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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远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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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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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游的罪人

银月最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不知是从哪天开始,她在上下学的路上时常会猛然间感到脊背和后脑勺一阵发凉,然后下意识地回头,却从未有什么发现。街道总还是那副模样,坑洼不平的路面,零零落落的店铺和小摊,嘈杂但不吵闹的响声,烤鸭和玉米的醇香,还有倾洒在街面上的金黄色阳光……这一切让银月感到踏实,仿佛这街道从来如此,未来也会一直延续下去。那些熟悉的面孔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变老,但不会陡然消失,那些声音也将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

在确定没有人跟踪她后,银月便继续上路。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不过,银月其实暗暗期许自己被人跟踪了。这或许是因为她总感到生活过于无聊,围绕着她的不过是周而复始的一日三餐,听老师讲课,做作业,忍受酒鬼父亲身上的臭味和他没完没了的啰嗦,去红枫公园闲坐,晒晒阳光,望一望蓝天。

每次举头凝望的时候,银月都很羡慕天上千变万化的云。有时她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朵云,洁白无瑕,轻盈自在,在风的爱抚下游遍四海,饱览世间的景。也有时,她会梦见自己从一朵云变成了一个人,于是梦就不再轻盈,她孤单单地站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狂风呼啸,雷声轰鸣,闪电是黑色的。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根青铜柱洞穿,扎根于土地,她就生长在那根锈迹斑斓的柱子上,成为了它的一部分,成为了旷野上的一处风景。她想哭,却只有来自远古的雨。不过在醒来时,她会发现枕头湿润,脸颊有泪痕。这对她是一种安慰。

现在,银月就坐在红枫公园的那座长椅上凝望天空。她想起最近刚认识的那个男生。那天,她下午放学后因为赌气不肯回家,径自来到红枫公园的那座长椅上。她感到委屈,午饭时她根本没想跟弟弟抢那块排骨,却挨了父亲的一顿臭骂,母亲则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流露出那种她早就习以为常的心疼的眼神,这眼神只会惹得她更加心烦。“等那朵云变成一把剑的时候我再回家。”她赌气说道。话音刚落,她耳畔就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那你今天可能回不去了。”她扭过头,发现有个人正躺在她身后的草坪上。她疑惑地看向那个人,那人继续说:“刚才天上的云全部都是剑的形状,今天它们不会再变成剑了。”之后,他们又在红枫公园相遇了几次,那个人叫林雨风。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银月明显能感到他很厌烦,但厌烦的似乎不是这个名字本身,而是别的什么。他们曾在一个阳光弥漫公园的午后,一起躺在那个草坪上看云、倾谈。那一次他们聊了很多,但银月对他的身份依然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叫林雨风,在一家手工作坊工作,最擅长锻造小金鱼。

现在银月回想起那天下午在草坪上做过的梦。她梦见了风。她好像赤身裸体,在月光下、在溪水边漫步,那阵风很温暖,环绕着她、包裹着她,她就一直那样走啊走,好像走了一个世纪,但天地始终不曾变换,只是月光时明时暗。醒来时,林雨风还躺在她的身边,凝视着一朵斧子模样的云。她从来读不懂他的眼神,只觉得他有些孤独。

忽然间,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心跳猛地加快。她扭转过头,四下无人,风从草坪吹过。看着被压弯的草,她又想起了林雨风。

天阴了。红枫公园里几乎没人,草坪有点湿,间或有虫鸣。银月还有半个小时放学,是时候走了。今天是周五,银月放学后要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海鸥书铺看书,这是她们周二就约好的。开始飘雨了,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如约去海鸥书铺。

那本《罪与罚》还静静地立在那里,书页早就泛黄,在被许多人翻过无数次后已经炸开,显得愈发厚重,甚至还增添了一丝神圣的气息。银月的朋友都坐在地上看漫画,要么就是青春校园杂志,清亮的笑声和交语声此起彼伏,书铺老板真应该把这种闹哄哄的人全都赶走。在她们的映衬下,银月恬静典雅得像一幅艺术画。她在法国文学那排书前徘徊,手似乎正从那些书的书脊上抚过,好像这样就可以感受到书中文字所构筑的世界;有时的确可以。那排书里有《追忆似水年华》《恶之花》《幻灭》,全都是经典佳作。银月拿起一本绿色封面的书,应该是《情人》,随手翻了翻,又绕到俄国文学那排书前。她蹲坐在地上,背靠书架,双手抱住膝盖,翻动着《罪与罚》。

