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乍寒,初春的天气依然很冷,李庄村的打麦场上站满了人,七十多岁的石头大爷戴着一顶有些发黄的蓝帽子,穿着沾满泥土和枯草叶的黑棉袄坐在石磙上,驼着背,手里拿着一把破了不能再破的二胡悠闲地拉着,半闭着眼睛,满脸皱纹的脸上充满了陶醉的神情。石头大爷背驼的太厉害,村上的人也都习惯地叫他驼爷。
驼爷直直的大鼻子里不停的流出鼻涕,实在难受了,就抬起粗糙的一只大手擦几下鼻子,往粗布黑鞋上一抹,继续拉着四六不着调的二胡。
“石头哥,拉的跑调了,跟杀鸡似的,不好听。”天柱吸着自己卷的汗烟,一副嫌弃嘲笑的表情。
“驼爷拉的好,70多岁的人了,自学拉二胡,不简单呐。”村上的民办教师丁安说道。
一群小孩儿眼都不眨地看着驼爷拉二胡,学着驼爷拉二胡的模样,在哪里摇头晃脑、手舞足蹈。
忽然,驼爷的儿子鹏飞跑了过来,拨开人群,抢过驼爷手中的二胡重重的摔在地上,“我让你拉,整天不干正事,就知道拉破二胡。”
众人停住了说笑,怀着不一样的心态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村里的翠花婶拉住鹏飞说道:“鹏飞,你这是干啥,他可是你爹呀,你可不能这样对他。”
村民纷纷开始为驼爷抱打不平。
人高马大的鹏飞恼羞成怒,冲着众人喊道:“我们的家事,你门管不着,咸吃罗卜淡操心。”
村民二顺看着鹏飞远去的背影,小声地说道:“唉,到底不是亲生的儿子呀,指望不上。”
村民们小声地议论着。
驼爷一脸的尴尬和无奈,伸手擦掉就要留下的鼻涕,站起身弯下腰捡起摔坏的二胡,嘴里小声嘟囔着说:“我没本事,都怪我没本事。”
驼爷心疼地拿着摔坏的二胡,驼着背往家的方向走去,村民丁安望着驼爷远去的背影,脸上充满了好奇和不解的神情。
驼爷回到家进了灶房,掀开锅盖,用勺子舀了一碗锅里的凉面条,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大一会儿的功夫,驼爷就吃了两碗面条,站起身往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口。
驼爷夹着被儿子鹏飞摔坏的二胡刚走出了大门,村里的丁安迎面走过来,问道:“大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哦,我想去歇一会儿。”驼爷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着丁安。
丁安心想着驼爷不在家歇着要去哪里呢,丁安给驼爷递了一根香烟,好奇地说道:“大爷,今儿是星期天我不上课,咱俩说说话吧。”
驼爷打量着手里的烟,看了又看,丁安给驼爷点上烟,驼爷嘘嘘地吸了几口烟,伸手挠了挠一头白发,戴好脏兮兮的蓝帽子,说:“嗯,丁安,走吧。”
驼爷驼着背走在前头,丁安紧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他俩来到了村头的水坝上,水库边上长满了杂草,对面的山上灰突突的,毫无生机,它们在耐心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重新赋予他们新的生命活力。
驼爷和丁安来到了水坝旁的一个破石洞前停下,石洞门前挡着几块木板,驼爷拿开木板放在一旁说道:“进来吧。”
两人猫着腰进到了石洞里,丁安有些吃惊地问道:“大爷,你怎么住在这里呀,冷不冷啊。”
“不冷,不冷,坐吧。”驼爷说着话一屁股坐在几块石头支撑的木板床上。
丁安打量着石洞,石洞里有点黑暗,堆满了纸箱、瓶子和杂物,门后靠墙处放着头、铁锨,一辆独轮车,挨着床的墙上挂着两把破旧的二胡,洞里面靠墙处堆放着一大摞枯树杆。
“大爷,你能给我说说你过去的一些故事吗?”丁安说着话给驼爷点上烟。
驼爷有些暗淡浑浊的双眼眨个不停,嘴唇颤动了几下,连着吸了几口烟,抬起粗糙的大手揉了揉眼睛,说道:“唉,都是过去的事了,都是过去了的事了……”
坐在马扎凳上驼爷吸着烟,两眼望着石洞外面,陷入到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一
一九四五年六月的一天,座落在大山脚下的李庄村一片寂静,十六岁的石头和父亲老庆在院子里编着荆条耙,石头高高的个子,长相英俊,从小就爱唱戏,干着活嘴里还不忘小声哼着豫剧吸白蛇传。
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庆看了看儿子石头,摇了摇头,说道:“石头 ,赶紧编荆条耙吧,庄稼人唱戏能当饭吃啊。”
“嗯,爹,我唱戏不会耽误干活的。”石头站起身拿起茶壶给父亲倒了一碗水。
“石头,你后天把晒干的荆条耙推到虎头沟煤矿上卖了,买些面回来。”老庆说完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
天黑了,石头进屋点上煤油灯,从床底下拿出一把破的二胡,轻轻的拉起来,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感到刺耳。
“石头,你别拉了,难听死了,赶紧睡吧,天天拉,有啥用,费煤油。”老庆站在窗户前大声喊道。
石头脸上陶醉的表情一下子就没了,他不情愿地收起二胡,吹灭了煤油灯。
过了一会儿,石头开门探出头,看父亲屋里的灯灭了,便起身夹着二胡溜出了屋子,轻轻打开家大门往外走去。
石头走到离村子不远的山沟里,坐在石头上,趁着月色先是卷了一根纸烟,吸了几口,拿起二胡拉起来,拉着拉着,他咳了几下嗓子,唱起豫剧戏来,一边拉二胡一边唱戏,石头唱到动情处,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瞪眼,唱戏声飘荡打破了山沟里的宁静。
