲自纺出来的。碧绿色的丝线,是Believes(相信)。我相信你会平安归来。我相信我们的爱情天长地久。’”
女子拿出竹子图案的刺绣手绢:“是我手绢上这种绿色吗?”
男子笑:“就是这种,不过,是一团丝线……抗日战争虽然长,但总会有打完的时候。我衣锦还乡,看到她仍在老家等我,而我,虽然在前线认识了不少美丽的姑娘,但仍难改对她的忠诚。我想,作为一个军人,就应该是最忠诚的兵。唯一的缺陷是,她自我走后就罹患疾病,头总是莫名其妙地疼痛,莫名其妙地哭泣,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我在军队里跟医生学过不少东西,知道这是抑郁症,那一棍打下去是脑伤后抑郁的前兆。我知道她是太想念我,见不到我的缘故。甚至当我回到她身边,她已经到了疯疯癫癫的地步,总幻想怀了我的孩子。而我只想着要守护她,我的女友,我的爱人,我怎么舍得她受这样的苦。十年了,我们认识十年了,我终于娶了她,那天晚上满天星星。我对她说,你不要再忧郁下去了,我再也不离开了,我们一起生一个孩子吧。她听完之后嚎啕大哭,说好,‘我等了8年啦,等的就是这样一天啊。’”
女子眼角也泛出了泪光:“她倒是个长情的姑娘。只是你要辛苦了。”
男子摇头:“我并不辛苦,因为她立马就好转了起来,并且成为了一名教师。而我,做了一个记者,这是我很早就有的心愿。那团碧绿色的丝线,仍在,完好无损地存在。那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们爱情的誓言。”好像轻灵的风里突然传来了一串铃铛的脆响,像是从天堂传来。
女子哭了:“总觉得这个故事听过似的……有种熟悉的感觉。”
男子接着讲:“不久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我们给他取名宝儿。希望他将来能够成为一个珍宝。那一天,我们一起坐火车去福建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15级的台风,把飞机都吹跑了,我们在台风里弄丢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当时就哭了,恨自己没用连孩子都保护不了,我怕她抑郁症发作,一直劝慰她想开点。她因为我的陪伴,抑郁症并没有发作,只是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地过了半个月,然后整个人又好了起来,我安慰她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告诉她别着急。宝儿也会有福报的,他会在别人的屋檐下好好生活,因为他从小就那么懂事那么乖……”狂风在车厢外面恍若翠绿欲滴的竹林招摇,混乱了时间混乱了空间。
女子擦擦眼泪:“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男子回答说:“有人对她出言不敬,我打了那人一顿,那人找来熟悉的官员把我告上了法庭。我被判一个月的监禁,在坐牢的那天,我握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一个人生活,虽然我不在她身边,仍要像在她身边那样。8年的抗战我们都挺过去了,一个月的监禁算什么呢。谁知道,一个月之后再见到她,她已经被隔壁醉酒的男生不务正业的混子强暴了。她的抑郁症复发了。是我没照顾好她,我该死。但是我谴责自己是没有用的,因为我能做的,是更好地照顾她,我们不在江南生活了,找了个北方的城市,安静地过完了下半生。”
女子不解:“过完下半生……等等,你怎么这么说呢?怎么说已经过完了呢。”
男子说:“因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啊,正在跟你回顾我前生轶事。”
女子惊恐万分:“什么?!你开什么玩笑?”
男子说:“媛媛,我说的是,我们前生的事情。后来你抑郁症治好了,却在一次意外之中丧失了声音,只能打手语与我交流,但这并不阻碍我们两个人感情。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很多话不用说都知道。女儿最喜欢的就是跟你一起打手语,她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后来嫁人也嫁得不错,女婿真是一表人才,关键是对女儿很好。”
女子把身子往后退:“你说谎,我正要去浅茉看我的孩子,他叫芮云房,我根本不认识你,更别提什么民国轶事,现在是2006年。”
男子起身,看着窗外,他用十分沉重的语气说:“咱们的云儿很可爱,只是太自闭了些,跟你太像太像,深度抑郁症患者,但很多小女孩都喜欢他这个忧郁劲头呢,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媛媛,你仔细听。”
空中不时传来上帝般的声音:“通往霓裳星的火车正点运行。”女子蓦地惊醒:“哪来的病人,你说别人有抑郁症其实有的人是你才对吧。我不是你的妻子,也跟你没有孩子。”
男子专注地看着她:“媛媛,你在这生死轮回道上不走,一心想着去当年事发地找我们丢失的孩子。你活在当下好不好?不要再纠结过去事了。”
女子捂着脸摇头:“你撒谎你骗人……”
天堂像是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蜜糖般黄色的光照射进来。男子摸出一团碧绿色的丝线:“媛媛,这是我们的约定,你看。”
女子慌乱地摇头:“你骗我,这不是真的……”
男子抚摸着女子的头发:“媛媛,你面对现实吧。我们后来有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云房,一个女孩媚儿,后来,他们全都组建起了家庭,而我们,是手牵着手一同来到这个地方的,这列车是一个时光隧道,可以让人穿梭古今自由来去,我想到下一世去,而你只想着去找那个我们丢失的孩子。媛媛,你跟我走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再惦记他们了。”
女子一边摇头一边哭了起来:“我多想念宝儿啊,我多想念云儿啊,我多想念媚儿啊。我的孩子,我放心不下他们啊……”
男子疼惜地看着女子放声哭泣:“我们会在下一世人间,再一次明天跟他们相依的,命运的大手会把宿命之花牵到我们手里的……”
列车员过来说:“车票请出示一下。”
男子拿出车票,上面写着:“芮砂。”
女子的写着:“玉墨媛。”
2016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