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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远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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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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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午后

时值盛夏,酷暑难当。林子越窝在柔软的沙发上翻看《小径分岔的花园》,书房的空调让这间屋子里如沐秋风,知了的鸣叫被厚实的窗户消解成舒缓人心的白噪音。

“嘿,博尔赫斯也看红楼梦啊。”林子越低声自语。

他欠了欠身,晃了圈脖子,继续津津有味地品读小说。

桌上的易拉罐汽水在余光里肆意舞动,踩着“呲”和“咕嘟咕嘟”的节拍,仿佛要让盛夏的每个角落都被微凉清爽的甘泉所充盈。

林子越突然无心看书了。爸妈还有八个小时下班,距离开学尚有五十四天,十一门考试统统及格,混了一千块钱奖学金……

生活可真美好啊!

他把易拉罐握在手心,好像猛地听到了什么动感音乐似的,从头到脚骤然剧烈扭动起来,嘴里“哒啦哒啦”地哼唱。不到半分钟,他感到累了,长舒一口气,“呲”一声打开封口,“咕嘟咕嘟”把朗姆酒灌下喉——易拉罐里装的是什么不重要,感受才重要。

林子越为自己有自由意志而自豪,尽管他不明白这个名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它够高级,够好听,就拿来征用啦。

他来到客厅,拉上窗帘,两指靠在嘴边假装抽了一口雪茄烟,突然眼神凶狠地冲着什么盯了几秒,而后把易拉罐重重地砸在玻璃茶几上——临了收了收力,又窝在沙发上,打算舒舒服服地看一部黑帮电影。

右手手腕上蓝白相间的手环在视线里搔首弄姿,他卸下来把玩了几秒,又戴了回去,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这是这学期第三个跟他表白的女生送给他的,他忘记她叫什么了,不过她长相不错,这他记得很清楚。

林子越折腾了好一阵,终于找到想看而且能看的黑帮电影了。点了份外卖,二十分钟送达,刚好可以下载资源。他把剩下的半罐“朗姆酒”一口气灌完,又开了一罐“龙舌兰”,随后轻闭双眼,边打响指边原地滑步,海王星的风景非常之不错的嘛。

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生活并不总是美好的。

瞧那个走在林子越身旁的傻大个。圆月般的硕大脸盘子,上面却嵌着不怎么大的眼鼻嘴,给人的感觉真是别扭死啦。他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总撅着小嘴,漆黑的眸子里投射出阴郁和闪烁的光,两颊通红,比林子越高了整整一头,仿佛一座会害羞的山峰。

“壮壮,你不热吗?”林子越揪起短袖扇着风,看向把外套拉链拉到下巴颏的傻大个。

壮壮撅着嘴摇了摇头。摇得不用力,但很彻底,好像听到了向左向右看齐的军训口令似的。

林子越心下有些郁闷。本来打算今天下午把《小径分岔的花园》看完,谁知昨晚家里来了个老妈的同事,带着这么个傻大个。自己艰难地陪他们聊了快两个小时,那座害羞的山峰几乎不说话,老妈的同事总是不自然地硬撑起笑容,老爸在大家沉默下来时必定要添上一句“壮壮,吃个火龙果”,“壮壮,来嗑个瓜子儿”——茶几上的吃的被他说了个遍,而老妈则语出惊人——这个人仅指林子越——“明天下午让子越和壮壮去环城公园转一圈吧,这几天天气这么好!”。

亲爱的老妈呀,天气哪里好了?你看看我,流的汗都够冲一次厕所了。

“咱们要不去河边坐一会吧。”林子越提议道。

壮壮撅着嘴点了点头。

自打昨晚见到壮壮的第一面,林子越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两位不速之客告辞后,他被老妈嘱咐道:

“这个壮壮呀,小时候被车撞得脑子伤了,变得智力低下,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同事说她这些年坚持带他看病,可还是怎么都治不好,主要也没个朋友,可怜见的。今天跟我说起来了,我就想着帮他们一把,你去陪他散散心,说说话,看能不能跟他做个朋友,这样他至少心情会好点,是不是。”

“好,放心吧。”

林子越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每次开口前都要斟酌再三,生怕无意中伤害到壮壮。这座害羞的山峰看起来倒是够魁梧,可住在山里面的恐怕是只娇滴滴的小仓鼠,而且连一个同伴也没有。

林子越把所有他能想到的“安全话语”都说了一遍,现在只好沉默了。好在面前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护城河,摇荡的水纹仿佛在用远古的语言唱诗,有些催人入睡,林子越无需打破此时此刻的和谐。

真想狠狠地跳进去,然后任由水浪推着躯体漫游,一直游啊,游啊,游到侏罗纪,再到寒武纪,直至万物混沌一团,目睹盘古开天地。

时间像是静止了。

突然,林子越感到有人点了点他的大腿。

“我想回家。”壮壮扭头看着林子越。

林子越转头,本想说“好”,可是他顺着目光看到,河岸不远处正晃晃悠悠走来七八个人,吞云吐雾,闹闹哄哄,推来搡去。

该死,怎么老是碰见初中那几个混混!待会肯定又要过来啰嗦半天,勾搭着肩膀说什么哎呀,初中同学,好久不见啦,以前的事儿没死记在心里吧?走,玩儿会去,晚上一块喝顿酒?哗,一口夹带着嘴臭味儿的破烂二手烟扑面而来。天呐,要是让他们发现我跟一个弱智一起坐在河边,鬼知道他们会怎么拿我涮开心。