黎明时分,老庆和石头父子俩把一个个荆条耙装上独轮车,足足装了有一百多个,石头气喘吁吁地说道:“爹,您进屋歇着吧,我来捆。”
老庆说了声“一个人不行,可得捆好。”继续和石头拿着绳子绕着堆得高高的荆条耙忙碌着,过了一会儿,终于把荆条耙和独轮车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老庆顺势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石板上,从腰间掏出旱烟袋,装上烟叶,划燃一根火柴点上烟,黑嗷嗷布满皱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沧桑,旱烟袋锅里的红火星一闪一闪的,不时发出烟叶燃烧的滋滋声。
老庆抬头看着儿子说道:“石头,你推车稳当点,累了就歇会儿,到煤矿和他们搞搞价钱,能多卖些就多卖些。”
“嗯,爹,我会和他们搞价钱的,您就放心吧。”石头架了架车又放下,说:“爹,那我走了。”
“你等一下。”老庆起身向灶屋走去。
老庆拿着一个布兜走出来,说:“石头,拿着,这玉米饼和水,路上饿了吃,还有,你记住买点盐捎回来,把钱装好。”
石头接过布兜说:“我知道了,爹,天凉,您回屋歇着吧,我走了。”
老庆站在家门口看着石头推着独轮车消失在夜色中。
石头推着一独轮车荆条耙走走歇歇,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虎头沟煤矿上,煤矿收购荆条耙的人是个50多岁的老头,他仔细看过荆条耙后说道:“90元一个,查数吧。”
“大叔,我这次编的荆条耙大,您行行好,多给点钱吧。”石头拉着收购人的衣襟晃个不停。
“你这孩子,别把我的衣裳给扯烂了,都不容易,这样吧,你不是会唱戏嘛,给我们唱一段再说。”收购员说道。
一旁的人也附和着说,让石头唱段戏。
石头顿了顿嗓子,说道:“好啊,大叔,那您得多给算点我荆条耙钱。”
“唱吧,多给你算。”收购人有些不难烦地说道。
石头双手抬起做着戏里的动作,张嘴唱道:“忙叩头谢过了皇恩浩荡,论有道他不亚尧舜禹汤,君爱臣臣爱君社稷有望,做清官爱黎民理所应当……”
“唱的好哇,这样吧,每个荆条耙给你加点钱,查数给你钱。”收购员说完和石头一起查起荆条耙的数量来。
几经周折,石头总算是拿到了几百元卖荆条耙的钱,高兴地推上独轮车向集镇上走去,石头买了一袋面和二斤盐,又转悠到了一个不大的乐器店门口,石头扭动了一下身体,有意地挺起胸膛走进店里,他像发现宝贝儿一样瞪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琳琅满目的二胡。
“买吗,大早上还没开张,给你便宜些。”戴着西瓜帽的店主迎过来,打量着石头。
石头红着脸问道:“你这儿卖的有旧二胡没有?”
“没有,我们不卖旧东西。”店主说着回到柜台里坐下,不再搭理石头。
石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乐器店,推着独轮车向家的方向走去。
马庄村,临近晌午,毒辣太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还在床上睡懒觉的爱巧睁开眼睛,坐起身打了个哈欠,站起身端着脸盆走出屋子。
“赶紧洗脸吃饭吧,都晌午了,我不喊,你会睡到黑呀。”爱巧的父亲黑蛋数落着女儿。
“哎呀,你就别说我了,爹,你让我起那么早干啥。”爱巧嘴里嘟噜着拿起水瓢往盆里舀水。
“今天是你娘的周年日,我去给她上坟去,你吃完饭把碗筷洗洗。”黑蛋拿起叠好的烧纸和一小把鞭炮走出院子。
爱巧心里想着,人都不在了,知道啥啊,看到爹出去了,赶紧撵出去喊道:“爹,你给我点钱,我去买些买瓜子吃。”
“就知道吃,你都十八了,太不懂事,太不懂事了。”黑蛋满脸的无奈和不耐烦,半晌掏出几块钱递给爱巧。
爱巧接过钱回到院子,拿起香胰子在脸上擦了几下,双手在脸上揉搓了一会儿,又捧起盆里的水洗掉白沫子,回到屋里,对着桌上的镜子打扮起来,先是梳好头发,接着往脸上抹粉,又点燃火柴燃烧了一下吹灭,描起眉毛来,描完眉毛,又拿出胭脂盒,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搽了几下,在脸颊上涂抹一会儿,接着用舌头舔了舔樱桃嘴唇,拿出一片红色口脂含在嘴唇里,上下嘴唇有节奏的蠕动着,过了好一会儿,爱巧终于化好妆了,对着镜子摇头晃脑,一会儿瞪大眼睛,一会儿半闭眼睛,左看右看个不停。
爱巧天生就是一个好看的女娃,化了妆,又增添了几分姿色。
村民烈江迈着八字步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黑蛋家的院子里,烈江30多岁,中等个头,穿着一身卡其色的西装,梳着大北头,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东瞟西看,早年靠倒腾粮油挣了些钱,在马庄村算得上是首富了,他生性风流,在全村是出了名的,把外边的女人领回家,妻子气得喝了毒药亡了命,烈江依然是花天酒地,过着花花公子的生活。
烈江看黑蛋家院子里没人,开口喊道:“黑蛋哥、黑蛋哥。”
“谁呀,俺爹不在家。”爱巧跌声爹气的回应道。
“爱巧在家啊。”烈江说着话眼珠子眨了几下,显得有些兴奋,匆匆走进爱巧的屋子里。
“是烈江叔呀,你来我家有事啊。”爱巧看了一眼烈江又扭头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烈江死死地盯着爱巧看了一会儿,说道:“爱巧长的真好看,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爱巧扭头看了一眼烈江,说道:“烈江叔,你这样看的我心里直发毛。”
