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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春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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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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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无尘

似水流年,有多少记忆可以颠覆,有多少情怀可以永世不忘?有多少人走了,却还在心间。人生漫长,偶然的一次相逢,足可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珂儿是幸运的,在承载她生命之舟的人生长河里,她遇到了点燃她激情火焰的贵人。仅以此献给曾经流逝的岁月。 ——题记。

珂儿病了。一场熊熊的大火烧红了半个天空,烧红了滚滚东流的黄河水,让平时沉默的村庄喧嚣、沸腾了许久;在大火扑灭之后的许多个日子里,珂儿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村子里,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说的是什么?珂儿不知道。玩伴疏离了她。他们藏了一脸怪异。虽然爸爸妈妈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可珂儿还是感觉后背嗖嗖地钻凉气。

夏收季节,热浪滚滚,蝉鸣声声,寂廖寡味。大火起自一个寻常的周末,爸爸从三十多里之外的县城赶到家收麦,妈妈一早就去了村北的河滩地,珂儿自己在家,珂儿与火柴为伴,结果珂儿制造了一场大火。大火烧掉了四合院中的一间偏房,顺带着烧焦了院中那棵比珂儿的腰还粗的黑槐树,夏夜里留给珂儿的童话,也一并化作游曳的黑云。

那场大火把所有的童话和故事都统统给吞吃了,唯独留下了

呆傻了的珂儿是被邻居抱出火海的,生产队的铁钟发出刺耳的火警呼嚎,火警呼嚎把黄河岸边的爸爸妈妈击倒了。

珂儿病了。珂儿浑身颤抖,寒气传遍了全身,一直使她冷到浅秋。

同村里,与她同岁的二妞突然被一场病毒夺走生命,去县城的路上,她早早地闭上了眼睛。那年她五岁,五岁之后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二妞了。

大火后很长的一段时光里,珂儿默默不语,自己摩挲着玩,自己发呆,没有人能懂得她的感受。

有一天中午,妈妈呼叫自己的女儿,喊了许久,无声应答,妈妈遍地寻找,发现珂儿抱着肚子蹲在墙角里,珂儿蜡黄的小脸上布满了呆滞。妈妈吓哭了,二话不说,风风火火,从村东跑到村西,借到了村子里仅有的一辆“金鹿”自行车,把年幼的妹妹托付给邻居婶婶,嘱咐完贪玩的哥哥,就火急火燎地带珂儿去了县城。

珂儿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一路颠簸着,蜿蜒土路,尘沙飞扬,二十公里,妈妈耗费了一下午的时光。黑色弥漫了大地,夜空里布满了闪烁的星斗,妈妈搂紧了珂儿,告诉她,前面有灯亮的地方,就是爸爸任教的学校。

这是县城里唯一的一所重点中学。爸爸的单身宿舍就在东西走向的红砖排房里,红砖排房的前面,是一片清香飘散的苹果园。

那时,一种细菌病毒,几乎蔓延了全县,医院里住满了数不清的病号。因为家里还有顽皮的哥哥,妈妈只好返回了老家,而爸爸又担任几个班级的语文课和一个班级的班主任,那是全国刚刚恢复高考的阶段。住院,时间上不允许,每天带珂儿去医院注射小针已经不可能,势必影响学生的学习。于是,爸爸让医生把所有的药物开出来,自己尝试着在珂儿屁股上注射。

珂儿默默地成为爸爸练习注射的试验品。

二.

大多时候,校园里都是静悄悄的,珂儿躺在爸爸给她支起的躺椅上,能看到窗外果树的枝条在眼前晃动,她知道下面有沉甸甸的红苹果,那是巨大的诱惑。可屁股的疼痛,小鬼似地拽住了珂儿,她只好默默地猜想,猜想着枝条上挂了几个鲜红的苹果。

爸爸每晚都用毛巾给她热敷,布满针眼的细嫩皮肤,又变成了出锅的热馍。这时的珂儿会盼望风雨天。有风有雨的天气里,她能听到一声声“噗通”掉地的落果声。那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收紧,随之一阵一阵的隐疼。

