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由过去驶向未来的袤原上,时间是一匹“嘚嘚”脱缰的野马,蹄过岁月山海,惊起一路旖旎,跨过了一道道新春门槛,如果把五十多个过年的印象汇聚,零散、模糊者居多,一如我颠沛流离的童年,散落于时光的荒漠里。我感官上的年味,是一缕斩之不尽的渺渺乡音,是一种扶摇直上的信仰意念。
七十年代初,鲁西南的冬天宛如一幅简洁素描。我的家在黄河滩外,汛期黄水泛滥时经常被淹,滩内大堤下的外祖父母家,是我童年避难、安身栖息的驿站。而外祖父母就像是一天到晚也停不下来的陀螺,被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所累。
通向七八里开外的小镇,有一条弯弯曲曲、又窄又长的土路,这条路串连着三个同外祖父母家所在的村子一样的村庄,在高高的大堤上,用太阳公公俯视的目光遥望,这三个村庄定是联手依偎于黄色大堤根下永远拔不去的三朵淡灰色的“蘑菇”。
年关将至,外祖母打开带有铁锁的木柜,从里面摩挲出一张用蓝色粗布帕包裹、折叠了很久的纸币,她和外祖父商量说:“去集市上走走,买点过年家里需要的家什,也顺便给几个妮妮带点礼物。”大舅家的女儿多,她们的年龄与我的年龄不相上下。父母放了假,过年时我是要回到他们身边的。
外祖母一句简单的交代,使周身裹在冬天里的我,瞬间充满了火炉般的期待。土墙草房顶上的炊烟还没有燃放升起,外祖父挑水的扁担声就滞留在墙根,他要赶集去了。我追出深褐色篱笆墙围绕的土院,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外祖父魁梧的身躯被我执拗的眸光凝聚成一个移动的黑点,慢慢消失在另一朵淡灰色的“蘑菇”里。一团迷蒙的雾弥漫着,不知何时,灰白的天空陆陆续续飘起了雪花。
等待何其漫长,一如历数了十二个月的轮回,抬头才能看到挂在大门上方的大红灯笼。记得那次赶集回来,外祖父肩扛着一把披满雪花的大扫帚,睫毛、胡须花白地走进了土墙小院,从我眼眸热化的祈盼中,渐露出外祖父古铜色的脸庞,他抖落一身霜雪,从黑色对襟棉袄的内衬布袋里,摸出几朵温热的红色绸花,茎部是用别针一样的卡子固定在发根上的。这绸花,就成了我和几个表姐妹过年时头顶上翩跹飞舞的红蝴蝶。
“回家”这两个字对我有着迷惑般的吸引。年末,我回到父母的身边,心还是飘游着的。母亲忙了白天,晚上就挑灯赶制新衣,缝纫机“嗒嗒嗒”的声音,一阵阵急促地轧过漫长的寒夜,最终崭新的衣裤井然有序地压放在床尾。那时的光阴是缓慢的,在不眠的除夕夜,母亲的一针一线都要从我的心底轧过。灯影下,我抑制住困意的诱惑,母亲不知疲倦地挑线绕指,二两线团在她灵巧、机械、重复的编织中,成就了一顶让小伙伴十分羡慕的紫罗兰色筒帽。
过了午夜,窗外的爆竹声经久不息,浓重的烟雾化不开沉重的夜幕。我们着新衣、戴新帽,父母用自行车驮着我们骑行三十余里回老家,一个个时远时近的村庄都在以同样的欢庆炮竹声伴着我们同行。
与我同岁的花狗,早已卧伏在村口,机灵地摇着尾巴,寻着熟悉的气息向我们奔扑过来。奶奶家土色的屋顶上冒着与爆竹味缠绕的袅袅炊烟,热气腾腾的黑铁锅里,是奶奶忙活了一季收获的小麦。别看奶奶身材瘦弱矮小,她却是一家的权威。在红烛摇影的威严堂屋里,我们小辈必先虔诚地匍匐在奶奶身后,跪拜祖先,祭拜结束后,我们才围拢起来,开始品尝水饺。
时光荏苒,岁月催生着我们日渐成熟的面容。
在村里当了几十年大队会计的外祖父,1985年初因脑溢血病逝,后来从村人对外祖父的絮絮叨叨里,长大后我才明白,少言寡语的外祖父怕给多子多女的家庭增加负担,而匿藏药瓶、拒绝服药治疗。1988年奶奶去世后,我们过年时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老家成了故乡。童年给了我许多关爱的外祖母,也在一个深冬的寒夜安详辞世,享年92岁。
以后,每逢春节,父母都会把他们的遗像恭敬地摆放在堂屋那幅祖先在上的轴联下。被香烟缭绕的外祖父母、奶奶都会平静安详地“注视”着一个个长高长大的我们,看着我们的变化,默默“注视”着我们身后娇嫩如花、聪明伶俐的稚孙,无声地接受着我们的跪拜和祭奠。
2016年春节,全家团聚,我和父亲商定好以后每年都要留下一张全家福。2019年春节,小侄子因在美国留学而不能回家团聚,我们依次与大洋彼岸的他进行了微信视频祝福,父亲举着手中小侄子的头像,我们在聚餐的酒店里,全家合了影。一年余载,小侄子回国,而上一年手举他头像合影的父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今年在祖先的牌位下,哥哥带领着我们,无声沿袭着奶奶、父亲以往的传统惯例,子孙跪拜、匍匐在他们的面前。先辈们从黄河滩贫苦的生活淬炼中,走向了永远。辞旧迎新、岁月更替之际,作为晚辈的我们,永世不忘。
在物质生活富裕的今天,我们无需再用一年的饥谨来珍留、置换出几瓢白面,以此来弥补、充实过年的味道。在先辈的期望里,正直、善良的家风如渺渺乡音般根植于我们的血脉中,我们努力活出独一无二的精神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