“巧儿,你长的真好看,你以后别喊我叔了,咱俩又不一个姓,再说你把我都喊老了。”烈江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币递给爱巧,“巧儿,拿着,买点胭脂、口红和衣裳。”
爱巧盯着钱币红着脸推辞着说:“不,我咋能花你的钱呢,烈江叔。”
“唉,拿着,巧儿,以后缺钱花只管问我要。”烈江说着话抓起爱巧的手。
“哎呀,你弄疼我了,好、好,我拿着。”爱巧酥酥的叫道。
烈江的两眼在爱巧的身体上扫来扫去,“巧儿,邻村唱大戏,咱俩一起去看吧,到那儿我给你买好吃的。”
“我和你一起去看戏,别人会说闲话的。”爱巧把乌黑的头发辫子系上了一根红绫。
“巧儿,我是你叔,别人不会说闲话的。”烈江趁机把手搭在了爱巧的肩上。
爱巧瞥了一眼烈江,拿开烈江的手,撅着嘴说道:“哎,你一会儿是我叔,一会儿又不让我喊你叔,你可真是咋说咋有理。”
“好了、好了,巧儿,我对你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啊,过几天,我去城里办事,你跟我去,我给你买几身儿新衣裳,再买几双皮鞋,好好给你打扮打扮。”烈江抚摸着爱巧乌黑的头发说道。
爱巧眨巴眨巴着一双丹凤眼看着烈江,问道:“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呀,我一定给你买,巧儿。”烈江的手又摸着爱巧的脸蛋说:“巧儿长的就是好看,就要穿好衣裳、好鞋子。”
午饭过后,几个村的村民们三儿成群地拿着小木凳、马扎凳走向邻村的戏场,戏台下早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卖水果的、卖瓜子的、卖油条的、卖包子的、卖凉粉的、卖衣裳的、卖小孩玩具的,是应有尽有,叫卖声夹杂着人群的说笑声,一片喧嚣和热闹。
石头显然是刚洗了头,头发梳成三七分,穿着白色粗布衫,看起来很英俊,拿着一个小板凳,快步挤到人群中坐下。
烈江拿着马扎凳和爱巧说笑着走进人群,烈江和爱巧刚好挨着石头坐下,爱巧打量了石头一眼,眼睛猛地一亮,头又扭向了一边,烈江凑近爱巧说:“巧儿,我去给你买瓜子和水果,你还吃别啥不。”
“你去吧。”爱巧低声说道。
石头时不时地扭头偷偷打量着爱巧,爱巧早就发现石头在偷看自己,于是扭过头一直盯着石头看,石头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扭头看向戏台。
过了一会儿,震撼悦耳的锣鼓声敲响了,舞台上演的是豫剧戏《铡美案》,台下顿时安静了下来。石头跟着演唱的韵律和节奏,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右手搭在腿上不停的打着拍子,两只脚一抬一落,嘴里还小声地哼唱着戏词。
爱巧不解地打量着身旁的石头,推了一下烈江,烈江扭头看了一眼石头,对爱巧说道:“巧儿,他一看就是个神经病。”
台下的众人静静地看着戏,一会儿笑一会儿鼓掌叫好。
忽然,丁保长领着几个国民党兵来到了戏场,几个当兵的拿着枪对着戏台下的百姓,丁保长像猴子一样,一个箭步跳上戏台,大声喊道:“别唱了,停下,都给我停下,都不要动,我说几句,我说啊,现在党国打仗需要人,台下满16岁的男人都要积极报名参军,当兵光荣啊,还发大洋,多好啊,现在呢,就开始报名。”
台下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吵闹声一片。
石头睁开眼睛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小声骂道:“这帮赖孙,又来抓人,看个戏都看不楞正。”
“巧儿,咱快想法溜走,国民党又要抓壮丁了。”烈江推了一下爱巧,压低嗓子说道。
“咋溜啊,他们都拿着枪呢。”爱巧瞪了烈江一眼。
“快跑啊,抓壮丁了,都快跑啊。”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
人群顿时混乱了,小孩儿的哭叫声、大人的吵杂声、枪声响成一片……
烈江拉着爱巧顺着人群逃了出去,石头拿着马扎凳刚跑到戏场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就被后面一个当兵的给叫住了,“喂,穿白布衫的,你再跑老子就开枪了。”
石头扭头发现黑乎乎的枪口正对着自己,浑身哆嗦着说:“我不跑,我不跑。”
“走,戏台上登记去,快点。”当兵的满脸狰狞地喊道。
石头无奈地向戏台上走去。
石头家的邻居胖婶满头大汗地跑到老庆家,进门喊道:“庆哥、庆哥,出事了,出大事了。”
“咋了,他婶子。”老庆从屋里出来,边走边提鞋。
胖婶钻进灶房舀了半瓢水张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他婶子,你快说,出啥事了。”老庆焦急地催问道。
“渴死了,庆哥,快,你家的石头被国民党兵抓走了。就在唱戏的地方。”
“啥,石头被抓走了,这可咋办啊,这帮龟孙,我,我去和他们拼了。”老庆说着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锄头就要往外冲。
“庆哥,他们手里有枪,拼不得,拼不得呀。”胖婶拽住老庆说道:“这事不能硬拼,得拿些钱去和他们说说好话,看能不能把石头给放了。”
老庆放下锄头进屋,掀开红木箱,拿出一个布包,走出屋子说道:“他婶子,走吧。”
老庆和胖婶一前一后冲出院子,向戏台方向跑去,老庆和胖婶到了戏场,人群早已散去,四处也没找到石头的影子。老庆一下子秃噜着坐到地上,一脸的绝望,大声喊道:“石头,我的孩儿啊,你在哪儿呀,我咋给你死去的娘交代啊,我可怎么活啊。”
胖婶搀扶起老庆说:“庆哥,你别哭了,石头一定会没事的,咱慢慢打听他的下落,一定会找到石头的,走,咱先回家吧。”
老庆看着胖婶,嘴角蠕动了几下说:“他婶子,你说会找到石头吗?”