打雷了。闪电为海鸥书铺送去一道惨白的光。女孩们开始商量回家,要是浑身淋个湿透肯定又要挨父母的数落。“我可不想再听我爸唠叨个没完了,尤其是在周末前的晚上。”银月表示还不想走,她总是会透出这样一股倔劲。

书铺很快冷清下来,嘈杂的声音总算退却,世界的音量刚刚好。银月正沉浸在《罪与罚》的故事里,根据她左手压住的书页的厚度,拉斯柯尔尼科夫现在应该正计划着动手杀掉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不知道银月此时在想些什么,会不会与拉斯柯尔尼科夫共情。

我忽然躁动起来,心脏狂跳不安。

“林雨风?”银月的声音震响在我的耳畔。我点头示意,走了过去,腰间的斧子在发颤。我们先是说了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话,诸如好巧,你也在这里之类的,然后她开始热忱地给我介绍我早已看过不下十遍的《罪与罚》。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那个浅蓝色的头绳被她放进了左侧的裤袋里,就在她走出校门大概五分钟之后。她的身上散发出阵阵桂花和橙子的香味,脖颈白皙稚嫩,两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紧紧靠拢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有种想哭的感觉。

她的声音里洋溢着激情。她像是一个世纪。她有时比天使还美,有时比悲泣的月亮还孤独。有时她赐给我永恒的感觉。

无所谓,反正我不想活了。

“然后呢,你把她杀了?”

“……”

“别担心,我不会告发你。”

我竭尽全力想点点头,却做不到。原来承认自己的罪责真的无比艰难。

“杀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心中猛地一阵惊恐,旋即却又平静下来,有种找到了依靠的奇怪感觉。我尽量让身子不发抖,调整好呼吸。

“你为什么杀她?听起来,你应该很爱她。”

我的喉咙还在哽咽,硬得像石头。我很想哭,脸上却只淌下雨水。

“爱而不得,所以着了魔,发了疯?”你点燃一支烟,火星和雨相遇。

不知为什么,听你说话让我感到安心。虽然我预感到,你跟我一样,也是杀人犯。

“我理解,你现在说不出话。比起杀人,主动承认自己杀了人其实更难,对吧?”你把烟吐向天空,红枫公园里寂暗无比,那几盏灯过早地熄灭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用猜了,我是杀过人,不过我甚至都没有坐牢,阴差阳错之下别人成了我的替死鬼,这种荒唐事时不时就会发生,不过,到底也不会落在每个人头上。趁着你还没被捕,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杀她。”你微微仰起头,端详着我,“再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出于无聊,才杀的她,是这样吗?”

“出于无聊?”我终于再次开口了。我发觉我的声音非常喑哑,气若游丝,摇摇晃晃,很难相信那是我能发出的声音。

“对。”你戏谑地看着我,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把朦胧的烟雾吐向我的脸。

“你无聊的时候,会去杀人?”

“人在无聊透顶的时候,难免会产生杀人的念头,偶尔。不是吗?”你盯着我的眼睛。“这世上的一切突然都变得可恨至极,所有的一切,你看见的,听到的,你爱的,爱你的,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让你厌烦,甚至恶心,生理上的恶心。你想把一切都轰碎,会忽然疯了一样地渴望杀戮,渴望毁灭……你难道没有过?”你把燃尽的烟头弹入灰色的雨中。

“我从没想过这些。”

“你杀她的时候应该很痛快吧。”

月光落下来,你的眼神真贪婪。

“什么?”

“你把斧子砍进她身体里的时候,应该很痛快吧?”你发出难听的笑声。

“怎么会……”

“她挣扎的时候,她哀嚎的时候,她的鲜血往外喷溅的时候,你难道不痛快,不兴奋吗?你难道不是高兴得就要发疯了?难道你不是感觉浑身都乍泄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汹涌澎湃,而且还笑得合不拢嘴?你不是吗?!”

“当然不,不是……”

“你难道不是巴不得她杀不死,巴不得你眼前的猎物有一副永生的躯体,好让你能一遍又一遍地砍她,蹂躏她,永无止尽地满足你杀人的欲望!?”