“你稍等我两分钟,我去旁边上个厕所,有点儿憋不住了。”林子越说完就转头起身,朝公厕快步走去。

他来不及细听壮壮有没有说话,只想赶紧消失两分钟,等那几个混混走过去就万事大吉了。

晃在最前面的那个混蛋,真想上去给他两拳,还是这么吊儿郎当的,当年数他最爱找事!陈余飞还是像个跟屁虫一样,狐假虎威。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好像姓秦?我记得他为了一个女生把全校第一群殴了一顿。这伙子人,简直是畜生!等等,他们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姓秦那小子为什么要凑到壮壮跟前?这群畜生,怎么把壮壮给围起来了!

林子越一个箭步,准备冲上前去。可是旋即,他又僵在原地。暴雨般的拳脚越过时间,重又倾泻在他的脑海。他想用自由意志控制自己。

林子越,愣着干嘛,你看不到壮壮被那群混混围住了吗?冲过去,推开他们呀!谁要是挑事,就放开胆子狠狠锤他!

可是,林子越的自由意志失效了。他依然僵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那几个混混是不会对一个弱智动手的,他们还不至于这么丧尽天良,我现在要是冲过去,很可能会加剧矛盾,本来没什么事,硬是要被我挑起来;嗯,不用多此一举。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也无非是那几个混混打了壮壮两下,他长得那么结实,不会受伤的,肯定不会。我要不要直接报警?不行不行,那几个混混根本没动手呀,我报警说什么?可是万一……对对对,我现在应该直接回家,赶快回家,就说我上了个厕所,回来没看见壮壮,以为他回家去了,因为我上厕所前他确实说过他要回家,这是事实啊!而人眼总会有看错的时候,我刚才犯困,是没太看清楚呀。对,我应该再让老妈给她同事打个电话说一声,这样就是壮壮妈的事儿了。嗯,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回家!

林子越转身跨出两步,旋即又扭头朝壮壮那里凝视了四五秒,那几个混混依然围着壮壮,真该死!怎么好像……壮壮怎么猛地站起来了!林子越赶忙掉转过头,朝家疾步而行。

快要走到公园门口时,他隐隐约约似乎确实是听到了那么一句含糊不清的叫喊声。一辆车驶过,林子越飞快地过了马路。

时间就像不知疲倦的野马,驮着人一刻不停地前行。这匹野马时而轻盈如闪电,时而沉缓如泥浆。可无论是清澈的白昼,还是朦胧的黑夜,它都会穿过阳光与迷雾;它从不等候风景,却永远有风景在等它。我动过下马的念头,可害怕自己摔成飘然淡去的青烟。我不懂野马的感受,但我想我一定比它更加留恋一路的风景,比它更期待远方。

这骄纵的野马驮着我前行不知多久了,我越来越清晰地知觉到,我的双手原来紧攥着一根看不见的缰绳。在我的漫漫一生中,有许多些时候,我可以拉动缰绳让这匹野马停下来。转瞬间,我就会被静默的风景吞噬,时而享受,时而绝望。

看,那只黢黑的蝴蝶悬停在一根焦脆的叶柄上,糜烂的黯黄枫叶浮在死气沉沉的水面上。蝴蝶猛然振翅,叶柄跟着颤动,水纹随之摇荡,盛夏骤然降临,协奏曲响彻天际,远方传来阵阵低语,离我越来越近。

都是因为你,壮壮差点成了杀人犯!要不是你,壮壮怎么会自残!你才是丧尽天良的畜生!你就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时间不该停下的。谁来救救我,伟大的物理学家们?

“子越,你不去上课吗?”

“我等会去。”

“你没事吧,脸色怎么成那样了?”

我回转过头,那只黢黑的蝴蝶飞走了。

“瞧把你高兴的,不就是买了辆车吗。”

“嘿嘿,还好意思说我,你不高兴?去,好好照照车后镜,看你嘴角都咧到哪去啦。”

“噗,车后镜跟后车镜都分不清楚,你还开车呢,换我来开。”

“你开?换你开咱就要出事儿了。嘿嘿。然然,高兴吗?这下爸爸可以接你上下学了吧?不嫌丢人了吧?”

“哎呀,你慢点开,这是马路啊,你都要超速了。”

“这油门是干嘛的,就是用来踩的嘛!咱们省吃俭用攒了多少年的钱,才终于把房子给解决了,这才能把汽车解决了,开得痛快点有什么?大不了就是扣两分嘛。”

“爸爸,你开慢一点吧……”

“傻大个傻大个,就叫你傻大个,怎么啦!?”

“我不傻!”

“你长得就像个大傻子,你妈肯定跟你一样傻!”

“你敢骂我妈!”

一只黢黑的蝴蝶悬停在一张脸庞上。它拼命扇动翅膀,仿佛想用尽所有气力去逆转时间。可时间只是凝固了——残忍地——凝固在喜极而泣的合家欢庆里,凝固在狰狞而静默的爬满鲜血的脸庞,凝固在一个遥远的、惨白的盛夏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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