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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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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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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他老了。

老得有些过分,老得让我看一眼,就觉得心酸。

最近常常看到的一句话:“目之所及,皆是过往。”初时不过觉得恰如其分,美丽又文艺,心酸还动人。

那天的阳光很好,暖洋洋的,和着微风,像羽毛般轻柔地拂过人们心上。

我坐在院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竹竿架上随风飘荡的衣服,长的短的,红的白的,映着蓝天白云,晃晃悠悠地,悠闲自得。陶渊明是“悠然见南山”,而我“悠然见樱花”。门前的油菜花黄灿灿地开着,舞着,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恣意生长。在它身旁,是一树一树的樱桃花。樱桃花长在光秃秃的枝上,团团簇簇,白白的,灿烂又茂盛.我总觉得它开得过于自满,就像是一个笑得狰狞的美女,但依然不妨碍它的热闹。

我翻箱倒柜地找出我精致的小瓶子,装上水,折一枝花,随手摆在桌子上,是极好的景致。于是拍拍蓝色的天,舒卷的云;拍拍翠绿的竹林黄色的小花;再拍一副光秃秃的树枝在天空随意伸展的模样,一回头就想起了路旁那株杏花。

细细的枝桠密匝匝地各不干扰,缀满了粉红色的小花苞,满树的新红浅淡,偶尔偷摸着开几朵小花,在蓝天白云里晃着秋千,轻轻地笑着,怕人知道。

于是我看见了他。

院子里很多人。

年轻的姑娘,挺拔的少年,哭闹的孩童,聊天的大人,横七竖八的长凳上,坐着来来往往的人。暖阳下是高谈阔论和嬉笑怒骂,或许夹杂着喃喃的秘密。

他沉默着从房里出来,拉开门的瞬间,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过去,扑在他身上。他和从前并有些不一样。从前他总是一顶灰蓝色的八角帽,蓝色的工装上衣,黑色的裤子,方正的脸上常年带笑。他从来都不爱说话的,总是沉默着,听着,笑着,一点也不符合他高大威猛的石匠形象。

今天他依然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袄睡衣睡裤,同款的棉鞋,他的背弯得像他从前扶过的犁。他慢腾腾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听着人们的声音,依然笑着,一步一步,走到院子边上的石墙边,试探着坐下去。他没有听人们的谈话,他坐在那里,手扶在膝头,一脸严肃地看着路面。

这条路,早已不一样了。

院子里从前的两棵槐树,不知死在哪年哪月。

我隐约还能记得那些小叶片在他嘴里能吹奏出好听的旋律,也还记得他提着弯刀一边剔除多余的枝桠一边扔下一串串的槐花。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脾气温和得过分,浑身儒雅的气质很难让人相信他其实大字不识。他少年时期便父母双亡,自己摸爬滚打,自己长大。他总是歇不下来,尽管天晴落雨浑身都会疼痛难捱。他就这样坐着,阳光落下来,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脸,我听着人们的絮叨,只看见他空洞灰翳的眼,不知望向何处,一动不动。

风渐渐就冷了下来。

云霞散得也快。

他坐在灶前,把柴火慢慢塞进灶膛里,熊熊的火光吞噬着夜色,舔吻着他的眉眼。

他的手又宽又大,全是深深浅浅的裂纹,硬硬的指甲又长又厚,他伸手端起灶上煮沸的水,颤颤巍巍地摸索着回屋去,要走多久,该走几步,他全然清楚。

他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电视机里瞬息之间生离死别,手机里也全都是欢声笑语。我想了想,走到最后面推门进去。

他坐在火炉旁,并没有昏昏欲睡,小铁锅里煮着一块肉,腾腾的雾气在白炽灯下缭绕,我坐在他的对面,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来了。”

“嗯。”

长久的沉默,他用筷子翻动这刚放下去不久的肉,依然笑得很和蔼。

我有一点点难受,只有一点点。

“你这个煮来做什么的?”我在说废话。

“把它煮煮,切了放好,方便。”

“要好了吗,我给你切。”

长久的沉默。

我坐着,看着墙上的小蜘蛛一点一点地坠下来,缓慢而又坚定。墙上老旧的挂钟停在了11点,是深夜。

“明天他们来给我切,你回罢!”

他找了盖子,噼里啪啦的声音消停了,雾气也消停了。

我等了等,揭开,拿过筷子试了试,还得煮。我不知道改离开还是继续等待。我坐着,他也坐着,我们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他本来就是个不多话的人,现在越发别默寡言。他的脸在灯光和水汽中模糊得让人心悸。

“那我回了。”

“去吧。”

他一摇一摆地跟着出来,打开了院子里的灯,依然和从前一样,站在院子里目送我。虽然我知道,如果我在他面前走过不出声,他都不会知道那个人是我,可我还是没有拒绝。

“我到了,你进去罢!”

我站远了喊到。

“啊,好,那你慢慢去。”他答应着,依然站在原地。

我每次离开,都不敢慢走,只怕他长长久久地站在那里,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依然一动不动。

他真的老了。

他说他看不见谁是谁。

他说他想吃的东西都吃不动了。

他说大家嫌弃他做吃食不干净了。

他说,人老了就不能多说话。

他说,人老了总是讨嫌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我也害怕过。

害怕他用漆黑的手捏着东西塞给我吃,害怕他对着我絮絮叨叨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故事,害怕他用自己的理解说让我要怎样怎样。

我觉得自己虚伪得可怕。

一边难受,一边害怕。

我不敢靠近他,怕看见他干枯的皮肤。我想靠近他,想他能和从前一样。

只是,月亮又躲进云里了。

我总想起那些槐花。在五月的晴天下堆着,挤着,奋力透出脸来吵嚷,最后随风而去。白白的,小小的,氤氲着若有似无的香味,逃离槐树的枝干,自以为是地“零落成泥碾作尘。”哪里又有暗香如故?

分明只剩,一人一屋一辈子,虬曲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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