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春慧
网站用户
一叶陈舟，早已被昨天搁浅。一团祥云，坐下，就不忍游走。
我无数次在大地中行走，看到一些陌生的、崭新的村庄，贫穷的或者富有的，古朴的或者时尚的，有故事的或者没有故事的，我都会停下来走一走。
四十多年前，我背井离乡;四十多年间，一次又一次无数地回归，耙犁于四季的过往。站在黄河大坝的高处，屈身梦境中家的屋檐，我多次解盔撂甲，心解纽扣，坐在返老还童的地方。
我时常想起我的爷爷，我的奶奶。在某一个早晨或者黄昏，我撇开现实中的自己，与这片和他们共眠的土地对话。高低错落的村庄没了，只有丰腴的身骨深藏在我珍贵的记忆里。
这里有飞翔的鸟，有我臆想中茂密的树林，有时我就变成了一只鸟、一片小树林，在黄河上空飞翔，在沙滩上迎着风、洗着雨，有时就干脆做一朵微笑的小花，亦或一株抓地的青青小草，或者是河里的一滴水，哪怕是岸边坚硬寂静的一块石头，都是我另一个自己的模样。我让自由的翅膀凌驾于梦想，花草的思维丰盈思想的羽翅，一滴水的质地灵秀自己的魂魄，一块石头的沉静思考漫长的人生。
飞在蓝天下，守望在黄河边，血融在黄河水里，舞扬在芦花飘飞的夕阳下。赋予自己一个灵气影秀的生命，让自己变得愉悦，变得快乐、轻松，变得干净而透明。
我会天使般地飞到土墙的四合院，去屋顶抚摸瓦砾上蹿满的蒿草，还有比蒿草高的零星漫天的碎黄花。风过花满院，粗陋的歪脖子枣树下，有忠实于我的小花狗，追忆着屁颠的童年。
一棵挺拔的香椿，唤不来鸣柳的翠鸟，却总是在黄昏暮落，招摇起一缕晚唱不绝的炊烟，鼓动着奶奶擀面的热香流窜于幽长的小巷，牵奶奶一味绵长的呼唤，让我疯耍腾空了的胃囊，霎时对准欲填的渴望。
我想念飞沙淌黄的河滩，光着脚丫可以平躺，不怕脚扎，也不惹一身尘埃。高昂举出的麦穗在灶火间熏燎，喷着丝丝乳香;从沙窝里扒出一嘟噜白胖花生，被半天的骄阳晒个蔫儿吧唧，在窝棚的风口处，撑起半天的晚霞，黑嘴花胡子里的笑声，就穿越了寂寞人生不减兴致的余香，这是我今生永不凋零的童话，仅一根情思就镌刻在黄河滩的大平原上。
我想念杏花朵朵，摇曳不定在坑坑洼洼的小巷，颠跑着来，颠跑着去，追不上的快乐。那是母亲灵巧的双手挑灯认线、密麻针脚穿过的诗情画意，在阳光下绽放的朵朵心情，丝丝缕缕，穿透岁月的沙漏，让我清新抿香。
我想念老院的中秋，明月高悬，影映着奶奶香烟缭绕的叩拜和袅袅树起的信仰，那瓣穿越了饥馑岁月、吞没了漫长时空的月饼，在时光的隧道里，甘甜穿越着我的人生。
我又怎能忘黄水肆虐，柳枝披发、凄厉的秋雨沥心滴血，泥泞了半生再也走不出来的湿滑大堤啊。
我离开了河滩四十多年，离开了黄风迷眼，人面难谢尘的河道，离开了熟悉的父老乡亲，离开了一座座萦绕着笑容乡音的坟茔，离开了幼时已经出嫁成为人母、成为祖辈的玩伴。
我在的时候，村庄眉清目秀，简朴如素。多年了，我不在，它还在我记忆的飞翅里，守望在黄河边，在我生命的骨髓里酣然。
奶奶的三寸金莲飘摇在那条通往田野的土埂上，黄河滔滔，爷爷精魂夜守。黎明前东方喷血腾出的红日，昭示激励了半个多世纪多少的后人。爷爷的青春热血沸腾了这方沃土。几十年后，他们再次相聚、同枕共眠，一个血气方刚，一个目落寒雪。这是人间酿造的一场错落悲喜啊。
四十多年，我在离开家乡的游走中，不小心，错逝了青春，阻止不住自己一天天的衰老。可年岁老迈的爷爷活着，却永远活在他二十九岁的生命，活在黄河岸边不老的村庄里。
如今，我年已半百，清晰地望着父亲远走，世上没有解药，我治不住任性蹦跳的心疼。父亲八岁时，爷爷为国捐躯，血肉模糊，葬在黄河岸边的村西头。父亲撑着风雨，送老携幼，心竭，绕人生大半周。身为长子，在望乡的路口，他像个孩子被收回，暮年终于能够偎依在爷爷、奶奶的脚头。
热爱，是一种债务；思念，是一种诱惑。小河里的鱼虾游来了，吻我门楣上阳光晒过、切碎后入锅的面糊味道；白胖娃娃似的花生四处找寻着童年的方手帕，漏角的缝隙里，流窜出馋人的满口香。红皮的地瓜，黄色的杏，也沿味觉而来，为想念一缕扶摇直上的炊烟，为再品一口人生的酸甜。
许是时光的咀嚼经不起漫长的等待，才致使麻痹了我们今天的味觉。奶奶圆月下掰给我的红丝月饼，穿越了几十年风雨，香甜了蹉跎岁月里的苍凉。
路口的毛白杨，在心中屹立了四十多年，只为守候着不死的探望。村西的黄河水日夜流淌，是为我不曾停止过的赴尘而呜鸣吗？长河的喘息里，呼唤着我，这儿是生我、育我的故乡。
虽然，村庄在人们渴盼新生活的希翼中早已挪离了地方，可故乡的根还在这方厚土下栩栩盛长，无尽的缠绕里，放飞着童年里的风哨，在已埋没却仍清晰的小巷，来回，呼呼作响。
世事变迁，高楼大厦禁锢不了一颗返璞归真的心。我一次次风尘仆仆而来，一次次欢欣夹杂着忧伤远去。因一份热爱和痴望。
风云变幻四十载，多灾多难的黄河人都依次搬进镇上的高楼。一条高速桥跨架新村南北，横空穿越古老悠久的黄河。这儿有奶奶凝望不到，祈求不到，她梦中想也想不到的蓝图。
花香满径有佳园，一缕烟波总含春。
且敬往事进杯酒，幸有国风可安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