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姓古,大人孩子背地里都叫他“古老猫”。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黑灯瞎火的夜里,老人总是善用这种方式对着哭闹不休的难缠的孩儿说:“别哭了!再哭让老猫把你抱走!”这样一句话极具震慑力,能让小儿立即停止哭泣。孩子是惧怕“老猫”的,虽然他也弄不明白“老猫”长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古老猫”喜欢多管闲事,让他看不顺眼的东西太多了,他总是带着一种挑剔的眼神打量这世界。任何一个孩子的一举一动只要戗了他的眼刺,他都会板起面孔毫不客气地严厉斥责,好像天下不能容忍犯错似的,好像自己无动于衷不管不问就是对不起上苍,更对不起人家孩子家长。在众人眼里他就是个苛刻、呆板、教条的人。平时他就很严肃,即使他偶尔善意地笑一次,那笑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他的头因为帕金森氏病而摇晃得别具一格,激动时脖子就像根静止不下来的弹簧,那脑袋摇晃的样子令人寒颤,特别是从那双阴冷的眼睛里射出的寒光,也许再无“老猫”这个词儿更适合他的了。自始至终我不知道给他起这样一个绰号的高人是谁,不过这样的一个绰号达成了人们对他的共识,“老猫”之名非他莫属。
那年全国刚刚恢复高考,笑然姐是一个在季节的色彩里跳跃的女孩,夏穿白色连衣裙,冬着黑红相间棉袄,个头不高,见人就笑,走路昂首挺胸,从你的身旁走过,总会带着风一股风。我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做了老猫的干女儿,她怎么会在心目中去接纳一个古怪而无情的老猫来替代自己父亲的位置呢?
其实,笑然姐就是他的一个学生。老猫在学校教语文课,和我父亲在一个语文组里备课,同时又同在县城一中学校西南角最前排的红砖瓦房里居住。房前是一片长方形的果园,有苹果树、梨树、山楂树、核桃树,还有一棵四季表情单一的木瓜树,最惹眼的当属那胖墩墩的苹果树了。
春天的果园里聚着色、飘着香,一阵阵轻风吹来,就直扑入了鼻息,香香的幽幽的。那朵朵洁白的花儿、粉色的花儿总是给我童稚的心灵插上无形的翅膀。
温煦的阳光送走了多情的三月,花儿知趣地谢了,果儿在树上住了下来。绿叶儿自行癫狂着,支蓬起层层碧翠的叠嶂,小小的果儿渐渐膨胀,这片果园吸引了我们这些孩子的目光。在那些流连忘返的目光里,增添了一双犀利带钩的眼神,这眼神能够穿透茂密的绿叶,使你害怕。这是一双具有猫神的眼睛。
五一节的午后,我兴奋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贴锅饼”,在父母最终耷下眼皮的时候,我悄悄起身踮着脚尖闪出门外,因为那枝条粗壮的苹果树树荫处,就是我纳凉休憩的最好去处了。
我三下两下爬上了树,拨拉开一片片闪着媚眼的绿叶,虽然穿过缝隙的是灼人的阳光,可那清凉的感觉是通体舒畅,那是自然的氧吧,我为自己能够安静地享受在绿色的包围中而感到快乐。我细细看着那圆圆的果果,我想,每颗果子都应该是一只住满香味的小筐,每个小筐里都盘坐着一个胖乎乎像我一样的孩子,我们就在绿色里成长,直到秋天变成一个个着红衬绿的甜苹果。看着看着,不想从下面传来的声音,顿时惊散了我一身的光圈。
“谁在上面?”一声责问,那粗壮虬盘的树枝晃动了,让我感到了震颤。
“下来,下来!”我眼里冒着金星,腿有些发软。
“上树攀枝,哪有女孩子的样啊!”
