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动作

一

一轮红日高悬在穹苍，炙烤着五月的空气、草木和大地。当然，我们这群人也不能幸免。短袖、短裤、冰糕、冷饮、小风扇和防晒喷雾统统无力对抗烈阳，能保护我们的只有云霭，可不知它们溜到哪座宫殿游玩去了，只留下三两片残云看守蓝天。

空间被炽热的能量扭曲了，泛起层层波浪。“现在已经没有春天了。”坐在我旁边的学长发出一声感叹，我轻点两下头，哈出一口气，揪起衣领猛烈扇风，可风都是热的。

诺大的体育场座无虚席——我可不是在赞美，大家都想窝在宿舍里吹空调，谁愿意来这顶着大太阳看一场无聊至极的校运动会？热就算了，参赛选手连业余的水准都够不上，观赏性实在太差嘛！

“欸，小方。”学长拍了拍我，“你待会注意看那个大胖子，对对，就是那个，他跑步的样子特搞笑，你注意看，尤其是他跑第二圈的时候。”

学长的脑子里一定正在回溯那个胖子跑步时的样子，他的嘴都要合不拢了。我好奇地望向站在跑道最外侧的那个胖子，他像是由一团白花花的肥肉堆起来的，没有骨骼，甚至没有血液。他的短袖像无袖，短裤像内裤，我真怕他的衣服会炸开，然后崩到我脸上。总之，在得知他跑步的样子很搞笑之后，尽管他的样子看起来其实也算正常，可他的形象却极其不正常了，像专门给喜剧片扮演丑角的特型演员。我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扬起来的。

“砰！”一千米比赛开始了，八名选手齐刷刷地冲出起跑线。胖子先生虽说体态过于丰实，但马力非常之足，紧紧跟在大队伍的屁股后面，好像家里窗户被足球砸破，气急败坏地追逐坏小子军团的独居老大爷。半圈过后，老大爷的体力开始下滑，与坏小子军团的距离越拉越远，我想他一定是嗓子不舒服，不然肯定会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去喝骂几声。

第一名只剩半圈了，老大爷终于跑进第二圈。“你看你看！”学长激动地拍了拍我。只见胖子先生的体力明显不支，却仍在使尽浑身解数地跑。他的手臂和腿的摆动幅度大得夸张，小臂高举过头顶，下身像在跨栏，整体动作却显得异常迟缓，好似电影的慢动作镜头一样。“哈哈，笑死了，跟个远古生物一样，乳白色巨龟。”学长更加激动地拍了拍我，我也噗嗤一声笑出来。

倒数第二名冲过终点了，胖子先生还奋力挣扎在最后四百米上。看台上传来笑声，口哨声，还有戏谑的加油声。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比赛。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了，整个人晃晃悠悠，大腿上的赘肉怎么甩都甩不掉。学长笑得更厉害了，我感到有点别扭。

胖子先生孤零零地以蜗牛之速“疾驰”在被烈日炙烤的塑胶跑道上。早已到达终点的选手们坐在草地上看着他，坐在看台上挽着男朋友手臂的美丽姑娘们看着他，我和学长看着他，耸立在东边的图书馆看着他，西苑的宿舍楼看着他，高悬在蓝天的红日看着他……

宇宙万物都把目光聚焦在这个动作迟缓的、以飞奔之势龟速行进着的大胖子身上。在嬉笑与嘈杂声中，不知为什么，我却陷入了无端的静默，觉得他像一个孤独的战士。

二

“他知道自己那个样子吗？”我擦了擦嘴，“他跑步的样子，跟放慢动作镜头一样。”

“应该知道，反正他平常没少被人嘲笑。”学长把最后一筷子凉面喂进嘴里，边嚼边说，“他肢体很不协调，不光是跑步的时候，他平时干个什么都显得很笨重，可是那架势又很生猛，看上去就很滑稽。”

“他是脑子受过伤吗？”

“他智商没问题，在专业里排前十呢，说话也正常，就是动作太别扭了，可能是体重太重了吧。不过也有不少人觉得他脑子有问题，他乍看起来确实有点像个智障。”学长抿了抿嘴，“走吧。”

我和学长从小吃街出来，天更热了，树根下的小草在炽烈的阳光下昏昏欲睡，也可能是晕厥过去了。我准备回宿舍去吹空调，学长准备去图书馆见他正在追的女神，刚好顺一段路。

“他为什么非要参加跑步呀？他智商既然没问题，那肯定能意识到自己的跑步姿势很怪，会被人嘲笑，怎么还想着参加运动会呢？”

“你怎么对他这么执着呢？过一会儿就得提一次他。”学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咱们就权当一乐呗，谁也没当面羞辱他，有什么好在意的。”

快到图书馆了，我正打算过马路回宿舍，突然瞧见求索溪的岸边上围了好几个人，还听见有人在叫喊。我和学长凑上前去，发现有个女生掉水里了。我有种冲动想跳下去救她，可是我不会游泳，蠢蠢欲动的腿立马收紧。我想帮忙喊救命，可是喉咙却在发紧，反正已经有人在喊了。看来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旱鸭子。女生在水里越来越挣扎，不停地扑腾着，周围几乎没什么人，怎么办？为什么没人会游泳呀！

突然，我的余光里闪过一个身影，然后噗通一声，水花被高高溅起。那人在水里笨拙地游了两下，迅速到了女生跟前，然后一把将那女生抱了起来，抗在肩上，回身向岸边游来。

我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胖子先生么，稳健又壮硕的身躯，给人的感觉真够踏实厚重的。慢着，还有他肩上的女孩，那不是学长正在追的女神吗？我扭头看了看学长，他缩在一个高个子后面，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们一干人傻呆傻呆地站在岸上，动作笨重而迟缓，只顾着看向胖子先生。他已经把女生安全带到岸边了。

除了我们这群正常人，五月的草木也在看他，骄阳在看他，残云在看他，高高耸立的图书馆在看他。没错，他确实像个孤独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