“不是!我……”你猛地按住我的嘴,同时暴戾地攥紧我的鼻子,我感到吸不上气了。

“虚伪,懦弱……就算你把世界上的人都杀光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彻底的改变。”你松开手,我疯狂地喘气,猛烈地呼吸,旋即又被你死死按住嘴巴,攥住鼻子。“现在你该轮到尝尝被人杀的滋味了。”

我抓住你的胳膊,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感到我的身体在上浮,不知是要飘向太空,还是会消解为尘埃。我在等待回忆,期待那些对我最重要的人和事的光顾,害怕银月那血红淋漓的残缺的身体,可我只有一片空白,还有该死的求生欲。我开始乱蹬,挥拳砸向你的脸,却仿佛是砸在了岩石上,那种被风沙侵袭了数千年、数万年的灰黄岩石。忽然间,你把我推倒在地,看起来精疲力尽,瘫坐下去,背靠在长椅上,眼神空洞无物,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我感到莫名其妙,开始调整呼吸,抹了抹脸上的雨和泪,直直地盯着你。

雨变大了,你好像在哭,雨和泪在你的脸上交融、游动,慢慢洗刷掉了黏连其上的久积未消的尘土。

我忽然看清了。原来你长着一张痛苦至深的脸。

“杀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轻声说。

在长久的静默后,你仿佛回过神来,看向我,蠕动着嘴唇。

那个人的左臂上有一道垂直的刀疤,左眼蒙着黑色的罩子,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一个小女孩俯身趴在那个人的大腿上,摇摇晃晃,好像在骑木马,她清亮的笑声吓飞了一只大鸟,却引过去几只蝴蝶。蝴蝶似乎是亮橙色的,就像我身边的这几只一样。有个肚子隆起的年轻女人慵懒地坐在草地上,阳光洒落在她的上半身,钻入我鼻腔的桂花香仿佛是从她身上飘来的一样。还有个老态的妇女,和那个人的年龄相仿,一脸倦容,痴痴地望着那条小溪,好像在等什么跃出水面。或许是鱼吧,我想。

繁茂的枝叶盘根错节,世界总是这么复杂。清凉的阳光穿过所有空隙,一股寒意袭来,我不禁打了个颤,手里的折刀差点掉下去。我重新握紧折刀,目光穿过枝叶,迎着阳光,那个人的眉发似乎泛白了,神态苍老了,右眼不再有二十年前那么凌厉,声音甚至也变得安详,和那个小女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起来有种幸福的感觉。

那个人,是啊,那个坐在那里的人,没错,就是那个二十年前杀死你母亲的人,为什么他看着越来越模糊了?模糊得快要像一团影子,只有他左臂上的刀疤还清晰可辨,似乎还在流淌着鲜血,不知他的血管里有没有鱼,那个妇人会不会盯着他的刀疤发呆。

“你们是谁?”

“你们要干什么!?”

……

母亲被推倒在地,几个男人分别按住母亲的胳膊和腿,有用脚踩的,有用膝盖压的,有用手按的。那个人坐在母亲身上,从裤裆里掏出什么东西,拿它在母亲的脸上翻来覆去,时不时用它扇母亲的脸,过一会又用手捏住母亲的嘴,然后把它塞进母亲的嘴里,像捣蒜一样;那个人狂笑着。母亲尖叫,哭喊,像条鱼一样不停翻腾。母亲的脸上淌满泪水。

我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朝那个人砸去,苹果却落在了母亲的脸上。那个人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继续用他裤裆里的东西蹂躏母亲。他的眼神凶狠极了,我僵硬地伫立在原地,想再拿一个苹果砸他,却一点动弹不得。那个人左眼上的黑色罩子比他的右眼还恐怖,那罩子后面我不知藏着什么,或许是眼睛,或许是比黑暗还黑的黑暗。母亲现在真的成一条鱼了,因为她也像鱼一样不穿衣服,只不过没有鳞片而已。母亲的哭喊声凄惨不绝,窗边的麻雀早被吓飞了,可有谁听得到呢?