是他,我不敢看他那摇晃着的头,不敢看他那毒刺的眼。
我刺溜一下下了树,像个小猫咪溜进了屋子里。夕阳的余辉渐渐地被果园吸附、吞噬,晚饭时,我们都在排房的前面搬出自家的圆桌方凳,他弹簧似地摇晃着头,向父母投诉了我的“罪状”。我调过身搓着半块馒头,他眼睛里透射出细锐的钢针,扎着我的脊背。
从此,见他我就躲闪着,后来我的伙伴晓晓喊他“古老猫,坏古老猫。”一个这样的绰号,让我心里舒坦了许多。晓晓是个性情无拘无束、任性泼辣的女孩,虽然那时才五岁,可她爸妈都不好管教的,有时她爸爸的名字她也直呼其口,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劲。
那次她爬上了苹果树,揪掉许多的苹果,洒落了一地的无辜。老猫的眼睛一贯是发散着、撒了网的,好像每一处每一个角落他猫似的眼神都能够捕捉到。晓晓没有逃脱掉那双老辣的追寻,被他狠狠地从树上拽了下来,晓晓还没站稳,就喊着:“古老猫!黑老猫!你是个坏古老猫!”晓晓的裤裆里夹着风就跑了。古老猫拿着竹竿脚下生风快步撵上,让她直立墙根罚站,直到他爸爸过来。看见了爸爸,晓晓肆虐发泄,哭个没完没了。古老猫的脖子摇晃着,嘴里吐着不是普通话的外地音,那样子像被刺刀划了脸的小日本,苍白的脸色溅出了血丝。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在古老猫日夜的巡视下,苹果开始逐渐长大、露出枝头,由青而红。不过,白天是不会有人再敢爬树的,但是在不经意间,每隔一段时间果树下面会有一层铺地的绿叶在清晨的曦光中哀喘着,那黑夜里被劫的小可怜,是伙伴们味觉贪婪时挑战老猫胜利后的快乐。
绿叶不再逞强了,果园里飘香的时候,老猫让他的学生们把一个个个大红润的苹果采摘了收拢在一起,好像都是他们家地里产的,我们很是眼馋。老猫把那些看不上眼的就堆在地上,猫光远撤着,任我们随意分享了。这时,不知老猫从哪儿弄来一把明晃晃的明显着是被铁锤砸着边沿的铝壶,他还在房前用几块半新半旧的砖支起了一个透气的小灶煮苹果吃,那还是我今生的第一次,味儿不好,至今想起来,胃里还会泛酸水。后来听笑然姐给别人说,那些苹果卖了不少钱,给他们那届毕业班换来了许多的复习资料。笑然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熟透了的红苹果般的光芒。
古老猫教着语文课担着毕业班的班主任,他还管着全校大大小小的鸡零狗碎的小事。那时学生的伙房是看不到现在这样暄腾腾的白面馍馍的。在校学生多,吃饭时热气腾雾的蒸笼里站着的、躺着的都是学生从家里自蒸带来的黄色的、黑色的杂面窝窝,硬梆梆的感觉。吃撑的时候,在学校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经常有扔了半块被咬了牙印的窝头,也有散发着馊味的,此时的老猫也不放过这些被学生称之为垃圾的东西,但丢弃窝头的学生,他是逮不全的。在早饭后或者午饭后或上课之前的空隙里,校园里总能碰到一双大扫荡的眼睛,他晃着弹簧似的脑袋,米把长的铁叉拄在手里,不多时,全校角落里残缺的窝窝头都戏剧似的串联在他手里的铁叉上,像来自不同地域的眨着各种颜色的眼睛。在后面宽阔的大操场西面有一个种着萝卜白菜的菜园,菜园里有一群比造反派还兴奋的白白的胖小猪,我想那“哼、哼、哼”的小天使是最欢迎古老猫的到来的。
我们的家同在一排住,从没有见他的妻子来过。一年四季从他屋里进去从他屋里又出来的都是他的学生,大部分是清一色的男生,也许他的男生是不惧怕他的。我这样想,是个女孩也会被他给吓傻的,脑袋晃什么晃?