胖婶拍打着老庆身上的土,安慰着说道:“庆哥,一定会找到石头的,我给在外干活的儿子说说,咱们一起想办法打听石头的下落。”
二
枣阳县城笼罩在战争的硝烟中,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烈江拉着爱巧的手四处张望着,两人走进了一家百货店,两人来到女装柜前。
“巧儿,你喜欢啥只管买。”烈江拉着爱巧让挑衣服。
爱巧指着一件貂皮大衣问道:“这个多少钱?”
店主热情地回道:“小姐,你可真有眼光,这件貂皮大衣穿在您身上没得说的,一定非常漂亮,您穿上试试。”
烈江心想这个妮儿可真识货啊,有些不太情愿地说道:“巧儿,你喜欢就先穿上试试,不合适再试别的衣裳。”
爱巧在店主的服侍下穿上貂皮大衣,白皙的鹅蛋脸在貂皮大衣的衬托下,像出水的芙蓉一样,显得贵气十足,一双丹凤眼眨来眨去,对着镜子照个不停,烈江的贪婪的目光在爱巧的身上游来游去,看着爱巧漂亮的脸蛋,喉结颤动了一下,说道:“巧儿,你穿上这貂皮大衣真好看,咱就把它买了吧。”
“贵不贵啊,多少钱啊,老板。”爱巧摸着身上的貂皮大衣问道。
店主微笑着说道:“不贵,不贵,你父亲一看就是有钱的主,这兵荒马乱的,一口价砍到底,最低价三万六。”
“喂,你说啥呢,我有那么老吗?你看清楚了再说,我是她哥。”烈江冲着店主大声喝道。
“哎呀,你看我这张破嘴,真不会说话,老板,您别生气,算我眼拙,算我眼拙,您多担待。”店主给烈江一个劲的鞠着躬。
烈江没好气地说道:“别啰嗦了,打包,我们买了。”
店主熟练地把衣服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烈江。烈江付完钱拉起爱巧的手,“巧儿,走,咱去别处转转,再给你买几双鞋。”
爱巧“嗯”了一声,有点不太情愿地让烈江拉着手向卖鞋处走去。
高沟县城的不远处驻扎着一群国民党兵,至少有一个连的人,在一座炮楼的附近挖着坑道,虽说已经是初冬,这群当兵的穿着单军衣,有的干脆光着背,挥舞着手中干活的工具,汗流浃背,怨气连连。
“真他妈的倒霉,我过几天就要娶媳妇了,被抓到这里。”二柱埋怨着说道。
“我被抓到这鬼地方,我80多岁的老娘可咋办啊。”长江带着哭腔说道。
“二柱,快说说,你和没过门的媳妇睡过觉了没有?”二锁看着二柱问道。
二柱瞪了一眼二锁说道:“去你的,睡不睡觉的关你啥事啊。”
二锁停下手中舞动的头,手捏着鼻子哼唧着把鼻涕甩在地上,擦着脸上的汗珠子。
李孬四十多岁,已经当兵三年了,皮肤黑的吓人,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大伙都叫他孬叔,李孬蹲下胖壮的身体,“叽哇”地一声放了个屁,大家禁不住笑起来,李孬掏出一张早已裁好破报纸小纸条,先是折了一下,掏出一个小黑布袋子,从黑布袋子里掏出碎碎的旱烟片子,均匀地铺在纸条上,熟练的一卷一拧,伸出舌头添了一下,一支烟就卷成了,噙在嘴里,擦燃火柴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大口,烟雾从鼻孔和嘴里飘出来,一脸的享受表情。
李孬过了烟瘾,打着哈欠站起身,沉闷地说道:“你们这群娃啊,干活吧,净整些没用的东西,看看人家石头,光干活不说话。”
“孬叔,你被抓壮丁几年了,就没想过逃出去?”二锁凑到李孬的身旁问道。
“我逃了两次都被抓了回来,每次抓回来都要挨打,我慢慢习惯了,也就不逃了,虽说干活有点累,弄不好还要打仗,但至少说有口饭吃有个睡觉的地方不是,见月还发点钱,唉,就这样过吧,有啥法子啊。”李孬说完拿起䦆头干起活来。
石头扭头看了李孬一眼,向远处看了一会儿,心想着,家里的老父亲可好,啥时候才能会回家呀,叹着气摇了摇头,扭过头去抡起铁锨铲起土来。
田地里的麦苗有些泛黄,发黄的树叶飘落在土地上,一群乌鸦从空中落在树枝上“呱呱”乱叫。
石头被抓了壮丁后,他父亲老庆的脸上就再也没有了笑容,一头白发,一年的光景,显得苍老了许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编着荆条耙,时不时地咳凑几声,一条老黄狗卧在老庆的面前不停地摇动着尾巴,注视着老庆一双编荆条耙的大手,一群老母鸡跟着一只公鸡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老庆站起身走进灶屋,从水缸里舀起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又回到院子里坐下,看着堆在眼前的一大摞荆条愣了一会儿,掏出旱烟袋装满烟叶噙在嘴里,点上火,一股青烟从老庆的鼻孔和厚厚的嘴唇里飘出来,很快消失在充满阳光的空气里。
枣阳县城的街上,烈江和爱巧提着大包小包走进了一家旅社,店老板老远就和烈江打招呼:“李老板,您好啊,有一阵子没见着您了,又到哪儿去发大财了。”
烈江笑着说道:“卢老板,看你说的,我这不是来了嘛,卢老兄,给老弟开一个大房子。”
“好嘞,王孩儿,给李老板开个豪华大房间,上最好的茶。”卢老板的一双黄豆一样的小眼睛不停地在爱巧的身上扫来扫去,尖尖的喉结不停地蠕动着。
王孩儿领着烈江和爱巧进了一间豪华的房间,把一壶茶放在一张枣红色的方桌上,说道:“李老板,您休息,有啥需要尽管吩咐我。”
“好,你忙吧。”烈江说完迅速关上了屋门。
爱巧嘴里嘟噜着说道:“一张床可咋睡啊,我要回家,我爹会找我的。”
“巧儿,兵荒马乱的,天黑了,咱回家不安全,再说,我们明天还要再转转,给你再买些东西,给你爹买几条烟买几瓶酒。”烈江把手放在爱巧的肩上轻声地说道:“巧儿,坐下,你转了一天也累了,我弄点热水给你洗洗脚,解解乏,巧儿,你将来嫁给我,绝不会受罪的,我以后挣的钱都给你保管,你想咋花就咋花。”
