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
节气上讲,虽已是冬天,身体却依旧感觉不到些许寒意,放眼望去,大街上的行人无不是短袖宽衣,哪有几分冬天的气息?
她独自一人站在十字路口的这头,呆呆地望着跳转的交通灯,在炫目的阳光底下,在来往车辆的鸣笛声中,在行人的摩肩接踵里,迷失了方向,无论身心皆是如此。她轻轻搅动口袋里仅剩的几个硬币思忖着,如今的自己已是一个孤生之人,也许再无改变的可能。况且到了这把年纪,身上却连让自己活下去的等价物都所剩无几,接下来身该住何处,心又该留何处……
人在沉入思考之时,往往会隔绝一切思绪之外的事物,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有时竟至于旋转着下沉,深陷泥潭,直至陡渊。而此刻,她的思绪飞到了何处去,无人得知。也许在无法忘怀的过去之中不断找寻后悔之药,也许在沉寂的灵魂深处去往了幻想的安乐乡,谁知道呢。出走半生已逾半百,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没于人世、化作尘埃,此时花费的片刻哪怕只是徒劳无功,毕竟也是自己有生之年所拥有的片刻,事实上也无不可。
不觉间,她走到了一个公园里,若不是一个皮球正好撞在了她的脚边,她可能还没发现自己身在何处,再之后定是又要不知走到哪里去,正如她消失了好一会的心神。她缓缓地弯下腰把那个涂着红、蓝、白三色的小皮球捧了起来,眼中没有一丝神气,无趣地数起了皮球表面上的疙瘩来。
“老奶奶…”一个大约4岁的小姑娘,站在她面前喊了几声,才终于把她的意识拉扯了回来。
“嗯?你在跟我说话吗?”仿佛一个从少时走来的女孩不经意间变成了一个老妇人,而后恍然大悟一般的疑问。
“皮球……”小姑娘皱着眉头显得很为难的样子,怯生生的,发出的声音因为陌生人的凝视而变得细小。
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物品,明知其不属于自己,就没有必要再持有了,她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将皮球交还给了它主人的小手中。
小姑娘抱着皮球很快就跑了去,跟不远处的母亲说着些什么,至于说了什么,对于老妇人来说似乎都是不重要的,毕竟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失去的人似乎一切的顾虑都大可不必。只是小姑娘往这边指了指,她母亲只默然地看了看,皱着眉投来异样的目光,随后拉着小姑娘走开了,也是啊,如此不堪之人是应该避而远之。面对此情此景,老妇人依旧无动于衷,一切都早已无所谓的她眼中所看到的只是守护着女儿的母亲和被保护得安然的小女孩,甚至一些儿时的记忆都因为小女孩活泼的样子而重新浮现,活像那个早已远去的曾经的短暂美好的自己。因而不知何时,她已热泪盈眶。
她在公园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插在衣兜里的双手又开始把弄所剩无几的钱币。公园里的人来人往,有在嬉戏逐闹的小孩子,有聚在树底下切磋棋艺的大爷,有排列有序地跳舞的大妈,看着如此种种热闹,自己的处境似乎更是无所谓了,可转念又想世界如此繁华,孤生之人却如此凋敝,也甚是无奈,不禁苦笑起来,可是这看来丑陋的笑颜又有谁愿意看呢……
偶然间,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嬉笑而敏捷地爬到了长凳上,只是等他坐好转过身的时候,刚刚还在身后追逐的另小姑娘却远远地停下了脚步,有些害怕地朝他旁边看。长凳上的小男孩好奇的探头看向旁边的老妇人,却并未感到害怕,不知是懂得在旁的即使面容丑陋却仍旧是鲜活的人,还是单纯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至少,他跟她主动搭话了。
“老奶奶,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呀?”
这是一个纯真而又勇敢地尝试。
“因为我乐意见到你们快乐地玩耍。”老妇人低头看向小男孩答道,努力的稳住自己的面部表情,生怕把他吓到。
站在远处的小姑娘看见他们开始有说有笑,并未放松警惕,倒是有些生气起来,用力地把手中紧握的玩具枪往地上一摔就自己跑了去。长凳上的小男孩瞧见了好朋友的举动,从凳子上下来把掉在地上的玩具枪拾了起来抱在怀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好朋友越走越远。他没去追,沉默片刻后回到了凳子上坐着。
“你不去追她没关系吗?”老妇人有些担心地问。她自知是因为自己才使得这对好朋友分开,故此心有不安。
“嗯,明天又会好起来的。”小男孩肯定地点头,这时听见老妇人的肚子传来叫声,“老奶奶,你饿了么?”