在晴好的早晨和晚霞抹红西天的时候,高耸阴森的教导处扩音喇叭里,会轮流传来激昂的《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每到这时,珂儿才会扶着躺椅站起来,这种声音给珂儿的身体注入了一种无形的热量,珂儿自己也说不清楚。乐曲一遍遍萦绕在她耳畔,她打开久闭的木门,陈叔叔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她眼帘的。

一片偌大的苹果园里,有一群姐姐、哥哥叽叽喳喳笑闹个不停,在一位老师的指导下,他们挑选着树上的苹果。把一个个红透了的果子扭下,在排成队的手里一个一个传下去,最后放到一口打开的纸箱。

珂儿偎在门框,静静地看着他们嬉笑,看着他们摘果,珂儿的脸上也开始晕染了游动的红朵。大喇叭里乐曲停了的时候,苹果园显得寂静了许多,大姐大哥们哄笑着散去。

那位老师笑着走来,塞给珂儿几个大大红红的苹果,说:可香,可甜了。说着就径直走到隔壁的木门。这时珂儿才知道,这个老师跟爸爸是邻居。过后,爸爸要珂儿喊他陈叔叔,他担任高中的政治经济学课。以后,在爸爸和陈叔叔多次悠然地闲谈中,珂儿不再胆怯,能开口微笑,叫上几声叔叔了。

一天,妈妈不放心,从老家来看她,珂儿的病还没有完全痊愈。妈妈走时,珂儿要跟着走,她紧拽着妈妈的衣襟,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只因老家事务多,还有妹妹,妈妈不能久留。珂儿望着妈妈,眼神里充满了哀求,虽然妈妈说了许多安抚珂儿的话,可珂儿还是不依。最后,妈妈强行掰开珂儿的手,骑车离去。珂儿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委屈涨满了全身,眼眶里旋转着闪亮的泪珠,她抽噎着,又回到了漫长的沉默时光。

在地上坐了不知多久,陈叔叔放她怀里一团用蓝格四方手帕包裹的东西,陈叔叔抱起了她,珂儿脑海里现出抱她跑出火焰风口的婶婶,顿时感觉安全了许多。

在那个蓝格四方手帕里,包着的是一把炒熟的花生,那是陈叔叔跑到很远的街上买回来的。珂儿悄悄地咬开,咀嚼一粒,就是满口香了,她把剩下的都融化在所有沉默的时光里,一种香味始终陪伴着她想家的那段日子。再以后,每当教师食堂改善生活时,陈叔叔总是不忘给她带来猪肉粉条包子和鸡腿之类的。每当这时,爸爸总是戏谑地叫珂儿:赶快喊干爸。

渐渐地,陈叔叔在她心里亲近起来。她开始对他开口说话了。不给爸爸说的话,也给陈叔叔说。珂儿说她老家,说她村西有条大河,浑浑的黄水日夜流个不停,爸爸每次到家后都领他们几个去那儿玩耍。说家里有几条沙窝窝的小巷,光着脚丫踩在上面跑,很软和,奶奶的小脚总也跟不上。说家里有只黑底白花的小狗,与她同岁,小狗叫花花。还说夏天的夜里,四合院子,从沙窝里能趟出爬蝉,妈妈会给她焙着吃。又说,家里的月亮又黄又大,就像八月十五烤焦的月饼,很香、很甜,只是奶奶舍不得掰开。

说这些话的时候,珂儿唯独忘记了那棵老槐树,还有树下遗落了的童话。这时侯,陈叔叔就像想起了什么,眼神霎时一愣,随机就把珂儿高高举起,用胡子扎她红扑扑的脸蛋。天地旋转,还有滚落满地的笑声……

不久,老家发了大水,一夜之间,黄水吞没了珂儿的村庄。妈妈抱着妹妹,带着哥哥也来到了城里。那年,国家为下放的干部职工落实政策,妈妈恢复了工作。从此,珂儿一家人在城里安心定居下来。