“谁说要嫁给你了,你想的美,我还没想好呢。”爱巧红着脸说道。
“巧儿,你慢慢想,我等着你,啥时候想好了,我啥时候娶你。”烈江拉着爱巧的手又说道:“巧儿,你先歇着,我出去给你买些荔枝,回来再打盆热水给你泡脚。”
“荔枝,我还没吃过呢,你去买吧,再买些桔子吧,我口渴得很。”爱巧说完拉起床上的枕头放在床头,半躺着身子靠在枕头上。
“好,好,巧儿,你歇着,我这就去。”烈江兴奋地开门拔腿而去。
爱巧躺在床上心里想道,“烈江虽说比我大十多岁,可他很有钱,我如果是嫁给了他,不愁吃喝,不愁穿戴,他对我也好,唉,只是,我爹是一定不会同意的,烦人啊。”
不一会儿的功夫,烈江喘着粗气推开门说道:“巧儿,荔枝买回来了,还有桔子,哦,我还给你买了五香瓜子,来,快吃吧。”
爱巧忽地坐起身,接过荔枝和桔子,拨开一个荔枝吃起来,烈江拨开了一个桔子递到爱巧嘴边说:“巧儿,来吃桔子。”
“荔枝还没咽下呢。”爱巧跌声爹气的喊道。
“我等着,巧儿,你慢慢吃。”烈江说着一只手抚摸起爱巧的头发,说:“巧儿,你长的可真俊。”
爱巧推开烈江的手说:“你弄啥咧,烈江叔。”
“巧儿,我的姑奶奶,你就别叫我叔了,叫我烈江哥吧,算哥我求求你了,我会对你一万个好,我会一万个听你的话。”烈江说着话又把手摸向爱巧白皙的鹅蛋脸上,爱巧儿这次没有过多地反抗,一双乌黑的丹凤眼眨了几下,脸上泛起了红晕,烈江趁机一下子抱起爱巧,一张大嘴在爱巧的脸上亲来亲去,爱巧用力挣扎着想推开烈江的身体,嘴里一个劲地嘟噜着别这样、别这样,烈江像一头凶猛的狮子,最终还是把嘴唇紧紧地贴在了爱巧红润的樱桃嘴上,爱巧发出了低低的娇喘声,烈江伸手拉灭灯泡,屋子里一片漆黑……
驼爷说到这儿,停下了,叹着气从腰间拿出旱烟袋,丁安赶紧掏出一根纸烟递给驼爷,驼爷说:“吸这个有劲。”
“大爷,那后来呢,您的背为啥驼的这么厉害呀。”丁安给驼爷点上烟。
驼爷吸了几口旱烟,说道:“唉,说来话长啊。”
丁安看了看外边,见天色已晚,回头说道:“大爷,您可是个传奇的人物,我很想知道您的故事,天快黑了,走,咱们到镇上先吃饭,然后找个旅社住下,您好好给我说说您的故事,我爱听。”
驼爷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摘掉挂在墙上的一个布兜,又坐到床上,从布兜里拿出一叠用皮筋捆扎的钞票”
丁安看着驼爷手里拿着的零碎钱,眼睛有些湿润,慌忙说道:“大爷,您把钱放好,我有钱,您和我出去咋会让您花钱呢。”
“丁安,我有钱啊。”驼爷一个劲地说道。
丁安好说歹说,驼爷总算是把手里的钱放回了布兜里,跟着丁安走出了石洞。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镇上的人流也渐渐少了,驼爷跟着丁安走进了一家烩面馆,店主迎上来说:“您二位吃点啥,先坐吧。”
“老板,弄个菜,拿瓶酒,两大碗烩面。”丁安招呼驼爷坐下。
“好嘞,一会儿就好。”店主把茶水壶放到桌上,转身向后厨走去。
驼爷看着丁安说道:“吃碗烩面就行了,太让你花钱了。”
“大爷,难得咱爷俩一起吃顿饭,您先喝着茶。”丁安说着站起身给驼爷倒了一杯茶。
吃完饭,驼爷和丁安走出饭店,丁安说:“大爷,您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到那边一会儿就过来。”
“嗯,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驼爷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张废纸铺在身旁的路边沿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驼爷看到丁安走了过来,起身站起来迎上去说:“丁安,咱回家吧。”
“大爷,洗个澡,住旅馆吧,我还要听您的故事呢,大爷,我给您买了一条烟,您烟瘾大。”丁安把一条烟递给驼爷。
“丁安,我不要,我有烟,你拿着吸吧,吃饭你花了不少钱。”驼爷一个劲地推辞着。
“哎呀,大爷,您就拿着吧,咱们一个村子里住着,我是您侄子,应该的,走,咱住旅馆去。”丁安说完领着驼爷往前走。
丁安登记好旅馆,便领着驼爷进了澡堂子。
俩人洗完澡,回到旅馆屋里,驼爷和丁安各自躺在床上,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驼爷说道:“丁安,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能当老师说明你肚子里有墨水儿。”
“大爷,年轻人有个事干就行,我喜欢当老师。”丁安说道。
“是啊,人一辈子就几十年,不能白活,得干点啥,人只要不懒,都能干成事。”驼爷打了一个哈欠。
“大爷,您累不?”丁安问道。
“累啥,不累,那好,我就接着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驼爷坐起来,点上一根烟吸了几口,嘴角颤动了几下,两眼闪着光,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三
中秋的月儿格外的明,是家家户户吃月饼,一家人团聚的时刻,军营就例外了,石头所在的连队不是挖战斗公式就是修炮楼,虽说是中秋节了,在长官的喊叫声中,全连当兵的累的是汗流浃背,光着脊背活泥的、背石头的、背砖的、垒墙的,忙活个不停。