我的心收紧又松开,松开又收紧,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时间好像在我的心头冻结了,不停折磨我。你不去做点什么吗?你的母亲不是正倒在地上,被几个男人羞辱,挣扎着,绝望着,像濒死的鱼一样翻腾着,你就不去帮帮你的母亲,就这样干巴巴地站着?难道你不爱你的母亲,你不爱你的母亲了?你不是很爱她吗?你不是对她发过誓,说长大后要做她的后盾,要保护她,保证她不受任何人的欺负吗?为什么才短短几分钟,你就可以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开始变得麻木不仁,好像这些都跟你没关系?是因为你太胆小,太懦弱了吗,被这几个男人吓得动也不敢动?可你刚刚不是还朝那个人砸了个苹果吗,虽然没有砸到他,他的脸很可怕,那个黑漆漆的眼罩像是恐怖的深渊。是因为他的眼罩吗?你被他的眼罩给吓住了,所以现在不敢动弹。还是因为你压根就不爱你的母亲,虽然你们每天在一起生活,但是把你们联系起来的其实根本就不是爱,纯粹不过是偶然?或者是爱的力量原来如此渺小,在恐惧面前竟然这样不堪一击?怎么连你也平静下来了,母亲……你怎么不哭喊,不挣扎了……你就任凭那几个男人这样羞辱你,不反抗了?你不再反抗了吗?

我听到苹果掉在地上的声音。我发现我的右手正死死攥住桌子,四根手指紧紧并拢在一起,它们都在颤抖。一把折刀不安地躺在桌面上,好像快要被我颤抖的右手摇醒了。

我突然抓起那把折刀,冲向那个人。那个人的左臂开始流血,像条笔直的溪流。在此之前,或许只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我的右手、那把折刀和那个人的左臂暧昧地融为了一体。那把折刀赋予我一种感觉,是我的手(准确地说是右手小拇指那片区域)而不是刀刃插入了他的小臂,钻进了他小臂的肉里,并在里面沿着笔直的线暴烈地游动、冲击,好像在遮天蔽日的荆棘丛里狂奔,痛快淋漓。

我继续挥刀,刀在空中停滞了,那个人巨大的手掌包裹住我握紧刀的拳头,同时我感到我的左手、脖子和头也都被控制住,跪了下去,母亲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似的。那个人抽走我的折刀,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按住我的头,使劲往我母亲脸上撞,一下,一下,又一下,我开始发懵了,事情忽然变得混乱,当我意识再次清醒时,那个人的手握着我的右手,我的右手握着那把折刀,那把折刀插在我母亲的喉咙里,母亲的喉咙汩汩往外冒血,那个人手臂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入我母亲微张的嘴里,母亲微张的嘴里像是深渊——我望着——正如那个人的黑色眼罩一样。

那个人,他手臂上的刀疤失去了鲜血的浸润,已经不再鲜红,那道疤痕实际上很浅,我分辨得不怎么清晰,他左眼上的黑色罩子看起来也不再可怕,或许是二十年了从没换过,如今已经泛白。我不知道……我好想冲过去把他杀了,是吗?可我的身体却僵住了,就像二十年前那样。你不想复仇了,是这样吗?那个人就在你的眼前,准是他没错,你不用担心认错人。而且,那个人现如今看上去苍老而孱弱,完全不用惧怕他。可是,你怎么忽然间好像不想复仇了?复仇的场景不是时常在你的脑海里显现吗,几乎每一次你都沉浸在里面,你把折刀深深插进那个人的眼罩里,像捣蒜一样上上下下,用折刀割掉他的舌头,再强迫他吞下去,折磨他,践踏他,看着他惊恐,乞求,崩溃,答应放了他,然后再了结他的生命,把折刀捅进他的喉咙里,让他完完全全死去……没错,这才是你该做的事,这才是你该做的事,你有责任去为你的母亲复仇,去把失去的公义给夺回来,他们都是惺惺作态的人,没有正义感,没有道德,只有对金钱和权力的贪欲,你只能靠自己,活在这样的世上,你只能靠自己,去把那个人杀了,母亲就安息了,在九泉之下,九泉之下……可是哪里来的九泉呢,人死了难道还会有感觉吗?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哪里来的另一个世界。可作为儿子,你有责任,有责任……天啊,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这日子平淡如水,我想要的却是滔天巨浪,我所有的只不过是偶尔泛起的涟漪,而且涟漪很快就会归于沉寂,我甚至都留不住一片涟漪。我想做点什么,做点大事,搞出点动静,不为了别人,只为我自己,为我自己,可我没有力量,我是这样弱小,即便有复仇和正义作为杀人的理由,我也不敢,不敢……

我突然发现我在哭,并且瘫软在地上,右手轻轻握着那把折刀,折刀的刀刃,刀刃上闪着光,光射在我的眼眸上,柔软的草拼尽全力托住我沉重的头颅,使它免于陷入污浊的泥土里。我忽然愤怒起来,攥紧刀刃,血从指缝间渗出,我站起来,朝那个人疾步而去。

“然后呢,你把那个人杀了?”