一晃春天又到,苹果园里招来了蜂喧蝶舞。在一朵朵由红渐变粉色的花中,坐落着一个个甜美的梦,在快乐的时光里穿梭,一个个憨娃娃似的梦里,探出了一个个涩涩的小青果。在与珂儿齐眉的低矮的枝丫间,那豆豆似的果孩,诱惑着珂儿的神经,她常常用手撩拨开,静静观看她们的小动静。

陈叔叔神秘地告诉她,如果给小果子套上个纸袋,她会比所有与它一起成长的果子长得要大,要丰润。珂儿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不敢相信。陈叔叔说:咱们来做个实验。珂儿想亲眼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看它怎样被日光霞蔚晕染。于是,陈叔叔给她买来一瓶粗口的罐头,罐头里边的果肉进了珂儿的肚,大粗口的玻璃罐头瓶,套在了粗壮的分枝处结出的一个果子上。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珂儿笑眯眯的,陈叔叔也笑眯眯的,他们心照不宣,这是他俩的一个秘密。除了这颗果子之外,除了他俩,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了。

陈叔叔除了教他的政治经济学课之外,他还喜欢戏曲。京剧、豫剧是他的拿手好戏。当然也只有在周末,在晚饭后的休闲时,大人孩子坐在隐藏着秘密的苹果树下。

一嗓门打开了气场,陈叔叔字正腔圆,他眼神炯亮,个头不高,却气宇轩昂。他喜欢《朝阳沟》里拴宝的那段唱词。运气出丹田,当那两句“有什么苦来怕什么难,你愿意走,你就走,我坚决在农村干他一百年……”时,陈叔叔把脚一跺,韵味余长,苹果树上的叶子都颤抖了。

当陈叔叔上演“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隆滩,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这是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词,陈叔叔举起印着毛泽东头像的白色大瓷缸,那音调,那诡秘的眼神,传入珂儿的感觉里时,树影后面的那个玻璃罐里的果儿也给逗乐了。

对珂儿来说,那是一段承载着快乐的时光。后来,陈叔叔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只鹅,还带来了一对小白兔,全放在苹果园里。

白天的树荫下,绿草丛里就多了摇摆的欢声和小白兔蹿跳的影子。过了没多久,小白兔影子后面又拖来了一群排着队,瞪着红宝石眼睛的兔宝宝。那场景很是壮观,珂儿寻着它们的来路,发现它们竟然是在一个破旧的防震窝棚里安的家。那种惊喜在珂儿的心里,足足欢腾了大半年。

当然,珂儿没有忘记葱绿枝蔓后面的罐头瓶里的苹果娃。苹果娃滋润润地住在里面,享受着剔透到里面的阳光,喜面静观着外面的风雨,也时常聆听珂儿对她的私语,以及珂儿对她饱含的全部希望。

果儿在恩宠的罐头瓶里,构筑了一季的风景。

夜香花开了,开在盛夏的傍晚。美人蕉高举着火焰般的旗帜,那红灼燃了朝霞,空气里有了拔节的滚烫。丝瓜藤蔓缠绕着果树,一个劲地向上爬,也攀出了一道道黄灿灿的风景线。紫色的眉豆花,底座钻出了尖尖的肉芽,闪着梦寐魔幻的光。夏日的空气里,蹿着喝彩的笑声,地皮上爬满了小白兔啃了一轮又一轮,怎么也啃不完的青草。小白兔成了这片果园的正规军,一出动,地上霎时雪白一片。

不知不觉,伸着长脖的鹅长大、长高了,胆子也越来越大,它不仅不断破坏院子里的青菜,还摆着肥硕的身子,扑棱着长扇似的翅膀,竟然还上嘴去拧一个路过苹果行的小女孩。孩子吓破了胆,伸着血淋淋的指头,哇哇大哭。陈叔叔狠下心,决定杀它了。

在苹果树下,珂儿和哥哥帮助陈叔叔摁住鹅身和鹅头,陈叔叔借来一把磨亮的刀先抹了它的脖子,已经放了许多血,可鹅不死,仍然挣扎。于是陈叔叔一刀剁断了它的头,笨重的鹅打了个挺儿,珂儿和哥哥没有摁住,不由地撒了手,珂儿惊呆了,哥哥也惊呆了,陈叔叔睁大了眼睛。