李孬小声嘟噜着说:“完了、完了,老蒋完了,听说解放军就要胜利了,咱还在这儿下苦力,不值当啊。”
“就是啊,咱要是解放军该多好啊,当国民党兵太丢人了,以后咋见人啊。”二柱扔下手中的铁锨,蹲下身抽起烟来。
石头揉着腰蹲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两口,小声说道:“腰疼的受不了了,孬叔,咱干脆逃出去吧,我爹年龄大了,被抓来快两年了,也不知道家里咋样了。”
二柱和一群当兵的一窝蜂地围着李孬,你一言他一语地小声议论起来。
“对,咱逃吧,这儿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逃吧,孬叔,我们都听你的。”
“我终于要见到我还没过门的媳妇了,想死她了。”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就知道想女人。”
“你不想啊,还说我。”
一个歪戴着帽子、衣着不整的国民党长官吸着烟,一只手提着半瓶酒向炮楼工地走来,老远就大声喊道:“你们他妈的在说啥呢,找抽呢,快干活,快干活。”
人群一下子散了,小声嘟噜着干着活。
皓月当空,军营一片寂静,月光透过窗户照进营房里,大通铺上一群当兵的人挨人躺在一起,都没有睡觉,辗转反侧,有的在偷着吸烟、有的瞪着眼睛在想心事、有的坐在被窝里看着外边,班长李孬和石头在低声嘀咕着什么。
李庄村老庆的煤油灯点亮了。
老庆咳凑着坐起身,头靠在墙上,两眼无神的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披着衣裳,拿着旱烟袋走出了屋子,在茅房里蹲了半晌,又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弯下腰,拿着已灭火的旱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几下,坐到小木登上抹黑编起荆条耙来。
马庄村的路上,黑蛋一个人匆匆地走着,满脸的焦急和不安,自言自语地说:“爱巧又去哪儿了,天天不在家住,传出去可丢死人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找着她,我非把她的腿打断不可。”
烈江家的房间里透着红色的烛光,烈江和爱巧躺在被窝里,爱巧把脸依偎在烈江的怀里,烈江喘着粗气说道:“巧儿,你可真让我销魂啊。”
“去你的,光知道舒服,你啥时候去我家提亲啊。”爱巧拧着烈江的胳膊说道。
“哎呀,疼死我了,姑奶奶,烟和酒都买好了,还怕我不去呀,我明天就去,巧儿,不过,我还是有点怕见你爹。”烈江回应着。
爱巧推了一下烈江,说道:“怕什么怕,咱俩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早晚不都得见面呀。”
黑夜依然静悄悄的,月亮依然明亮亮的。
伴随着老公鸡的“喔喔喔”叫声,新的一天到来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柔和的阳光无私的普照着大地,黑蛋背着一大篮割好的青草走在路上,脚上的黑布鞋沾满了被露水打湿的泥土和草叶。迎面走过来的村民端着一碗黄豆热情地打招呼说:“黑蛋哥,你早啊。”
“哦,睡不着,给猪割点草,你干啥去啊。”黑蛋把篮子换了一下肩膀继续往前走着。
“我去换点豆腐。”村民回应道。
黑蛋回到家里,把篮子里的青草扔到猪圈里,两头卧在猪窝里的大黑猪哼哼地走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来。黑蛋回到院子,拿出脸盆和搭在铁丝上的毛巾,洗脸去了。
黑蛋走进灶房,揭开锅盖,蒸熟的红薯香气扑鼻而来,黑蛋端着一碗红薯和玉米面糊糊和一小碗咸菜,坐到院子里吃起来,他扭头看了一眼女儿爱巧的屋子,脸上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昨天晚上找了大半夜,也没找到爱巧,她去哪儿呢?老伴走得早,是自己把闺女给惯坏了,黑蛋叹着口气,他不愿再去多想,“咕噜咕噜”地喝着稀饭。
黑蛋吃完早饭,牵着家里的一头黄牛向村外的山坡上走去,到了山坡上,黑蛋把拴牛的绳子挽在牛脖子上,黄牛心领神会地低下头吃起草来,黑蛋坐在山坡上,掏出旱烟袋装上一锅烟叶片点上火,一股股灰白色的烟飘到空中。
烈江穿着一身新衣服,头发梳得像牛舔了舔一样,油光锃亮的,手里提着烟和酒,走在爱巧的后面。到了爱巧家的大门口,烈江往后退缩着说:“巧儿,你先进门跟你爹说一声,我再过去,求求你了,姑奶奶。”
“看你那窝囊样。”爱巧推开门进了院子,找了一圈,见爹不在家,走到大门口对烈江说:“你先进来吧,我爹不在家,八成是去山上放牛去了。”
“这就好、这就好。”烈江松了一口气,跟着爱巧走进了院子。
临近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大地。黑蛋牵着老黄牛慢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家门口,黑蛋看到自家的大门开着,心想,女儿爱巧回来了,黑蛋牵着牛快步走进院子,嘴里喊着女儿的名字,爱巧在屋子里听到喊声赶紧走出屋子。
爱巧红着脸说:“爹,你放牛回来了。”
黑蛋张口问道:“你整天不着家,这两天又跑哪儿去了,没规矩。”
烈江慢腾腾地走出来,掏出香烟说道:“来,你吸烟。”
黑蛋没有接烈江递过来的香烟,吃惊地看着烈江问道:“你怎么会在我家?”
