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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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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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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号病房

近来,我养成了晚饭过后绕护城河散步的习惯。这倒不是出于我想活到九十九,而是我想重逢一对古稀之年的夫妇。

一个月前,我患上了肠胃病。起初,我坚信病症会在自身的治愈力下消解,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去医院,仿佛没被确诊就没有得病。我挣扎了不到一周,在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腹痛后,被油然而生的危机感驱使着前往医院。

我简明扼要地描述了自己的病情后,被医生告知需要住院。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容我提出异议的余地,我只好听从。我想再停留片刻,以期在他的眼神或话语里博取些许同情与安慰,可门外还有若干焦急等待的病人,我只能利索地起身离开。

翌日一早,我收拾好衣物,独自前往住院部。我在护士站登记后,戴好彰显病人身份的蓝色手环,走向八号病房。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间病房会扎根在我回忆中最温馨的部分。

“哟,二十三号床来了。”

刚一进门,这句轻快又亲切的话语便在我阴郁的心间投下第一缕阳光。它出自一个大哥之口,约有四十岁,我莫名觉得他长得像曹操。

一个爷爷站在大哥旁边,背着手,神似白眉大侠,精神好得很,根本看不出来他是病人。我后来知道他已经七十余岁了,可有时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我一边将衣物陆续归置到储物柜、病床及卫生间,一边和我的两个病友聊天。

“小伙子,你是什么原因住院了?”大哥问道。

“我肠胃有点问题,总是肚子疼。”我笑着回答。

“你多大了?”爷爷口齿很清晰。

“我二十三了,刚大学毕业。”

“……”

我像是回到了大一,初次与舍友见面,聊个不停。

我们了解到彼此的一些基本情况。爷爷和大哥知道了我初来江南,尚无朋友,家人远在北方,只好独自住院。爷爷的眼里自然地流露出疼惜。他是转来这个病区的,之前在肾内科,经一系列检查后仍找不到问题所在,已经花费了近九千。大哥也是北方的,来此地工作七年了,刚做完一个小手术。我后来知道,他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他上班时得将母亲锁在家里,因为她患有老年痴呆。

我们一阵嘘寒问暖后,大哥和爷爷又告诉我医院几点送饭,怎么订饭,几时熄灯,怎么看账单等等。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个中午,我喝着医院的白米粥,与大哥和爷爷谈天说地,一束阳光穿过枝叶,透过窗,洒在我的饭盒上。我一度恍惚我是在医院,还是在学校。

住院第三天午后,我躺在病床上休憩,爷爷也躺在床上午休。他枕边放着一个收音机,播放着某个午间频道。一条新闻过后,插播了一首流行乐,我无声地跟着哼起来:“开始时捱一些苦,栽种绝处的花,幸得艰辛的引路甜蜜不致太寡……”我哼唱到第二段主歌时,开始暗自诧异:爷爷不切频道吗?他能听得下去流传于我们年轻人之间的歌?我转头看去,爷爷并未睡着,右手在轻微拍动被子,像是在打节拍。接下来一连三首歌,都是富有律动的流行曲,爷爷仍未切换频道。

午休过后,我前往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水,为晚上喝泻药做准备。医院里只有开水,我必须自备充足的凉水,才能在三个小时内按步骤喝完三升泻药。爷爷与我一样,也得喝泻药,满足次日做肠镜的前提条件。我注意到他床头柜上的水瓶已见底,于是帮他捎带了一瓶。

回到八号病房后,爷爷不在,想必是到走廊上转悠去了,他像串亲戚一样游走于几个病房之间。我把水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然后卧床养神。过了一会儿,爷爷回来了。他看到柜子上的水后,微笑着问我:

“这是你买的?”

