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我窝在沙发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品读鲁迅先生的《野草》。倒不是我对读书痴迷到夜不能寐的程度,其实我颇为困乏,但近日的工作生活屡遭不顺,暗夜中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响彻在我的窗上,更使得我心烦意乱,难以入睡。
我读到《希望》这篇文章,其中的一句话引起我的注意——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此句我有些眼熟,以前在哪里看到过。我放下书,脑海里不断重复这句话,追溯关于它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我是在三年前看到的。
彼时正值寒冬,我还是一名大四学生。年底的研究生考试不日而至,我的焦虑感也与日俱增。
一天早晨,我照常来到图书馆,在一处落座后不久,一个魁梧的身形坐落在我斜对面的位置,我抬眼打量了一番,是个满脸沧桑的中年大叔,怎么着也有四十来岁了。
我对他的身份有些好奇。我来图书馆备战考研有多半年了,每个楼层、每个区域我都待过,不曾在公共区域见到过与他年龄相仿的人。如果是老师,一般都会待在专设的办公区,即使要查阅书籍资料,当时图书馆才刚开门,哪至于如此赶时间?
他将手提包放在地上,从中拿出两本书,一个笔记本,一支黑笔和一支红笔,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摊开书本,动笔写字,眉眼低垂。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却倍显拘谨,仿佛他身边围满了不怀好意的年轻学子,个个眼神犀利,等待他出丑,只要他做错一个动作,就会被齐声嘲笑。
他的书很旧,纸张已经卷曲泛黄,我差点以为上面的字是竖着排版的。他的笔是最常见的那种中性笔,笔盖内杂乱地沾染着墨水,笔身的塑料外壳上有几处磨痕。本子倒是崭新的,与他的一身行头格格不入,像是亭亭玉立在古老世纪的现代少女。
我朝桌子下瞥了眼他的包,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男士黑色公文包,拉链敞开,尺寸不大,完全可以放进抽屉里,但他好像没看见有抽屉似的。如今想起,其实他是来不及看桌子下有没有抽屉,只想尽快摆好看书写字的姿势,并以此作为防御之状,抵御弥漫在青春气息里的嘲弄。
翌日,我又在图书馆遇见他。他仍然穿着那件深黄色皮夹克,头发有点蓬乱,粗大的手指握笔写字的样子略显笨拙。
我路过他旁边时,他有一本书是合上的,我放慢脚步,以便看清书名。令我惊讶的是,那竟然是一本考研英语教材。
他竟然是来考研的。
我不免惊奇,看他的相貌,一定有四十岁了。都已经这个年纪,怎么会来考研呢?在当时的我看来,考研无非是为了将来能有更好的工作,而他必然已经工作多年了,就算对当前的工作不满意,这个年龄才选择考研来提升学历改善岗位,是不是太迟了?
他所用的教材我印象很深刻,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书,颇具年代感。而我考研的时候教材早已是一年一换了,装订精美,内容丰富,比他的书厚重多了。想必他不擅长使用网络检索信息,对研究生考试的诸多事宜不够了解。
有一天傍晚,我和舍友准备去食堂吃饭,再次碰到了那位考研的大叔。他从地上的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圆面饼,想必早就凉透了,那可是寒冬。他拿着饼子去往图书室外的楼梯口,站在一个窗户旁,大口吃起他的晚饭。而那时的我,已经数不清与舍友抱怨过多少次早已吃腻的食堂了,尽管食堂的饭菜种类丰富,美味可口。
大叔那魁梧落寞的背影,我之后见过许多次,饼子的确是他的晚饭。他独自站在窗前,抓着塑料袋,大口大口地吞咽消去了刚出锅时的温度、口感和美味的饼子,身后陆续有结伴而行的学生经过。时间越往后,他的背影越显得坚毅。
考试前夕,我在图书馆的天台背书,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大叔。我仿佛当时就预见到了那会是最后一面,心底有股按捺不住的冲动,想和他说说话。我纠结了片刻后,礼貌地同他打了声招呼,聊了起来。
我已经记不清对话的细枝末节,只记得,那个崭新的本子是他上小学的女儿送他的;他是我们学校毕业的,作为校友可以自由出入图书馆;他下定决心考研花了三年,或许更久;他在图书馆门前徘徊了一周左右才鼓起勇气进去,刚开始他的确担心遭到年轻学子的异样眼光;他年轻时热爱历史,渴望在学术氛围浓厚的研究生院里研习历史,但由于家庭方面的压力,他肩负起上班养家的责任,在自己厌烦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年,选择考研,是要重拾梦想,不给人生留遗憾。
我与他交谈到最后,互相鼓了鼓劲,他拿起已经不那么崭新的笔记本,给我看写在扉页上的一句话: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他解释说,这是鼓舞人们要时刻心存希望的意思。
窗外的雨不知不觉变小了,淅淅沥沥,载着回忆轻扣我的窗子。我望向黑夜,仿佛望到大叔正在学生宿舍里忘我地挑灯研习历史学。他扭过头与我对视,那饱含满足且依旧坚毅的眼神在告诉我:“绝望与挫折,其实是沙漠里的骆驼,只要你时刻心存希望,而希望化作力量,帮你一跃而上骆驼的脊背,下一刻,你便将抵达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