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盛唐

上阳宫观风殿雕梁上盘桓着的龙背在夜色里凹凸有致，不知见证过多少刀光剑影。从南面的洛水和西面的毂水袭来的微风拂过洒满星光的白地绿花罗帷，殿堂里各处的摆设，或精致，或随意，都笼罩着淡淡陈旧的伤逝味道，只是，软榻上静卧着的微合双眼的皓首老妪却有着一种无法言明的不朽的伟岸。

我是武则天。

观风殿夜半的微风稀稀疏疏地吹动我消逝已久的乡情，春末夏初的温煦极尽传播着大自然慷慨的馈赠，迷离的回忆恍若夜半的星辰。看那些美丽的瓜楞灯吧，我已经多久没有出宫去了？长安万街千巷的火树银花于我而言早已不复记忆，而洛阳连绵的雨雾总让我忆起扬州的烟花，豫州的绿野，利州的山水，荆州的竞帆，并州的飞雁。我此刻最愿承欢父母的膝下，仅仅为了观赏并州的袅袅炊烟，闻嗅青草搏动的芬芳香气。不忆杨柳轻摇微风岸，不为杏花春雨江南。

软榻的上方摆放着一只镂空飞鸿球纹银笼子；旁边半敞的锦盒里搁置着的包金白玉腕钏，闪现着它身为旷世珍品的荣耀；蔓草鸳鸯纹银羽觞里甜美如饴的清酒散发着清雅的香气，与窗外的草木苔藓清香融为一炉。

太宗的宫室里面极尽承欢粉黛的笑颜，同样充斥皓首宫娥的辛酸，有多少璀璨的珠玉在积压的尘埃底层深深埋葬，有多少养在深宫十余年而被漠视的悲哀。那些在墙角默默掩面哭泣的女子，一泣，就是十年。

万仞高岩藏日色，千寻幽涧浴云衣。我贪恋大千世界的光影与飞絮，绝不能让自己仙花一般鲜嫩的身体在冷漠的宫室深处枯萎殆尽。

可是太宗不爱我，他爱的是长孙皇后、徐贤妃那样温柔可可的良顺女子。而我驯狮子骢时所用到的铁鞭和匕首，硬生生地硌疼了他。太宗也不喜欢我的宽额广颐，他认为这是伏羲之相，李淳风的预言无疑给他带来了无尽的恐慌，但高宗却深爱之至，于是，他成了这朵仙花的鉴赏者，他带给了这朵仙花所热切期盼的一切。他常说我是佛陀脸上拈花的微笑，是上天赐给他的最好的福祉。他说日月角高耸是足智多谋的象征，我的智慧可以帮助不喜烦劳的他更好地治理李氏大唐。

离皓首老妪最近的一盏瓜楞灯突然若隐若现，而后熄灭。七十二盏悬挂在殿檐下的长明灯的亮如白昼，鲜明地映衬着殿内陷入的被黑暗笼罩的寂静而深沉的哀愁。

感业寺里的黄卷青灯孤独寥落。我无数次地在心中祈求，让那位鉴赏者再次拾回这朵被遗弃的仙花吧。

日以继夜的企盼真的得到了上天的垂青。仍记得他第一次到寺里看我的那天，我衣着淡青色的粗布袍子。宽大的袍子隔绝了世俗的尘埃，包裹住我自身的玉骨冰肌。他搂着我哭泣，像是迷路已久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我抚摸着他俊秀的五官，那浓密的黑发让我心疼。以至后来奉天宫里秦鸣鹤在他头部的针刺给了我太多的恐惧，我意识到也许马上就会失去这个一直把我当作母亲一般恩宠的男人。

当他终于带着有我的梦永远闭上眼睛，他生前最喜欢的字画书籍全都随他入葬。乾陵朱雀门外的石碑上复嵌金屑，闪烁着的光芒像他生前临朝称制时的政绩那样。

我感激高宗，当民间广为流传“赫赫宗室，褒姒灭之”的荒谬言论的时候，我与他肠肝共断，忧痛相寻，他给了我从容穿越后宫纷争的权利，并为我后来成为苍生之主打下了深厚的奠基，冥冥之中也许真的是上天的旨意。

一个衣着青衣的婢女重新燃起了灯火，老妪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里，有着和她的年龄非常不相符的光泽，那是一种对世事洞若观火的智慧的涟漪。