“对,咱晚上不是得喝泻药嘛,用这个跟热水兑一起喝。”

爷爷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捣鼓几下后,朝我转过身,递来一张五块钱。我连忙摆手婉拒,心想这没多少钱,没必要收。可爷爷坚持要给我:

“你现在还没有工作,小伙子,我有退休金呢,这钱你拿着。”

我感觉到爷爷对我的关怀,收好他的五块钱,存放在钱包的一个夹层里。在之后与爷爷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参加过越战,享受着国家发放的军人补贴。在他讲述自己的战争经历期间,我不由得想象他如我一般大时,该是怎样英勇善战,坚毅果敢。

到了晚上,我和爷爷同时开始喝泻药。我们每喝几口,就揉着肚子走动几步。我喝下半升药时,爷爷已经喝完第一升了,然而我们两个的肠胃都没有什么感觉。我们干脆绕着走廊和阳台溜达,时不时揉揉肚子,并随时准备奔向厕所。我们在某处碰面后,会笑问对方:

“诶,你有感觉了吗?”

“哎呀,还是没有。”

“……”

“怎么样,有感觉没?”

“不行,没反应。”

我像是回到了高中的课间,沿着教室旁的走廊转悠,碰见熟人了抬头打声招呼,轻快,闲适。我后来回想,为什么我出院时爷爷的神色掩不住落寞,对我的离别显露出不舍。因为我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孱弱的老人对待,而是当成我学生时代亲密无间的兄弟,他在我的眼神里感受不到年轻人对老人的本能同情,他收获了他最需要的尊严与陪伴,所以他喜欢我。

当天晚上,爷爷喝完第三升水后依然没反应,那时已经过十一点了。药效率先在我身上发挥作用,我一趟接着一趟,折返在厕所与病床之间。爷爷抵挡不住困倦,先去睡觉了。

当我的肠胃终于平息下来,已是午夜。我上床没多久,便听见爷爷起床穿衣的声音。药效起作用了。他一趟接着一趟,如我一样,折返在厕所与病床之间。我听到他的叹息声,听到他的无奈与疲惫。我难以入眠,感到心疼,却无能为力。

次日一早,爷爷的老伴来了。她有些驼背,戴着口罩,却活力四射。岁月只压弯了她的身躯,在她脸上刻下皱纹与苍老,可无论如何也褪不掉她青春的光彩。她是来陪爷爷做胃肠镜的,病人经麻醉后必须有家属陪伴。

我带上检查单,独自去往内镜室,在大厅里等待。那里几乎没人像我一样形单影只,也几乎没有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头两天医生问我做普通的还是无痛的,我抢答道做无痛的。可医生紧接着交代需要家属陪同,我有些发懵,才知道做麻醉得有家属在身边。“那就做普通的吧,我家属不在。”我只能妥协。

当我身处在众多家庭之间,却与任何一个毫无瓜葛,又回想起与医生的对话,不免有些苦涩。我呆望着地面,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亲切的话语:

“小伙子,等多久啦?”是爷爷的老伴,她在我右边坐下,爷爷去把检查单交给医生后,也来到我左边坐下。

“奶奶,我也刚来没多久。”一股暖流在我心里淌过,我由衷地笑了。

“小伙子啊,你放心,你这么年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你好好养身体,将来前程似锦啊。”奶奶转过身对着我,轻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慈爱与坚信。

我不禁恍惚了。在那个瞬间,以及往后的多个瞬间,我深以为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爷爷奶奶——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爷爷奶奶都已双双离世,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衰老时的模样,只记得黑白照片里的年轻夫妻。

做完胃肠镜的第三天下午,我可以出院了,可爷爷仍需住院。收拾东西时,我刻意放缓动作,和爷爷奶奶不停地说着话。我得知他们平常会在晚饭过后绕护城河散步。爷爷再一次告诉我人才市场都在哪些地方,让我多喝粥,好好养身体。奶奶说舍不得我的时候,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看不清她的脸了。

我离开医院,漫步在前往公寓的异乡街道上。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我有些怅然若失。我摘下蓝色手环,取出钱包里爷爷给我的五块钱,将它们握在手里,回味我在八号病房获得的温馨。医院里最令人感怀的并非病入膏肓和生死离别的凄然惨境,而是至死不渝的陪伴和消解了岁月磨痕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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