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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春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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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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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麦粒

在黄河滩大平原上,六月的热风一挥,簇拥攒头的麦穗,就在金黄的波浪中荡漾开来,布谷鸟不紧不慢的韵腔从苍茫的远空传来,赤烈的阳光再奔放些,麦穗就会吐出梦般爆裂的笑口。芒种一到,就要割麦了。农耕镰收是四十多年前飘浮在脑海中的影像,在时光不断更迭的变幻中,家乡人视麦子为宝,迎接它成熟的蜕变就像迎接自己孕育了十个月的孩子。

那时,麦粒脱落落来到烟火的人间,是要人们准备好产床的。在麦芒渐硬、渐黄的那一时刻起,奶奶就把搁置了一年生锈的镰刀小心翼翼找出,用柔滑的灰磨石不断打磨好,然后挂在院中楔进墙壁的钉子上,一个大人随手可得的地方,那一道弯长的亮光闪耀着全家人心中蓄势待放的希望。

爷爷牺牲得早,父亲、叔叔在三十里开外的城里上班,身材矮小的奶奶是我们全家在田间地头干活的统帅。为了收麦,每家都要准备整理出一片平整干净的场地,奶奶一次次从深深的机井里拽出晃晃悠悠清冽的几桶水,拿起轻浮的葫芦瓢,舀起,咕咚咕咚灌进口里,添了力量,然后用水瓢,均匀泼洒于平整的地面上,反复几次,稍晾干,再用石碾磙,一遍又一遍,从上面一圈压着一圈轧实,这样就不怕脱落的麦粒离开了胎衣而深陷松软的厚土了。

场地轧好,到地里收割是个苦力活,那时虽然产量不高,可人们还是得起大早去滩里的。不知道奶奶的三寸金莲是何时放开的,她摇着那颤巍巍的小步,无声地投奔在金黄色的田野。

多少年来,我一直有一种幻觉,在无边无际的田间小道奔跑,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后面有一种怪影在追随,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追逐那金黄色的麦浪,感觉前面有一种莫名的幸福亦或是甜蜜在蛊惑着我。

一行行麦畦,在奶奶一手握麦一手挥镰、半蹲马步的前移后跟下,你一堆我一摞,放宽心地撂倒在逐渐袒露了的黄土田埂上,待倒在地里的麦子都捆扎起来,你一捆,我一抱,妇女、孩子跟在后面一怀一怀地朝拴有头牯的地排车上摞,空落的车平了,满了,高了,到了女人、孩子踮脚也够不着的地方,奶奶就举起长长的木杈,将她们送往高处,啪啪几下,拍实大腹便便的麦子,用长绳一甩拉下,四周一拦,扬一声悠长清脆的鞭响,那头牯一个猛劲击地,也是我们轻松快乐的欢跃。田野里干净了许多,留下的是那憋屈了许久,暂时得了风流的野草。

奶奶矮小的身影,在黄河滩的大平原上,在我们目不暇接的视野里,逐渐变得高大起来,足可以顶立起我们的天地。

麦车在大人、孩子、头牯的护送下,卸到麦场,奶奶用木杈或铁杈将成垛的麦子抖散开,摊在地上,该是舒心换气,安然享受阳光暴晒的时刻了。此时太阳当头,穿过麦秆密密层层支蓬起的空隙,是为了催化麦粒落地的。如果细细聆听,你可以听到她们喧闹的倾塌之语,还有她们似乎是摩拳擦掌、欲想挣脱的爆破和呐喊。麦子尽着兴地享受着阳光的炙烤,摊开的幸福在阳光下一览无余,一如我们等待了许久的愿望就要酣畅淋漓地抵达。麦子干酥了,是要经受一番脱胎换骨的锤炼的,这时碾磙子又派上了用场。

碾麦子大多是在午后,阳光最有威慑力时,大人套上头牯,拉上碾磙,在麦场上密密麻麻轧几遭,那爆笑的麦穗立马掉出干净利落的麦粒来,幸福开怀地滚落一地。

这样的季节,大人们忙活,我们这些孩子也跟着欢,在麦场上蹿个不停,木叉、推板、扫帚、耙子,凡是场上的农具,我们都会忍不住要动一动。大人忙活时,我也找顶草帽扣在头上,跟着大人学翻场、扬场,学抖落麦秸,学堆积麦子,那架势也是要做这麦场上的主人。

扬场大多在下午后半晌,天时地利,风向好,扬起场来也带劲。扬场是需要技术的,多由年轻力壮的男人来干,由于我们家没有男劳力,扬场多是我奶奶干。别看奶奶的身躯小,她干起活来,不输青壮年,杵起麦子的木锨天空一挥,手腕一翻一抖,轻松地抛向天空,麦子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线,将奶奶一身肥胖宽松的蓝粗布斜襟大褂、粗萝卜腿裤细扎的腰身,唤醒了一种优雅的灵动,随风舞扬。瞬间麦壳和杂质随风脱离,金黄的麦粒如雨珠扯线般落下,伴着“哗啦啦”的声响,眼前的麦堆慢慢隆起,渐渐洒积成一座肥硕的金沙丘,在夕阳霞光的映衬下,煞是好看。