“是有点。”老妇人因为自己整天粒米未进导致的失态而有些不好意思。
“我请你吃糖。”小男孩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糖果递给老妇人,再三推脱之下,老妇人还是接受了小男孩一半的好意,只拿走了其中的一颗,而把另一颗留给了小男孩。
一老一小吃糖的时光过得十分快,糖果还未在嘴里完全融化,夕阳已经下山,把天边涂抹得越发地暗淡。
“我得回家了,我明天还能到这里找你玩吗?”小男孩似乎很喜欢这个新交的“老”朋友。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自然,“老”朋友也作出了她的承诺。她觉得,世界似乎又有些变得不一样了。这一天,她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的心潮澎湃。但午夜的噩梦告诉她,她的过往并不精彩,所谓的心潮澎湃是在长久的岁月里没有踪影的事物。若不是公园夜里的风把她吹醒,估计还要在梦境里惊恐地不停徘徊。
第二天,小男孩如约来到了这里。他来得特别早,生怕见不到新交的朋友,带着一种激动和匆忙,又满怀着期待,所以即使刚来到长凳前的时候,新朋友不在,他也自觉地坐到凳子上,小心地把纸袋捧在怀里。
老人被晚风吹醒以后再也无法入睡,饥饿使得她的身体震颤,双手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直至最后难以忍受,她终于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露天的栖息之所。走到街角处,她看见一只流浪猫正在翻找带着腐臭的垃圾桶,在肚子的响声的敦促之下,她也凑了过去,这贸然的举动把流浪猫吓跑了。然而,尽管如此,最后仍然是一无所获。谁又能够在被人丢弃的垃圾堆里找到一份得以果腹的食物呢?纵然能够忽视腐臭和病菌狼吞虎咽,终究也不过是一份垃圾,而不是食物。
她放弃了,悻悻地往回走,清澈的喷泉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被吸引了,所以停在了水池边上,当她把脸凑近水面,所倒映出的丑怪模样让她下意识地把水面滑动,好让这镜子一样的水面碎掉。既然无法吃上一口热饭,似乎喝上一口冷水也不枉此行,她这样想着,也把水送进了因为饥饿而缩成一块的胃里。喝足以后,她又捧了一抔水洗了洗脸。纵使丑陋却仍然值得。
当她恰如其分无奈中把握住心满意足的度量而回到栖所的时候,发现小男孩正乖巧地坐在长凳上。她从他的背后看见他,马上就加快了步伐。她气喘吁吁地扶着长凳的靠背绕回了自己昨天的座位上。
“早上好。”老人坐下来的瞬间显得很吃力,似乎影响到这句简单的问候语都颤栗起来,她有一瞬间都在祈祷不会因此而讨了新朋友厌恶。
“早上好!老奶奶。”小男孩充满朝气的回应让她内心不安的情感得到安抚,继而转化为感动。
两人在晨曦的微光中相视而笑,但温暖的情景很快就被老人腹部的叫声打破。小男孩连忙把纸袋打开,让几个西餐面包露出头来。
美好的善意被心怀感激地接受。直至小姑娘又一次因为两个新朋友的水而嫉妒地跑开。而这一次,老人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示意他把小姑娘追回来。
小男孩听从了劝说离开,老人却再也没有把他盼来。
倒是第二天,一个声称是小男孩父亲的中年男性找了过来,口诛笔伐加上拳打脚踢地招呼了老人一顿,理由是老人拐骗了自己的孩子,而证人正是一旁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不忍疼痛的老人想要信守在原地等待小男孩的约定,但终究还是为躲避身体上的疼痛跑了起来,而一旁看着老人被打的小姑娘也渐渐被恐惧的情绪占满,最后无法承载内心的负面情感而跑了起来。
小姑娘跑着跑着,似乎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而老人跑着跑着却似乎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小姑娘。
老人、小男孩、小姑娘再也没有回来。直至若干年后的某一个微风吹拂、阳光和煦的下午,在离老旧的公园不远处的枯井发现了一具白骨。
阳光正盛。
节气上虽只是初冬,内心却感受到阵阵的恶寒,故而震颤不已,并非单纯地浸在阳光下就可以变得暖和,恐怕,时日再长也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