烈江挠了一下头,说:“我、我刚过来,巧儿,你,你说话啊。”
黑蛋瞪着烈江好一会儿,黑着脸走进屋子,爱巧和烈江快步跟进屋。
爱巧拉着黑蛋的胳膊坐到床上,指着桌子上放着的烟酒和水果,轻声说道:“爹,这些东西是烈江哥给你买的。”
“啥啊,你喊他烈江哥。”黑蛋先是一愣,抬手就要打爱巧,嘴里骂道:“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烈江上前去挡,黑蛋重重地一巴掌“啪”地一声扇在烈江的脸上,烈江捂住脸叫道:“哎呀,你打啥嘛,我对爱巧是真心的,我一定要娶爱巧做我媳妇,我以前虽说是他叔,可咱们又不一个姓,你急个啥嘛,你消消气。”
“我打死你这个混球,你还要不要脸了。”黑蛋操起地上的小木凳向烈江砸去,烈江“蹭”的一下跑出屋门,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巧儿,我等着你,我先回去了。”说完便跑的无影无踪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天空没有月亮,黑夜里往往会发生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高沟县城国民党的壮丁营里像往常一样的寂静,营房里不时传出来打呼噜声、说梦话声、咬牙放屁声。
李孬那个班的宿舍里,一群当兵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命令。
班长李孬坐起身,二柱、石头等人都围了过来,李孬低声地分着工,一群当兵的不时地点着头。
李孬和石头两人轻轻打开屋门,溜出了房间,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夜色中隐隐约约看到四个哨兵,两人一组地站在军营门口的左右两侧,不一会儿,四个哨兵席地而坐,左边两个哨兵点上烟,从口袋里掏出早就买好好的蚕豆和白酒,说着喝着,右边的两个哨兵背对背像是睡着了,石头后退几步进了屋。
不一会儿,屋里的十几个人都溜了出来,李孬指着石头、小虎、愣子小声说道:“我们四个把左边的哨兵打晕,二柱、八斤、海江,还有小虎,你们四个把右边的两个哨兵打晕,把哨兵打晕后,大家一起冲出去,向南边跑,动作要快。”
“放心吧,孬叔。”大家不约而同地小声应着。
李孬观察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开始行动!”
李孬、石头、小虎、愣子、二柱、八斤、海江等人顺着墙根溜到营房大门口,兵分两路“嗖”的一声跑到了哨兵跟前,还没等哨兵反应过来,他们几个人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棒向哨兵的头部打去,喝酒的一个哨兵躲过了砸向自己的木棒,喊道:“来人啊。”
李孬大跨步到哨兵跟前,一下子捂住了叫喊哨兵的嘴,两人扭打在一起,李孬举起木棒朝着哨兵的头打了下去,哨兵顿时倒地,李孬喊道:“兄弟们,跟着我快跑。”
军营顿时混乱起来,哨子声、吵杂声、追喊声和枪声响成一片。
李孬领着十几个人趁着夜色疯狂地往营房对面的山上跑,不一会儿,后面传来了枪声和叫骂声,“你们给老子回来,快给我追。”
李孬大声喊道:“弟兄们,加把油,赶快跑啊,到了山下,咱们就安全了,就可以回家了。”
李孬一伙人拼命地向前跑着,枪声渐渐地稀疏了,黑夜慢慢地寂静了下来。
太阳冉冉升起,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马庄村的二亮背着竹篓,手拿小铁铲走出家门,爱巧迎面走过来问道:“二亮哥,你又去山上采药啊。”
“嗯,爱巧,你这么早啊。”二亮问道。
“我、我去买盐,家里没有盐了。”爱巧答道。
二亮一路大踏步地向山上走去。
二亮很快走到了山脚下,忽然听到了山崖下传来低弱的呻吟声,二亮加快脚步来到了山崖下,看见一个人被一块石头压着腰,痛苦地蜷缩一团,二亮慌忙放下竹篓和铲子说:“你别动,我把石头给你移开。”
石头艰难地应了一声,二亮咬着牙慢慢移开了压在石头腰上的石头,石头挣扎着想起来,二亮赶忙搀扶石头,石头慢慢起来了,可腰直不起来,试着想稍稍直起腰,疼得石头“哎呀”一声又躺到地上,二亮蹲下身对石头说道:“你别动,在这儿等着,我回家叫人来。”
“嗯,谢谢你,大哥。”石头感激地说道。
二亮扭身往家里走去。
过了一会儿,二亮和村上的黑蛋等人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铺了一条厚厚的花被子,来到了山脚下,他们几个用架子车拉着石头向村里走,石头微弱地说道:“谢谢你们救我。”
黑蛋是名老中医,二亮跟着黑蛋学了两年医,平时看病的人不多,为了养家糊口,他们也就把行医当成了副业。
“黑蛋叔,你看看他伤到哪儿。”二亮蹲下身子扶着石头。
黑蛋一只大手摸向石头的脊椎处,上下轻轻地揉动,问道:“这儿疼不疼。”
石头不时地应着黑蛋的问话。
“他是伤着脊椎骨了,二亮,先把他送回家去再说。”黑蛋抱着石头的腰,对二亮:“你抱着他的肩膀。”
