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是喝酒。
在我的印象里,他每顿饭都要喝。饭菜还没摆上桌,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瓶盖旋开,把劣质白酒汩汩倒进一个小杯子里。
每当他三杯酒下肚,面色潮红,口齿不清,神情严肃但嘴角勾起浅浅一抹笑意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把喝酒当成了一种荣耀。挂在杯子内壁上的张牙舞爪的流痕,就是他的勋章。
可是在我眼里,他喝起酒来完全像个白痴。想必我母亲也这么认为,不过我俩从来不说。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敢,我猜母亲也没那个勇气。父亲的威严是不容置疑的,他是一家之主,虽然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比我母亲强在哪。
如果他只是自顾自地当个白痴,我当初也不会咒他被车撞死,可他总是耍酒疯,一耍酒疯就要打人,我和母亲都深受其害。我母亲还能跟他周旋二三回合,可我只是个毫无招架之力的小孩,如果母亲不在身边,我就只能像个没有生命的沙袋一样任他把拳脚倾泻在身上。
对了,他还会咬人。有一次,他把来家做客的朋友咬得满胳膊是血,地板上、饭桌上、菠菜鸡蛋上也流动着殷红的血。那时他看起来倒不像个白痴,像头发疯的野兽。我母亲丝毫掰不开他那张血盆大口,直到在他的胳膊上也咬出道道鲜血来,他才重新变回了白痴。我一直缩在墙角,观看那场人与野兽的角斗,战栗之下心却很平静。
每当我被父亲暴打一顿后,就会幻想自己长大以后跟他打架的情景,那拳拳到肉的快感,他羞耻难堪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都会缓解我的痛苦。平静下来后,我通常会想,假如我是一个女孩,他还会不会打我?即便后来我不再跟他一起生活了,也还是会时不时地浮想这些事情。不过这些已经无所谓了——他前天被车撞死了。
二
不知不觉中,戒酒已经有七年了。
如果记忆也可以被戒掉的话,我一定会把那段沉重的过往彻底戒掉。可我是个坏人,就算真有这种好事,也绝对轮不到我。
昨晚我又梦到她了,朦胧中隐现出她时值青春的样子,轻盈灵动,曼妙可爱,像精灵,像天使。如果她遇到的不是我,是个踏实稳重的好男人,她的青春还会早早结束吗?她进家门时还会阴沉着脸吗?她入睡前还会长叹一口气吗?她的生命还会……
天啊,放过自己吧,你写的是日记,早就不是忏悔录了,还是写写今天发生的事吧。
起床后已接近正午,我煎了两个鸡蛋,一根火腿,煮了一袋龙须面,把午饭对凑过去之后,李大头叫我去吃大盘鸡,下午打牌。我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诌了个理由拒绝了。
屋子里很闷,我打算去长青公园溜达两圈。下楼时,正巧碰见一家三口往上搬东西。一个看起来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梳着马尾辫,左手抱着一盏浅蓝色的台灯,右手提着一个土黄色的袋子,看起来很乖,很懂事。那一刻,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然然小时候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十个月的光景了。
公园里的湖结了一层薄冰,三五成群的小孩纷纷捡起石头,乐不自禁地朝湖里砸去。碎裂的冰块漂浮在灰暗的水面上,茫然无措地游动着,不时会被坚硬的石头分解成更多茫然无措的冰块,仿佛一切都没有尽头……
我转了两圈,感到一阵阵疲惫,真想就地躺下,然后漫天飘起雪花,把我掩埋在三尺高的积雪之内,永远静止下去。
回家时我顺便买了份绿豆糕,老板见我的脸色不太好,问我有没有事,怎么看着那么憔悴,我说没什么,昨天没睡好。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感慨道:“这年头啊,人应该想开点,遇上再大的坎儿也不要轻生,命可就这一条呀!”我有点纳闷,他好好地说这些干嘛。“我们小区啊,昨天有人跳楼了,据说是因为他家孩子在学校跳楼死了,结果他也跟着去了。”他长叹一口气,“唉,一个单亲父亲,怪可怜的。”我有点后悔去买绿豆糕,应该直接回家的。
上楼时,我又碰到了那一家三口。很巧,他们成了我的新邻居。男人三十岁左右的模样,面颊瘦削,身子骨单薄。女人的瞳孔像是蒙了一层纱,唇色很淡。小女孩含羞站在妈妈身后,眼睛很清亮,圆鼓鼓的脸蛋上流露着纯真,好像要把我的心化开似的。我们礼貌性地问了好。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耳后传来一声清澈稚嫩的叔叔再见。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夜色很浓,该睡了。
三
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除了喝酒,最喜欢飙摩托车。
我记得我只坐过一回他的摩托车,飞驰之中我情不自禁尿了,为此还受了一顿噼里啪啦的臭骂,“成子然!你是不是给老子尿上面了!?就这点出息……”打那以后我就坚决不坐他的摩托车了,我宁愿挨打。
我真希望我母亲也尿在上面,也受一顿噼里啪啦的臭骂,然后跟我一样再也不坐他的摩托车。这样,她就不会那么早去世了。
那年我十二岁,时值盛夏,傍晚的空气依然闷热,苍蝇和蚊子满屋乱飞,搅得人心烦。
母亲不在家,父亲迟迟不做饭,阴沉着脸让我去练琴。他身上又是一股酒味,仗着它,他可以目空一切。
我不情不愿地练习考级曲目,耳畔传来父亲的阵阵怒吼声。“你在哪呢?”“几点了?”“我问你几点了!还逛街呢?”“你跟谁在一起呢?”“林苑茵是吧,你让她接电话。”“刚走?就这么巧是吧!你到底跟谁在一起呢?”“行行行,我不跟你废话,我就问你这个家你还回不回了?”“……”
我心里不禁发颤,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很害怕母亲回来后他们两个大吵一架,更怕他拿我当出气筒。我早已无心练琴,曲子弹得磕磕巴巴。突然,我的身子朝左边飞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墙上。
“你这琴弹得是个屁!过几天就要考级了,弹成这怂样怎么考!”