没了脑袋的鹅疯了,它转着圈儿拼命地奔跑,没有一点要死亡的征象。无头的脖子像是插着几束燃放红色烟花的长茎甁,花蕊扩散地绚放着,一股股腥味弥漫开来,喷向半空,又从苹果树枝间的缝隙里溅落下来。腥红点染了翠绿的叶片,也斑驳了呆头呆脑的青苹果。地上不再纯净,那鹅围着旋转的苹果树,被喷得花鬼儿似的。珂儿偷偷撩开隐蔽着她的玻璃罐头瓶的枝蔓,里面的果儿,干净净,脱落落安逸地坐着,完好如初。

夏天在风吹雨落中渐渐走远。珂儿的身体恢复了健康,脸色总是红扑扑地透着鲜。

珂儿感觉很久没有见到陈叔叔了。

爸爸告诉她,陈叔叔病了。从省城医院查出来的结果,已经到了结肠癌晚期。珂儿再见他时,陈叔叔已经在省医院做了切除手术。那天傍晚,晚霞满天,学校的扩音喇叭里放出的依然是激昂的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

陈叔叔静静地坐在院中一把藤椅上,珂儿第一眼看见他时,瞬间掠过一种陌生的感觉,陈叔叔脸色苍白,炯炯有神的大眼凹陷下去很多。珂儿想起陈伯伯第一次送给她红苹果的样子,怯怯地喊了声叔叔。陈叔叔毫无血色的脸上推出一层笑容,他抬起手,往那棵苹果树一指,珂儿明白过来,他们的秘密还在。

珂儿笑了,陈叔叔笑了,那瞬间产生的陌生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她靠近陈叔叔,告诉他那苹果大大的,染上了轻轻的红,快胀满了玻璃瓶。陈叔叔乐了,脸上就像绽开的黄色菊花。他说,过不了多久,苹果就会红得更鲜更艳。

珂儿突然想起同排肖阿姨与刘叔叔结婚时同啃一只红苹果时的情景,突然冒出一句:叔叔,我长大了也要和你结婚,咱俩同啃这只红苹果。

傻姑娘!陈叔叔撇了撇嘴,脸色有些变形。陈叔叔说,只有经历过风雨的收获,品尝起来才会更甜。珂儿似懂非懂,但觉得陈叔叔说得对。珂儿记住了那个黄昏。冥冥之中感觉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好的秘密,与陈叔叔一起分享。

在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时,陈叔叔又住进了省城医院。爸爸说上次术后,医院不慎把纱布遗落在腹腔,这次不得不再次打开。事过多年后,珂儿想起了那只最终死去的大鹅。她知道陈叔叔与大鹅是不一样的,可把已经死亡的大鹅与陈叔叔联系起来,总感觉是自己的不对。

生命能够经得住如此折腾吗?这是大人们思考的话题。珂儿知道陈叔叔会平安回来的,她要和他结婚,平分那个还没有着上全红色的苹果。

珂儿没有想到,那个血色黄昏,竟然是她和陈叔叔最后一次的见面。

在一个沉寂的秋夜,珂儿突然听到了一阵破碎的声音。第二天,珂儿看到了苹果树下碎裂的玻璃片。是苹果生长的疼痛撑裂了玻璃罐头瓶,这果儿似乎想要立马沐浴到阳光,要立马红起来。珂儿要给陈叔叔留一个大大的红红的甜苹果,他们一起分享。

陈叔叔走了。爸爸说他去了大城市,那里才是自己的家,他有一个女儿和珂儿同岁,还有一个比女儿大两岁的儿子。

许多年以后,珂儿在一座离家乡很远的大城市里任教。她结婚时,当一只红苹果伴着热闹的起哄吊在她头顶上方时,伴郎、伴娘嚷着要让新郎、新娘两个人一起啃红苹果,俊逸的新郎很干脆地抱起了珂儿的头……

眩晕的幸福时刻,珂儿想起了那场消失在茫茫记忆里的大火,想起了那只后来红透了的大苹果,她突然想隔空喊一声:爸爸。

可是,爸爸再也不能分享珂儿和亲生儿子幸福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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