我深知专制的大唐，帝王的权力意味着什么。想要登上至高无上的皇座，必定要顺着白骨堆砌的石阶步步靠近。我排除万难、更费周折，最惨烈的代价，就是不惜用自己的血与肉来交换。每当悔恨打击着我的心灵，我就能听到还在襁褓里的她脆生生地叫着我母后，诘问我为什么舍弃她，不要她。我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母亲，我只能流着泪微笑着告诉她，是为了更好的降生。后来，当太平的脸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我认为那个被我亲手扼死的女婴又回来了。给予太平千娇万宠，而招致众人的议论纷纷，但谁又会了解这份失而复得的亲情和我心底深深的疼痛。

终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更改我的心之所向。我看到了那个女子，在众人面前的笑颜可掬，及眼睛里渗透出的淡淡倨傲和漠然。她以国色天香、聪颖异常虏获了李治，进而虏获了整个大唐。

每一个成功的帝王，都有着济世天下的理想。因征战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曾退去，沃若悬河的降雨淹没的城池我永远不曾忘记，我也曾经为一群倒下的士兵而喑哑神伤，我也曾为一方粮田青黄不接而唉声叹气。

我要那举天之下不再有游民，我要那四海皆是享受大唐富裕丰饶的疆土的子民，这是我尽善尽美的梦境！

夜已深沉，漏壶里的沙子一点点泻尽的点滴声，与殿堂外露水的掉落声交相辉映。乐伎八棱金盆盛着的清水，微微晃动。

我想起魏国夫人优雅的舞姿和饮酒时的美妙姿势，美丽如一朵夜游的合欢花，还有她酒杯失手摔在地上时杯里尚未喝完的残酒的颜色。我已经记不清盛着毒酒的是掐丝团花金杯还是镶金兽首形玛瑙杯。

那黯淡灯光下的人面文铜壶像是妇人怨毒的面孔，像是萧淑妃临死前咒骂我时深仇大恨的表情。还有王皇后，以蛊术对我进行深深诅咒。我必须帮助高宗彻底整治繁杂纷乱的后宫。那些勾心斗角、心胸狭窄的妖艳的妃嫔能做些什么，根本不配与皇室为伍，她们只会争宠邀风，其他一无所能。我赐死了她们，每一个。于是她们全都在暗夜里衣着缟素如同幽灵一般出现在我的窗前，深深地看我。她们的眼神一如她们生前望着我时，就像沾满了毒汁的蛛网罗织密布。

殿堂的软榻一旁六扇屏风上描金的锦绣，是一簇簇由嫩绿欲滴的叶子陪衬下袅袅婷婷娇艳芳华的花朵，大唐的国花——牡丹。殿堂高高的紫色藻井上亦泼落着赤金走龙和凤舞九天。

弘是我和高宗那么钟爱的孩子，只可惜他的身体过于羸弱，终承载不了大唐千秋万世的基业；显则全无帝王之风，一心想着如何让奶妈的儿子平步青云，甚至要把江山送给庸庸碌碌的他的岳父韦玄贞。天子口中岂可有戏言，就算气话，也理应保留堂堂天子的尊严；贤日日在府邸里声色犬马、恋酒迷花，他甚至需要娈童来安慰自己缺乏安全感的心灵。并且贤仇视我，他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认为他的生母是韩国夫人我的姐姐。他还去暗杀明崇俨，他竟不知明崇俨是我儿时最重要的玩伴！

至于旦，我从他的眼中丝毫找不到自己。他如同山林碧绿之间淡泊明志的隐士。而我，则永远不可能做捧着焦尾的蔡文姬，也不可能做手拂绿绮的卓文君。洛阳宫的紫宸殿，层层的紫帐遮不住我日渐膨胀的权势欲望。我这一生，必定为政治的藤萝所羁绊，为江山社稷所纠缠。“酒中浮竹叶，杯上写芙蓉”的诗句，仅是春日游玩的一时兴起。

殿堂的西方，一尊镏金的阿弥陀佛端居于莲座之上，波浪高髻，脸庞丰润，翡翠薰香炉里冒出的缭绕香火令佛陀的面孔更加静穆安详。

他们只看到了我执政时期的酷吏纵横、民不聊生，他们只看到了滥用刑法、诬告朝臣。索元礼和来俊臣等，皆是应该千刀万剐的无赖，而我，则是那十恶不赦的罪人。那他们看到汉武帝时的臣子了吗，他们看到了吗，那些人的作为完全以皇帝的旨意为标准，残忍无道不是武氏时代的专制特征。而伴随着曲假冤案的平反昭雪，酷吏已经成为历史的灰烬。