你没有回应,看上去仍然很疲惫。

“然后呢,你把那个人杀了?”

“杀了。”你抬起眼睛。

“其他人呢?”

“也杀了。”

“你把那些人都杀了?”

“都杀了。”

“怎么杀的?”

我听到鸟儿振翅和树叶簌簌的声音。雨还在下。

“那个人被我用折刀割破了喉咙。我把他的舌头也割下来了。”

“那个小女孩呢?”

“被我砸死了。我抓起她的脚踝,她轻飘飘的。那一小块草地上都是她的鲜血。”

“那个孕妇呢?”

“她的肚子被我捅了不知道多少下,最后被我掐死了。”

“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她是被我按在水里窒息死的。她死得很安详。”

你我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说什么,你似乎也无话可说。闪电划过长空,在短暂的一瞬,黑夜被照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你缓缓站起,又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感到心跳加快,下意识摸向塞在腰间的斧头。

“帮我个忙。”你的声音沙哑而扭曲,像是正在散架的金属零件,紧跟着你又清了清嗓子,“帮我个忙吧。”

我坐在地上,仰视着你,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更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

又一声轰雷响彻在这个灰色的雨夜。你忽然俯身冲向我,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的右手迅速握住斧柄,左手徒劳无功地掰你的手指,很快,我又感到窒息了。依然没有什么闪过我的脑海,我二十多年的时光竟然不如此刻摔落在脸上的雨实在。泪水再度从眼眶涌出,我却感觉不出那是属于我的泪水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鲜血洒落在脸上,洒向密集的雨水和寂寥的半空,斧刃划破你的喉咙,又砸向你的胸膛,鲜血不断往外喷溅,蔓延,喷溅,蔓延,挥斧子的手终于累了,顺势放在你被劈开的胸腔里,另一只手撑在地上,鼻子几乎挨住你的鼻子,耳朵听不到声音,你在微笑,静悄悄的,笑得庆幸、欣慰和安详,凝固起来,像是雕像,你的眼睛失去光彩,变成两块玻璃,冷冽地映射出我的样子,我的样子,我在微笑,静悄悄的,笑得不安、挣扎和彷徨。我看清我是谁了。

我瘫倒在地上,躺在你的血泊和冰凉的雨中,天空低沉却也辽阔,月亮躲在黑云后,我感觉今晚的月亮是银色的。偶尔还是传来鸟叫声,树叶的窸窣声,雨声和雷声,或许还有风声,我的世界只剩下这么点音量,至于筷子与碗碟的碰撞声,鞋子在石子路上的摩擦声,混杂着各色香味的叫卖声,人群的低语声和说笑声,每一声再见和明天见,都溃散到光影般的记忆里了。

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啜饮着雨,黑云堆叠成天穹,失去了形状。你暗红色的血还在流淌,不知要流向何处。

“我回来啦。”男人立在门口,摇摇晃晃,门还开着,“我回来啦!没个人,出来迎接老子?”女人站起来,疾步走去,搀扶住男人,关上门。臭烘烘的酒气。

“做的什么饭?”

“炖的排骨。”

“扶我过去。”

“你不是刚吃过吗?”

“跟……跟那帮孙子在一块,能他妈吃上饭?净他妈喝……喝了。走,过去。”男人重重压在女人的肩膀上,裹挟着女人东倒西歪,女人一只手用力撑住男人的腋下,一只手紧紧抓住男人的小臂,脖子使劲顶住男人的胳膊,脚趾扣紧拖鞋,“先去厕所。”

