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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春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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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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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盈袖,淡然如菊

知道公婆偏爱菊花,是在三十二年前初冬的一个周末,我怀里揣着个小兔般,跟在父母身后,第一次登上婆婆家大门。巡视屋内,除了一张防震床、写字台、立橱和一对笨重憨气的布包沙发、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缩进空旷的电视柜里。除此之外,能够开我眼的就是沙发之间茶几上面一盆绽放着白色流缨的冬菊了,清新的气息安抚着我的紧张,脑海里瞬间浮出了波浪披肩的银发女郎,这盆菊花复新了我的视觉,不自觉地,使我内心微妙地向一种时尚感,渐渐靠拢。

这是在中间用一铁丝垂挂的布帘隔开,既做客厅又兼卧室的房子。那天中午,男性围一八仙桌,女性在角落里围一小四方桌,除我和先生外,皆是父母和公婆共有的知心好友,谈笑风生地进行着我和先生的订婚宴。

次年相同的季节,也是在一个周末,刚飘过小雪,天气寒冷,我和先生在结婚前一日到菏泽,在东方红大街上转悠了多半日,第二天一早就按照双方父母商议的时间点赶回,从公交车上下来,冻得浑身哆嗦的我,双手抱紧自己的肩膀,和先生从车站徒步走到水利局家属院,大约二百米左右的距离,这一转折,却是那么漫长。水利局通讯员手挑一竹竿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压过了我进门喊爸、妈的两声礼节。中午,公婆在街上订了一桌七十一块钱的酒席,送到家来,招待了陪送嫁妆的叔、舅。堂嫂进屋,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肉,妹妹,婶子专门为你挑的,趁热吃吧。玻璃钢茶几上,一盆爆笑簇然的菊花似乎在看着我,阳光透过龙凤盘错的红棉布窗帘,冰凉的体内渐渐有了丝丝暖意,这一天在极少人的见证和祝福下,我们成了人。

到了周一,公婆单位里的同事爆炸般传播着我们已经完婚的消息。于是一条毛巾被、一个电热毯凑热闹似得挤进了我放被子的大立橱。进门的恭喜声,在接下来的多个日子里,连续不断。沉思了良久的公公,默默掏出钱包,指使先生准备好一件件礼物,利用晚饭后时间,各家各户去登门拜访,答谢。我就望着漏出衣橱,无处可放的毛巾被、电热毯,孩子似得傻傻发呆,心里不免涌出一种沉重感。惟玻璃钢茶几上的菊花使我不堵,畅然。

比起当年婆婆进王家门时,我是幸福的。公公婆婆结婚第一年从公社骑自行车回家过年,后座上必须绑上娘家陪送的被子,车把上挂着能在家里足够吃的,用的。爷爷奶奶撇下的老屋,四壁黄土立墙,夜里睡觉,无枕头,就用棉衣一折,后来婆婆给我们说起这些陈年往事,津津乐道,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听得我一声黯然,婆婆竟然丝毫没有一点一滴的嫌弃和埋怨。

婆婆从小泼泼辣辣,风风火火,许是家里没有男孩又是长女的缘故,地里活干得麻利、快、漂亮;就连游泳、踩高跷的杂耍活都使同龄男人望而兴叹。婆婆的能干,远近闻名。1958年全县招工,她和母亲同时分配在工业系统,食宿一室,就连身上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她们亲如姐妹。公公弟兄三个,父母早逝,他最小。是在鄄城药材公司工作的大哥,把他从郓城张集王花园带到城里来的,开始给人家干临时工,双手一天天泡在水里,冲洗着膻气扑鼻的羊肠子,后来转正,又到公社,成为预备干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公公很快出任团支部书记,后遇到因工作出色被提拔到公社任妇联主任的婆婆。他们结婚,名曰鄄城的婆婆嫁给了郓城的公公,不如说是鄄城的婆婆娶了郓城的公公。87年年底,他们从乡返城,婆婆安置到政府多种经营办公室,享受正科级待遇,公公任水利局局长。我和先生的婚事,是在他们回城的第二年完成的。