女子称帝自是开天辟地的壮举，但同样也成了宽衣博袖的礼官学士争相诽谤的对象。所以武承嗣的“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带给了我庞大的喜悦，那方白色的卵石也从此显得古雅别致。《大云经疏》的广为流传，使得一时间洛阳纸贵、寝成风气，礼官学士的讽刺挖苦，也逐渐销声匿迹。

很多人都说，我只是个木材商的女儿，凭什么握着赫赫宗室江山无边。难道妃嫔必是王公之女吗，大将必是名门之后吗？博学广志、德高望重者，方可谓之贵族，譬如内史梁文惠公狄仁杰。论才智，与其不相上下者固然不胜枚举，如，于洛城殿里我亲自挑选的张说，即文章俊丽、心思精密……可是，论忠孝，论对百姓的关爱，举国上下岂有一人能及？在他临终之际我毫无顾忌地涕泪交零。失此良臣，我江山社稷犹如倒塌半壁。

佛陀一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柄收在剑鞘里的宝剑，剑鞘上细致地錾着龙、凤、螭等珍禽异兽及花草，纹路精美异常。不过似乎尘封己久，不知是否锋利依旧。

突厥、吐蕃、契丹、匈奴……征战时的连连告捷充满了欺诈和谎骗，说什么我军势如破竹、百姓归心似箭……我可以想象边关时时刻刻的生灵涂炭。无法如同平阳公主那样醉卧沙场，无法在军帐中运筹帷幄、披荆斩棘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我一度因为明堂的修建成功而醉心于自己的权威和大唐的财力。可薛怀义因我宠幸沈南璆而一把火烧掉了我金碧辉煌的仙山琼阁。曾经为了建造这座明堂耗费了多少珠玉丹青和百姓们的金银。我命他重建明堂，仅仅念及他是让我重新验取石榴裙的第一人。通天宫比明堂还要美轮美奂。我要让普天之下全都看到那些富丽堂皇的太庙陵寝、天枢和九鼎。祭地祀天，从驾封禅是历代君王的必行礼仪。我从未想要诋毁初唐的开国功臣，因为我不是个在战场上掌握天下的女人，我需要感谢久经沙场的元勋，他们赢得了此时我权利的安宁。

皓首老妪不远处几案上摆放着一幅箕形的砚台和花草文毛笔，铺开的缟白纸张上是一种龙飞凤舞的书法手笔，名曰：飞白。

我最心痛的事就是我一生最尊重的两位才子都反我。

绮错婉媚的上官体诗歌众所周知。可惜上官仪恃才任势，认为女子不可临朝称制。其野心蓬勃企图独持朝政，被我一眼看穿而功败垂成。但是他博学强志由衷令我钦佩，我不得不赞美他诗歌的文采飞扬和文章的清新俊逸。

骆宾王的檄文实在不同凡响，讨伐我的句子读起来竟是含英咀华、满口生香，可惜这之前他流落不偶，否则迟早有一天会出将入相，为大唐百姓奉献一己之力。

庆幸还有才子为我所用，如陈子昂即雅有风骨，提倡杜绝齐梁时文风的彩丽竞繁。

当然，朝野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同样不计其数，可我需要他们，那些才疏学浅、附庸风雅的我的亲信；我需要他们，我需要一批据理力争、出谋划策的“谏臣”，同时我也需要一批言听计从、奉旨办事的“忠臣”:李义府夜夜笙歌、许敬宗名声狼藉，他们不过只是镂月裁衣的灯红酒绿；走马若飞的徐敬业太过急功近利，最终的下场也只能是锒铛入狱、处以极刑……如果不是为了稳固我的政权，他们的下场早就如同贺兰敏之那般丑恶的结束。

上官仪对女子的偏见令他看不到今天，看不到此刻我那举世所见的帝王的英明决断。

老妪若有所思的望着周围陈列的器物，似乎在寻找哪些昔日的余痕，许久搜寻不到，便有了一种恍然大悟后的如释重负。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很孤独。我也曾遥想涧水湛蓝，漂流春川。可我的情人永远都不可能是草莽间擦剑的英雄，我也永远不可能是采摘卷耳的少女。

我行将就木，却没像其他帝王那般三宫六院、荡情帷屋。高宗仙去以后，多年的宫中生活令我对风月之事索然无味。这些年之间，权力于我，即意味着情爱的艳丽与欢愉。虽然张昌宗和张易之这两件锦衣秀服与我简直珠联璧合，但面对他们，始终不曾萌生“看朱成碧思纷纷”的心绪。他们需要做的，是陪伴我在豪情万丈的武氏与平和安然的李氏夺权者的明争暗斗中得到片刻的宁静，他们的婉转如鹤鸣的音律可以令我的灵魂飘忽天外，暂时忘却到底传位给武氏还是传位给李氏的旷古难题。

