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远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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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一日清闲，我吃过午饭便径直前往市图书馆，生怕睡一个昏天暗地的午觉，把大好时光挥霍在虚无的睡梦里。天有些阴，但天气预报显示今日无雨，于是我便理直气壮地不带伞，两手空空，轻快得很。
我选了一本散文集，挑了处靠窗的位置，将身体扭成最舒服的姿势，目光与文字交汇，融合成接续变幻的朦胧景象。
忽的一声惊雷，硬生生把我拉回现实。我看向窗外，乌云已然将苍穹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时有夺目闪电横贯长空，为随后的轰雷助威，打造出雷霆万钧的浩荡阵势。狂风暴雨将至，我赶忙查询天气，雨停之时已至夜晚。我来不及抱怨毁掉我清闲之日的恶劣天气，匆匆放还了书，离开图书馆。
雷电仍在虚张声势，我提高步速，十五分钟以内便可到家。可老天仿佛听到了我的心思，偏要与我作对。刹那间，硕大的雨珠倾盆而下，被疾风卷积着放肆飘摇，狂魔乱舞地挥洒在人间。幸亏旁边有处屋檐，我一下子闪进去，缩在角落，避免了被淋透的下场。
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以及城市本身于我还有些陌生，然而在暴雨下，眼前的一切都渐次熟悉起来，避雨的角落，暗淡的街道，摇摆的草木，仓促的行人，好似在亲切地向我问候：回来了？
地面很快积起水流，我顺着水的流向望去，神游中望见了我的童年。
五六岁时，盛夏的傍晚，一场暴雨降临在我的故乡。我家是平房，坐落在胡同的尽头，街坊邻居大都与我父母年龄相仿，我也交下许多玩伴。当雨珠哗哗敲打在房檐上、地面上的声音渐渐盖过雷声时，我和玩伴们不约而同地冲到家门口，打开一条刚好能塞下我们脑袋的缝，好似发现新大陆一般，激动不已地惊叹着、吼叫着。虽不敢伸出头去，看不到每个人脸上的兴奋神情，但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声音，此起彼伏回应着，比谁的喊声大。
雨水已没过门前的石阶，急速朝着胡同口奔去，新落下的雨珠像鼓棒，爆裂地砸向水做的鼓面。不知父亲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后，也望着门前的大雨。我隐约感到他的笑容里有股能量在蠢蠢欲动，他一定也想吼叫。我那时不懂，他为何只是淡淡笑着。我喊累了，坐在桌子旁。父亲关上门，从我的作业本上撕下几张白净的纸来，纸张随着父亲的手指起舞，摇身一变成了小船。我再次兴奋起来，要父亲教我。我小心翼翼地摆弄纸张，一阵捣鼓后，终于叠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纸船。父亲打开门，蹲下身子，凝视摩挲着他叠好的纸船，片刻后将其轻放在急淌的水面上。我的纸船紧随其后，被我抛进奔向胡同口，之后又不知奔向哪里去的水流中。
次日，我路过小区的健身器材处，那颗硕大无比的树倒了，它是我爷爷童年的玩伴。想必父亲和我叠的纸船游经树旁了吧，树也动了感情，追随我那于暴雨前不久离世的爷爷去了。
树枝断裂的声音猛地传来，我回过神，看到前方躺着一堆交错的枝干。雨势丝毫没有减弱，我仍不得不躲在这处屋檐下，不觉间身边已多了几个一同避雨的人。他们的面容竟显得熟悉，像极了我久未谋面的旧友。
高考分数公布后，我和两个好友按约定去海边旅游。那是在距离高考只剩百日时许下的，我们都尚未乘过船，见过海。我们没有过问彼此的成绩，这也是约定之一。
那片海的名称和色彩已被往事冲淡，轮船的式样、游客的形象以及海岸的风貌都已如烟，海边城市的风土人情也已虚幻飘渺。依然深刻的，是路途上的压抑和乘船时的暴雨。
从见面起，我们就把控着自己的神态和语气，以防成绩的好坏被察觉，破坏旅途的氛围。聊天的内容我们也格外注意，开口前总要思量接下来的话是否容易联想到高考成绩。如此刻意，或者说如此虚假，倒更教人郁闷了。直到那场暴雨袭来，伪装才被撕碎，真实得以绽放。
我们乘坐轮船，在茫茫海面游荡，正如同纸船在雨水中漂流一般。我透过窗，凝视海，被海的壮阔感染、震颤。海也在凝视我，像是要洞穿我的眼眸，直达藏匿于我躯体内的深渊，那里似乎漂泊着海的远古至亲。我与大海吐纳着彼此的气息，在深渊里、深海里，重逢、交融，回归成原始的、浩瀚的混沌模样。
转瞬间，雷声大作，暴雨如注。深渊里的神秘生物被彻底唤醒，冲击我的胸膛。我飞奔出船舱，与雷雨会合，雀跃着、奔腾着，任雨珠浸没我，任雷电激荡我。我兴奋畅快地呼喊着，喊出路途的压抑，喊出复习的苦闷，喊出别离前的感伤，喊出对青春的不舍，喊出对暗藏在分数里的命运的迷茫和恐惧，还有抵抗。
直到我声嘶力竭，才发现两个朋友也在身边。他们喘息着，俨然一副喊尽气力的样子，与我一样。他们任由暴雨洗礼，疲惫的面容下是舒爽和欢畅，与我一样。我不清楚他们脸颊上的雨水里是否混杂着眼泪，我一样不清楚自己的，但我确定他们的舒畅之下继而暗藏着微茫又沉重的哀伤，与我一样。
“等着急了吧？”一句熟悉的话语附属在一个陌生的声音上，将我的思绪再次拉回现实。我旁边只剩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了。他的母亲坐在电动车上，拉开拖在后座上的雨衣，我的右脚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一步，旋即又僵硬地停住。转眼间，我只能看到这对母子的背影了。
雨势依然迅猛。我感到体内有股能量在凝聚，随时准备爆发，正如同多年前乘坐轮船时一般。一声轰雷响彻天际，我飞奔出屋檐，呼喊着奔进暴雨中，奔向异乡的家，奔向消逝的流年，奔向孩童的纯粹的心。我很庆幸，自己还能做一回别人眼中的疯子或白痴，任由他们疑惑、嘲弄或羡慕。然而我不认为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所有人的内心都在雷雨中升腾、汇聚、下落，回溯至孩童时、纯粹时。我奔走在每个人的世界里，与他们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