我惊诧于公婆生活中的粘合力,他俩毕竟不是性格一样的两个人。公婆的言行,潜意默化地在我心目中高大了他们的形象。秋麦忙天,公婆趁周末,一大早就骑自行车到年迈的姥娘家去帮助收割。村里支书戏谑公公,你这当局长的还亲自下地干活?言外之意,有失局长身份。公公一笑而过,不多言语,弯成镰刀的姿势,继续在田间挥汗如雨。工作繁忙的公公大小侄子八个,都在农村,生活困窘,责任田需要施肥,婆婆就想方设法为他们买化肥;孩子考上大学,婆婆就抽出工资援助;老嫂子生病、侄媳妇生孩子,送到县医院,婆婆就送吃喝,忙前忙后,安顿好,身后还得带回来一屋子亲戚,烟熏火燎,招待着吃好喝好。一年四季,婆婆的日子过得像打仗,此起彼伏,风生水起,琐事不断,而我从来没有在婆婆脸上搜索到一丝厌烦之意。与婆婆同龄的人,一般都有好几个孩子。婆婆喜欢女孩,从她见我,就不叫我名,而直呼“妮”,母亲也很少这样粘腻过。与公婆同锅吃饭几年,使我明白了他们当年为何不敢再要孩子的原因。婚姻就是为自己找个伴,在以后的生活中相互扶持,就像两棵小树同经阳光和雨露,在肥沃的生活土壤里逐渐拧在一起,结出幸福的果实。我结婚三十多年来,没有见过公婆红过一次脸,更不要说吵架。

公公不善言谈,在他踏踏实实工作几十年的履历中,我时常不明白,他到底施了什么样的魔法,在群众心目中矗立着如此好的口碑。

每逢春节过后,都有一位年迈、听觉不灵的老人,由一位年轻人陪伴,从三十里开外,一个名叫周桥的村庄而来,他每次都和公公对坐半天,唠不完的话弥漫在过去式和现在的对比中。他是一位孤寡老人,不知什么原因,终生未娶,平时都是近门这个侄子照应着他的出行,每次走时,公婆都让年轻人帮他带回一些老年食品。老人平时很少出村,就这样一如既往地许多年来看公公,直到他后来去世。公公不说,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和情怀,使一位年迈的老人有如此的情有独钟一直坚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后来才略知,是公公在乡镇任书记骑车下村时,可能是出于方便,经常停落他家,成了公公工作间隙换气的驿站,同时公公也给予了老人生活上频繁的关怀和照顾。还有,当时下面的村干部知道了公公调回城后,几十名村支书,自发组织,骑车追到城里,问到家,言谈中难离难舍的情愫涌现眼眶。

公公回城上任时,整个水利局办公室和家属院一体,只有简洁的几排红砖瓦屋,来后,他亲自日夜监工盖起了多层办公大楼,从整体上改变了职工的办公条件,接着不分昼夜,又为职工建起了人人有房住的家属院。分房时,他让别人先挑,自己要留下的房子。

我结婚三十多年,仔细过滤,公公入我耳的话,说得不多。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这句话使我铭记在心。那年我在乡里上班时,突发奇想,在刚兴起的夜市上练起了摊。不出几日,风风语语蹿满熟人的耳朵传给公婆,您这还当局长嘞,就让儿媳妇去街上摆摊?公公严肃不语,婆婆特豪爽,孩子想干什么,我们都支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工作之外挣钱的难忘经历。

婚姻对于我来说,世间多了一对爹妈,公婆多了一个女儿,同时更多了一份责任和牵挂。有年国庆节临近仲秋,婆婆因脑中风,四肢无力住进了医院。每天我凭着她的口味做饭给她送去。一生争强好胜的婆婆,抑郁地躺在病床上,攥住我的手,说了戳心窝子的话:妮,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两个男孩子,他(我先生)又不操心,以后的负担太重,仅靠微薄的工资,孩子买房结婚就够你作难的。听到这话,一股酸楚涌心头,我只想婆婆的身体快好,没有想到她会挂心以后几年的现实。直到这个时候,我不得已把自己平时零零碎碎积攒和借东磨西买下楼房的事情告诉了她:妈,在这房子的事上,请您放心!此时的房价已经超过当年预定房价的二倍。婆婆霎时诧愕,随即泪眼婆娑:事先你啥也不说,这个家,幸亏有你。我们都是两个儿子的妈妈,做母亲的心是相似的。

时光如牵不住缰绳的野马,在我们生活的疆域里留下了各种各样无声的蹄痕。公婆退休后,四方院子里开始种养菊花,他们不耽误我们工作时间,每人脚蹬一辆三轮车亲自到很远的市场买来许多个大小不一的花盆,像对待婴儿一样,根据特性把它们装入适合自己的暖巢,施肥,浇水,喜看着它们在叶绿中成长,含苞中各自怒放。谁到家来,都会赞不绝口,别人喜欢,他们就拱手相送,乐此不彼,手留余香。

2011年,我们搬入自己新买的楼房,公公从他橱子里拿出一竖幅菊花图,我挂在了门厅走廊的洁白墙壁上,窗台上摆放着婆婆挑选的,大朵肥硕白色纯净的冬菊,尽享着阳光的普照。淡墨清香神自远,脑际里没有波浪披肩的银发女郎,而是公婆从乡间带来的清风一缕,孤标亮节地在前方飘引,涤荡着我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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