武承嗣聪颖的智慧在武氏子弟之中独树一帜，可是他毕竟不是我的嫡亲，况且念及朝臣们的拥立，我只能将皇位给显，即便显平庸无能。

婉儿本是那么秀美轻盈的女子，她额际跃然而上的血红梅花愈显娇媚动人。她是那么敬仰我，崇拜我，虔诚地信奉我，但追随我多年的她也因此受到了束缚，我不得不忍痛割爱遣她辅佐迂腐木讷的显。

殿堂里突然夜风大作，窗帷舞动犹似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老妪示意宫女扶她坐起来，捧过一侧的仙山仙兽仙人莲瓣青铜镜，她久久地注视着略显薄脆而干燥的脸庞，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蓬松的变环望仙云髻。氤氲的莲瓣青铜镜里，依稀的面孔如同残留隐隐风干香味的花朵，有一种荡不开的雍容风骨与神韵。

我看到青铜镜里那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满脸胭脂色却不是女人心。她的脸上叠印着袁天纲的卜辞，李淳风的预见和太白星的高悬在天。

在别的女子手把芙蓉的时候，唯她，在月光如水里批阅奏章、阅读经卷典籍；在别的女子身着绣罗裙，心思俊秀的时候，唯她，不是针针绣出衣衫上清秀的花瓣，而是夜夜伏案，笔笔绘出大唐安澜的画卷，描出朵朵富丽的牡丹。

洛阳的牡丹又开了一季。明媚的花朵一瞬间汹涌地涨满了我的眼帘。其实我更想看到丰稔的米斗溢出粮仓的门缝，还有那些碧绿的桑叶以及流金的麦田。

想起小时候父亲常常俯身下来对我说，将来，你必会君临天下。

长安桃花，流苏轻纱。一柄剑，一壶月是剑客文人的晚上，我无法拥有。至于下世，做一个口角噙香、对月吟唱的羽衣少女，还是一个珠钗高髻、环佩叮当的贵族少妇，于我而言，已不重要。我设想着我坟墓前方的空碑无字，需要名副其实的只字不刻，大周王朝闪烁而过已经足够，我已将大权归还给靡丽的李氏大唐。

后记：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历史，细细品读着中国历史上最与众不同的女子绮靡而雄浑的一生，并且根据想象，描绘出盛世浮澜的她的盛唐。

我看不全她的一生，也就看不全她的灵魂，于是，她的善与恶在我这里便有了一种新的定义，我的定义。

从未因为一个女子而如此亲近历史。设想的、杜撰的历史和真实存在的历史形成最强大的落差。

很难想象，武曌，她是怎样用单薄的身体肩负起整个风雨飘摇的朝代的。她是怎样摒弃一个女人应有的属性的：柔弱、敏感、纤细、多情……这些在她这里全都不复存在，换来的则是武媚娘、武昭仪、武则天、武后、武曌……以至后世尊称她为武皇。

在她的统治期间，经济发展虽然没有贞观之治时极致的繁荣鼎盛，可是，她的成就，依然被后人念念不忘。

霓，虹的一种，亦称副虹、雌虹。霓裳，《楚辞·九歌·东君》云：“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霓裳，是历代女杰的代言。

武曌的统治，像是给男子专权的玄武岩一般青黑硬挺的政治披上了一件图案繁复色彩斑斓的华丽外衣。

所以，我习惯把武则天存活的朝代称为霓裳盛唐。

附，史实参考书目：

《定命录》唐·吕道生

《唐朝新定诗格》 唐·崔融

《大唐新语》唐·刘肃

《朝野佥载》唐·张鷟

《通典》唐·杜佑

《李相国论事集》 唐·李绛

《陆宣公集》唐·陆贽

《册府元龟》北宋·王钦若、杨亿等

《旧唐书》北宋·欧阳修、宋祁

《新唐书》北宋·欧阳修、宋祁

《唐会要》北宋·王溥

《资治通鉴》北宋·司马光等

《藏书》明·李贽

《廿二史札记》清·赵翼

《全唐文》清·董诰等

《全唐诗》清·曹寅等

2008年10月

（发表于陕西人民出版社《新概念最人气小说文集·涩，霓裳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