“谁他妈,要去……去厕所?老子不想尿!”男人吼道。

女人依然把男人扶进厕所,然后把他推在墙上,顶住他的腿,给他解开裤子,抓住他的阴茎,男人断断续续尿了三十秒,终于停下来,又吵嚷着要去吃饭。女人只好扶他过去。

女孩和男孩端坐在饭桌上,埋下头,不说话。男人坐下,女人去给他盛了一碗饭,然后夹上几块排骨,几筷子青菜,放到男人跟前,接着又埋头吃自己碗里的饭,不说话。男人没吃几口,就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哼哼唧唧,女孩和男孩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女孩不夹菜了,只顾着吃碗里的白米饭,男孩匆匆夹上两块排骨,咬住骨头,一边吸吮骨髓一边把肉剔下来,把碗端起来往嘴里拨饭,女人依然保持原有的速度,吃一口米饭吃一口菜,把它们的香味全部咀嚼干净后再咽下去,接着继续下一轮循环。男人又坐起来了,搓了搓眼睛,接连打了三个嗝,臭气弥漫,盖住了排骨的浓香,“都是一群孙子,妈的,都是……”男人拿起筷子,在空中乱比划,“诶,老子,老子平时,苦口婆心的,对他们那么好”男人用另一只手抓起两块排骨,捎带着米饭,往嘴上塞,过了半天一块排骨掉到桌上,发出声响,男人终于才把嘴张开,嚼了好一会,边嚼边哼唧,像在呻吟,然后把粘着大块肉的骨头吐了出来,“哎,老子对他们,那么好,结果呢?嗯?结果呢?”男人用筷子指向女人,“你说,结果呢?”女人继续吃饭,不作回应,男人咧了下嘴,瞪大眼睛,“他们-今天-说要-撤老-子的-职!”,男人每说两个字就用手指狠狠戳一下桌面,吼出“职”字的时候改用手掌重拍,随后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几秒,“老子不再是班长了,嘿嘿,可笑吗?嗯?诶,你们猜,他们让谁顶的我这个班长?嗯?谁?”男人铛铛拍着桌子,“刘大脑袋!那个猪脑子!哎,就那个猪脑子!”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不停戳自己的脑袋。女孩的碗早就空了,但她还是假装在吃饭,男孩握紧筷子,望着空碗发呆。女孩决定再夹一块排骨,男孩决定再夹两块排骨,两双筷子碰在一起,排骨被女孩夹走了。“你看你,啧,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当姐姐的,让着点弟弟”男人冲女孩大声嚷道,“你他妈少吃一块排骨能死了!!?”女孩的热泪在眼眶打转,她把碗里的排骨又夹给弟弟,弟弟战战兢兢地夹起那块排骨,小心翼翼地嚼着,女人怜悯地望向女孩,旋即又低下头吃饭。“老子……”

风把云吹散了,夕阳沉入西边的天际线,女孩离开公园,缓步朝家走去。路过那条小巷的一处墙角,她瞥见成群的蚂蚁,黑漆漆一团。她返回去,蹲下,盯着那群蚂蚁发呆。过了几分钟后,她大概是蹲累了,于是站起身,继续朝前走。没走多远,她又疾步返回去,暴雨如注般疯狂地踩向那群蚂蚁,一只只破碎的蚂蚁粘在她的鞋底上和大地上,她极力压制着翻腾在嗓子眼里的叫喊,结果发出怪异的扭曲的哼哼声,蚂蚁四处逃窜,她紧跟各路蚂蚁的方向蹦来蹦去,每一脚都结结实实地踏在蚂蚁的躯体上。终于她累了,于是不再追杀逃亡中的蚁群,她把脚搁在原地挣扎的蚂蚁上碾;蚂蚁总也杀不完。忽然,女孩发现一只落单的蚂蚁,那只蚂蚁孤零零地躺在辽阔的地面上,仅剩的两条腿朝女孩飞速舞动,女孩凝视了一眼,随后提起脚跟,优雅地将脚尖点住那只蚂蚁,悠然轻缓地碾压,碾压。尘埃复落,蚂蚁没有坟地。

银色的月光笼罩住女孩的头颅,她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耳边是父亲不绝于耳的鼾声,她鼻腔里的空气在颤动,胸上下起伏,掌心被指甲摁出八道印痕,手臂在发抖。弟弟在旁边的床上已经睡去,没有声音。忽然,女孩听到走动的声响,她开始等待,心跳砰砰加速,很快,她耳边传来剁菜刀的声音,一下,一下,铿锵有力。父亲的鼾声仍然响彻在房子里的每个角落。“应该是母亲在剁肉吧。”女孩心想。她阖上眼睛,尽力把这有节奏的鼾声和刀声当作摇篮曲。渐渐地,女孩渐渐平复下来,她的意识模糊了,快要睡着了,终于快要失去意识了……可旋即,她又听到新的声音,这个声音唤回她的意识,她再次清醒,疲惫地偏过头,看到弟弟正在那张床上翻来滚去。她想起身帮弟弟把被子盖好,突然,那团黑影腾地从床上坐起,大喊一声: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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