我可怜无助地扭转发抖的身子,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很想大声哭出来,可我不敢,喉咙就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响。
“起来!继续给老子练!”
我顾不得胳膊肘和后脑勺上传来的疼痛,木然地坐回琴凳。我的手变得异常沉重,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把它们抬到琴键上。屋子里霎时很静,泪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分明,像节拍器。我抹了抹眼睛,仔细辨认每一个音符,放慢了曲子的速度,无比小心地敲响旋律。
弹了两三遍后,我听到母亲回来了。我很想去门口迎接她,抱住她,沉浸在她温暖的怀里,可我不敢离开琴凳,只能在卧室里听母亲的声音。早知道母亲那晚会死,我说什么也要去见她最后一面。比起挨父亲的打,我更怕母亲离开我。
可惜时间从不倒退,它连静止一瞬都不肯。所以,那天晚上我只能机器一般翻来覆去地练习考级曲目,直到他们出了家门才停下。我肚子很饿,撕开一袋饼干吃了起来,脑海中回响着父母刚才的对话。
“你干嘛去?”
“管老子呢。”
“你要去骑摩托?”
“……”
“你喝成这副德行还要去骑摩托?”
“少管老子!”
“你不要命了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行?”
“要么跟我一起去,要么就少他妈废话!”
一个月后,我才确定母亲的死讯,是父亲亲口告诉我的。虽然我早就猜到她不是回娘家,而是不在了,但还是哭成了泪人。父亲也哭成了泪人,可我一点也不同情他,恶魔哭得再可怜也是恶魔。“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很想质问他,可我只能发出悲号声。
自那以后,我有两三年都没见过父亲,我跟姨姨一起生活,直到今天。对父亲的憎恨和对母亲的怀念早已随着一刻不息的生活淡然了,否则我后来也不会对父亲心生怜悯,更不会去见他。他性情大变,温顺地像只马戏团的狮子,见我就像见驯兽人。我以为再过几年,我和父亲之间就会彻底和解,可没想到他重蹈当年的覆辙,追随我母亲去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父亲家楼下了。
四
“今天起了个大早,出门时又碰见新邻居了。女人很热情,邀请我去他们家吃午饭,炖排骨。我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答应了。男人看起来不是很乐意,或许是我太敏感了。
排骨美味极了,是女人炖的。几乎全是小排,骨髓吸起来很香,比龙须面好吃多了。对了,她叫夏颖春,男人叫杜月徽……”
“……中午下班后我顺路买了两份绿豆糕和一只烧鸡,打算给小杜家带去。朵朵开的门,小杜和小夏都还没回家。朵朵的眼睛直盯着我放在饭桌上的美味,我说你饿了就先吃两口,但她说要等爸爸妈妈回来一起吃……”
“……朵朵很喜欢我给她买的拼图。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拼了一个下午。她一会抬头看看动画片,一会又低下头摸索攥在手里的碎片该放在哪。当独角兽、白色城堡和风车都成形之后,我给朵朵煮了碗梨汤,她咕噜咕噜喝了下去,我让她小心烫……”
“……”
“……平静的日子终归是要被打破的,这是所有人的宿命,至少对坏人来说是这样。我竟然在楼下撞见林苑茵了,她跟小夏原来是同事。她指名道姓骂起我来,越骂越起劲,哭得身子发颤。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再见到林苑茵,更没想到她还是这么恨我,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夏看我的眼神变了,变成提防坏人的眼神。我好担心她告诉朵朵,担心我不再有资格……”
“……在楼道里碰见朵朵时,她委屈地哭了起来,说她妈妈不允许她再找我,因为我是个坏人,会把她带坏,甚至会伤害她。她抽噎的声音,她裹足不前的样子,她眼神里从未有过的惶恐,把我的肉身和灵魂统统钉死,丝毫动弹不得。我憋住眼泪,把喉咙里的哽咽用力咽了下去:‘别哭了,叔叔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朵朵更不会因为我变成坏人,好吗?’说完这句话后,我就再也支撑不住,赶紧回家了。不知道朵朵在楼道里站了多久……”
“翻来覆去睡不着,折磨我多年的旧事再次汹涌,比以往更甚。朵朵啜泣的模样更是让我心碎,看着桌子上的拼图,那只坐在飞碟上的小象,那两块故意放反的碎片……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只能靠速度来麻痹自己。”
五
我不知出神了多久,撑在地板上的手有些发麻,双颊有点干涩。
书桌上横放着一张拼图,是只乘坐飞碟的小象,有两块碎片好像故意放反了。我离开父亲的卧室,来到厨房。冰箱里放着三袋龙须面,两颗白菜,几根火腿肠,一堆鸡蛋,还有几颗梨。我煮了一袋龙须面,煎了两个鸡蛋和一根火腿,不知为什么,吃起来有种很落寞的感觉。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瞥见鞋柜底下有个什么东西。我捡了起来,是张田字格纸,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叔叔,你是好人。
我又不知出了多久的神,随后把那张田字格纸折起来放进口袋,离开了父亲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