笑然姐却是另类,她妈妈在山西太原任职,而她爸爸在我县某一科局工作。对于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来说,婚姻是个想揭也揭不开的谜。那时只知道笑然姐的爸妈闹离婚闹得很凶,我曾见过他的爸爸,一位吐着外地口音的中年人,眼睛里充满着一种浓浓的化不开的阴郁,好像这块县城的晴朗天空罩不住他的内心。虽然这样,笑然姐依然微笑着飞扬着,像个不知疲倦的小燕子。
在那如火如荼的夏天旁晚,蝉嘶高歌,飞虫打脸的瓦房西墙檐下,老猫常常给自己的学生在这儿加班加点,他们捧着书、踮着脚尖、伸长脖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一起,那一个个聚目凝神的样子,即使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光里也舍不得遗落一点点。在我们静静地等待被找被抓的时光流影里,古老猫的声音传来了,他的抑扬顿挫,我想应该是伴着头的摇晃的。在远远的八十里地外,也能够想像得到他此时的迷醉神态。
我们一天天长大了,果园不再是我们关注的焦点了。
后来在这儿我读了初中,每天都是在“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嘹亮的歌声里迎着晨曦开始新的一天,走读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涌进校门,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
每天的晨操都要点查班级人数的,此时的老猫虽然还兼着语文课,可早已升为学校教导处主任了,他的“独权”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我们班团支部书记在一次跑操时,溜到操场旁的厕所里蹲空偷懒,被古老猫抓了个现形,另外还有几名其他高年级班里的同学,惩罚结果:拿着扫把、掂着小簸箕在整个校园里捡拾垃圾,什么时候让他看着校园干净了顺眼了再去上课。看着他们几个的狼狈相,使我想起了劳改犯,当然这些引起很多同学的嘲笑,虽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这种记忆还是刻骨铭心的。
这老猫在学校里人人皆知人人畏惧,只要有一句“古老猫来了!”此时疯玩的学生们就成了仓惶逃窜的“老鼠”。
多少年过去了,此时的一中已经不再是旧时的模样了,那片苹果园早已被耸立的教学楼给覆灭掉了。我幼时的伙伴晓晓在女儿十个月时因为离婚而疯了,那个疼她爱她任她喊叫名字的爸爸继续疼着她,还不得不躲避着她不由自己的拳头,一位才华横溢的老父亲又不得不把爱延续给她的女儿,自己的外孙女。岁近暮年本应该享受儿女带来的福祉和欢乐,可一场溺爱换来的却是终生也难以承载的生命之重。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十几年前,在书店里我正捧着一本九十年代最新诗选,他晃着脑袋审视着一本字帖。他的书法苍劲飘逸,县里县外爱好书法的人无不知晓。看他身着笔挺的黑色毛呢上装、笔挺的裤脚轻盖着黑色的毛呢鞋,浑身上下还是没有一丝柔气,虽然头还是不停地摇晃着,可我还是看到了那掩饰不住的苍老。我们的目光相遇时,再寻不到他眼里的锋芒了。
“小慧,买书用钱吗?”
回应他的微笑,我心里还是一颤,坦然喊了他一声伯伯。他的妻儿都在北京,原来他有一个温暖完整的家,现在古伯伯已作古多年了。当人们无意中谈论他时,总是感叹地说着他的大名——古云鹏老师。
时间真是个捉弄人的东西,那棵不被人注意的木瓜树呆呆地结出许多个绿绿的果子,我曾咬过它,涩苦的感觉,可是如果把它放在床头,经过时光岁月滴滴答答的润染,它会慢慢飘出浓浓的香味,如一缕久驱不散的记忆萦绕在心灵的皓空。此刻,那“老猫”的绰号似远似近的,缥缈得竟感亲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