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
我刚能记事那会儿,家里头住的还是由泥土和着稻草跟堆砌而成的瓦房。南方风多雨大,台风着陆时,瓦片被风刮走、被雨打下已经是司空见惯。这之后,奶奶就会吆喝村里手脚灵活的年轻人帮忙把瓦填回去,然后到菜园里摘些菜招呼答谢,这个几平米的瓦房里便你一句我一句闹腾起来。只是用塑料透明瓶做的瓦片越来越多,抬头往上看,全是透光的窟窿。好在天公作美,至少给这阴潮的瓦房带来一束光。烧柴火时一小缕一小的烟就环着光柱升入天际。那时看着她以光晕为衣,她的青丝、她的黛眉与黑暗相膈应。
我们这儿算是相当偏僻落后的小山村,但总算还通有电。油烟和灰尘把屋里的电线牢牢粘在房梁上,估计融为一体了吧。这乡里田间,也不管是否打雷,只要是刮风下雨的气势猛了点,接连着灯泡的电线就会在风中摇曳,晃着浊黄的光,眨两下眼后, 停电就成必然。可偏偏这小小的瓦房里,黑暗总是少有侵袭。只因奶奶常年备着煤油灯在床底下,而且总是想得那么周到——倘平时放在饭桌下,小孩子脚够不着地时就总喜欢乱蹬,可不就把煤油灯给弄洒了。停电时,把火柴那么轻轻一刮,另一手护着一小撮火花送到灯芯,就能着——孩子们就会围着光,学着编织手影舞,对着墙看烛跳人影斜。
这时的她,身体还硬朗,会走上十几分钟的路到隔壁村去买猪肉,偶尔和人家中的妇女话话家常,却总是被时间拎着脖子走,好不尽兴。可是没法,只要太阳一下山,暮色便席卷大地,对于缺少光的农村来说,总是不便的——得赶回来喂鸡,发现笼中鸡不对数,还得点着油脂肥的松木屑去河边、去竹根里寻,嘴里还得唠着“咯咯咯”的鸡叫声,最后夺光伴香归——燃烧的松木呲啦作响,还有鸡的几声咕叫碎语。
奶奶很喜欢和小孩子讲故事,天上飞的、河里游的,都讲。目的只有一个——唬小孩。她说河里头是有“水妖”的,专吃小孩,靠近河边就会把人生拉硬拽扯进水里吃了,骨头都不剩,爹娘想找也找不到。她还说晚上“长发婆”会出来游荡,就找那些在夜间行走的小姑娘,把她拐了去吃了。那会儿还没有手电筒,我对黑暗有无限的恐惧,夜色是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后来,家里有了手电筒,漫漫长夜可算有了打发的空间。农村人吃饭总是迎着朝晖披着夜色。晚饭后天完全黑了,她便会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电筒,走个几十步的路到六老爷子那儿去听牛娘戏。她也算是个半吊子的戏迷,偶尔跟着戏班子来几句。每一听,便是要足足待够九点的。玩心重是每个孩子的本能和天性,她怕我无聊,搁着手电筒给我,让我和人家里的小孩到外面的平地自个儿闹腾去。许是这样,我才有幸和宇宙遥遥相望,挥动着光棒同其问好道晚安。
还记得有一次,堂兄娶媳妇儿摆席设宴,有个醉汉发酒疯拐了小孩,左手拧一个,右手擒一个。我俩当时害怕得哇哇大叫、哭爹喊娘,乡亲们不敢乱动,生怕他伤着孩子。好说歹说,偏不放人。也不知奶奶是不是急中生智,拿着手电筒径直射他的眼睛,甚至一直开了关关了开地循环往复,直晃人眼球,才叫人有机会把孩子夺回。回想当初的心惊胆战,只记得奶奶当时拽我的手直涔冷汗。父母怕这类事再发生,把我接到城住。临走前,她往我包里塞了许多东西——自做的竹签、小石子、毛线,用来算数、用来玩、用来跳绳;再有就是一把手电筒,她说晚上上厕所可以拿来照明,也能去玩。但她不知道,城里教小孩子算数用的是算盘,不玩小石子,没有孩子会跳毛线绳,也没听说挑花绳,就连晚上,灯可以声控,街道也有路灯。
再后来,呆城里的时间久了,回去就少了。蓦然回首,才发现时光泼了一盆水,不偏不倚,洒了她一身,洗去了她的青丝、她的黛眉,她活成了一幅水墨画,非黑即白,却仍旧以光作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