奶奶扬完场,还没等安置,我们便抢着拿簸箕、撑布袋,偶尔会有旁人逗笑道:“咦,这小胖妮,还没布袋高呢,看把她忙活的!”布袋是奶奶自己亲手纺线、浆织成布,一针一线缝制的,布丝密集,结实耐用,哪怕不慎被狡猾的老鼠嚼破,贴上补丁,照样是麦粒的幸福窝巢。装满麦粒的布袋紧紧地偎靠在一起,像一个个肩并肩、手扯手的胖娃娃,彼此情同手足。光着脚丫的我们围绕着这些布袋,不厌其烦地点着:“一、二、三、四……”一遍又一遍,行露于色地数念着丰收。

在黄河滩,因为秋季水患不断,一年四季,我们充满希望地也大多就收这一季。不过这种丰收的喜悦也不是年年都有的。

后来母亲落实政策,恢复了工作,我们全家都搬进了城里。麦收季节的周末,父亲带我们回家,老远就能望到奶奶居住的地方,在被黄河水淹没后,四周瘀积隆起高高的黄沙土台,奶奶的小院沦陷在低洼的盆地里。奶奶从黑乎乎的堂屋里,视若珍宝地捧出一瓷盆还不齐盆沿的麦子,这是要撑一年的口粮,这哪儿是我记忆里幸福的麦粒啊?这些小怪物瘪瘪的,很丑陋,很难看,颜色黄暗。因为天气干旱和水患后所淤积的沙质土壤,未能确保一季的收成。

听村里叔叔、大伯说,因为天旱,奶奶每天去村头旧学屋,据说有一条龙盘卧在那里,奶奶为祈求天神降雨,不停地烧香磕头,在袅袅烟雾中,不慎被烧破了蓝布斜襟大褂,引起了皮肤的灼痛,她才感知。奶奶不识字,有一年春节,家里门框上贴对联,奶奶把“人才两旺福禄寿”中的上联,以“人”字中的开口向上貼,我拽住奶奶的衣襟告诉她,贴倒了。奶奶面色不改地说,树杈都是向上长的,人哪有向下去的道理?从此在我心中,对矮小奶奶的敬重里又徒增了一份厚重的敬畏。

还是让我们回到那丰收后月下的村庄吧。

月姥娘明晃晃,

娃在娘怀赏月亮。

嫦娥虽有玉兔伴,

怎比人间滋味长。

麦收后月下的村庄,总给我们静美祥和的感觉。乡下的孩子喜欢月,我更喜欢十五前后的明月。月光融融,我们聚在小巷场院,靠着散发着小麦香遗留的麦垛,透过树影筛下的月光,蹦跳着对着星星眨眼,对着月亮呼唱奶奶教给我们的歌谣:

“月姥爷,明晃晃,俺在河里洗衣裳,洗得白,捶得光,打发娃娃上学堂,读诗书,写文章,一考考上状元郎,喜报送到家门上,看看排场不排场!”

一阵欢喧嬉闹,兴趣未尽,总是在恋恋不舍中,被奶奶悠长的呼唤声拉回,各自回家。村庄便也如孩童般安静下来。

夜,像幸福的摇篮。夜风吹拂轻送,月光轻轻洒落,孩子渐渐入睡,都是笑着睡的,梦里满是美好。而奶奶在疲惫了一天的劳累后,心里则又在勾勒着另一幅图画。

那样的情景,是温馨的,是有温度的,留存在我的心田,妙不可言,穿越着岁月悠长的时光隧道。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如今我们肩并肩已经长大成家,是记忆里幸福的麦粒滋养了我们的岁月韶华。奶奶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季的午后,因为脑溢血一头栽倒在地的,我们姊妹三个再也没有拉起她的人生。奶奶终前痴呆,至今,我还记得她见到熟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没有吃饱过……

家乡的风,吹来……大片金黄色的麦浪再次铺展我面前时,耳旁是渐近了的机器声。如今的麦收过程恢宏浩荡而简洁,麦田里除了几台忙碌的收割机外,就只有地头上的寥寥几人守望着照应,更无孩子的影踪。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在收割机轰隆隆的“吞噬”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颗粒归仓。

每年麦收季节,只要有闲,我就去黄河滩,从南而北的联合收割机浩浩荡荡,起尘喷天进军于黄河滩的大平原,虽然刷新着刺激的感官,彻底解放了如今我们农民的手脚,他们在地头道路的树荫下,绽放着等待颗粒归仓的喜悦。站在六月热火般的灼阳下,我记录着这一切,感受更多的却是那面朝黄土背朝天、挥汗如雨的往昔场面。

现在,我很少再有去月光下踱步的童心,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月亮在城市的霓虹灯下不再那么耀眼。记忆中幸福的麦粒,一如幼时胖胖的我,总是在奶奶飘摇不定的忙碌幻觉中,贯穿、滋养着我漫长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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