二亮应了一声,黑蛋上了架子车抱着石头,众人拉起架子车慢慢地向村里走去。
马庄村村头的打麦场上,村民们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一片。原来是烈江出了车祸,一块白布盖在烈江的身上,烈江的老母亲哭的死去活来,烈江的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槐树下流着眼泪。
爱巧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看着芦苇棚的屋顶,心里想道:“烈江,你这个死鬼,睡了我,占了我的便宜,说走就走了,我可咋办啊。”
二亮几个人拉着架子车终于到了黑蛋的家门口,黑蛋对二亮说:“你看看爱巧在家不在,让她把二堂屋的床铺好,得把他先抬进屋去。”
二亮进院喊道:“爱巧,爱巧。”
爱巧慌忙起身,擦着眼泪走出屋门,应了一声。
二亮着急地说道:“你在家呀,快,快把你家二堂屋的床铺好,我和你爹救回了一个被石头砸伤的人。”
“知道了。”爱巧不太情愿地进了二堂屋,从柜子里拿出被褥,二亮搭把手把床铺好,走出院子来到架子车旁,“黑蛋叔,床铺好了。”
“二亮,来,你抱着他的肩膀和头,我抱着他的腰。”
黑蛋和二亮抱着石头走的很慢,石头感激地看着他俩,进到了二堂屋,爱巧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毫无表情,黑蛋和二亮费了好大劲才把石头放到了床上,黑蛋对爱巧说:“你去打两个鸡蛋端过来。”
爱巧进了灶屋添上锅,魂不守舍地坐在木凳上,等着锅里的水烧开,心里想着,烈江出车祸没了命,自己以后该咋办。想着想着,爱巧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黑蛋家的二堂屋里,黑蛋用手轻轻按着石头的脊椎骨问道:“这儿疼不疼,这儿呢,啥样的疼法。”
石头不时地“哎呀、哎呀”地叫着。
黑蛋坐在门槛上,点上旱烟袋,吸了一会儿烟说道:“没大碍,山上的石头挤压着他的脊椎骨时间太长了,我先给扎扎针,看能不能治好他。”
二亮蹲下身递给黑蛋一根烟:“叔,他没伤着骨头就好啊。”
石头哭着说道:“大叔、大哥,谢谢你们大家伙救了我。”
黑蛋在石门墩上轻轻磕掉旱烟锅里的烟渣说:“孩子,是个人能见死不救吗?你就在俺家先好好养伤。”
石头趴在床上点着头,把自己被抓壮丁的事诉了黑蛋他们。
黑蛋和二亮嘴里不停地骂着国民党残暴的罪行。
爱巧端着一碗鸡蛋汤走进来,二亮站起身坐到石头床前,把枕头垫高了一点,说:“来,我喂你喝点鸡蛋汤,”
爱巧打量着石头,总觉得眼前的石头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好一会儿,爱巧终于想起来了,两年前,在邻村看戏的时候,他和石头是挨着坐的,国民党抓壮丁,他和烈江跑了,石头被抓了,想到这儿,爱巧的脸红了一下,慌忙走出二堂屋,进了自己的屋子,爱巧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心里又胡思乱想起来。
烈日当头,云彩受不了酷热,悄悄地躲得无影无踪,大树撑开浓厚茂密的枝叶,遮挡着耀眼的太阳,大地被晒得不断地冒出丝丝热气,知了趴在树上声嘶力竭的鸣叫着,布谷鸟、麻雀等小鸟叫叫停停,人们都躲在家里摇扇纳凉。
两年多的光景,老庆老了许多,得知被抓壮丁的儿子石头跑了出来,摔伤了腰又被邻村的好心人给救了,老庆一夜都没合眼,一大早,起来刮胡子、洗脸,翻箱倒柜地找出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裳穿上,匆匆锁好家大门,走路到集镇上转了几圈,买了一些礼品,向马庄村快步走去。
老庆先是打听到了二亮家,老庆见到二亮先是把礼品放到院子里的小木桌上,拱手向二亮鞠躬答谢,二亮说:“大爷,您快坐。”
二亮媳妇倒了一碗水递给老庆。
老庆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拉着二亮的手说道:“孩子,你救了我家石头,这大恩大德俺也没有啥报答你,这个你一定得收着。”
二亮说道:“大爷,是我师父黑蛋叔救了你家石头,红包我说啥都不会要,走,咱这就去黑蛋叔家看你儿子石头去。”
老庆跟着二亮到了黑蛋家,黑蛋正在给石头按摩,看到来人赶忙让座,老庆拉着黑蛋的双手一个劲地摇晃着,说道:“大兄弟,你和二亮救了我的孩子,我这里给你作揖了,大恩人啊。”
黑蛋伸手拍着老庆的肩膀说道:“老哥,你这是弄啥咧,乡里乡亲的,你快坐、快坐。”
石头抬头流着眼泪喊道:“爹。”
老庆应了一声坐到床上,打量了石头好一会儿,说道:“孩儿呀,你这两年都跑到哪里去了呀,多亏这俩大恩人救了你,以后咱可要好好报答人家啊。”说完父子俩抱头痛哭起来。
四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石头的腰经过治疗终于好了,但也留下了后遗症,腰不像以前那么直溜了,爱说话、爱唱戏、爱拉二胡的石头似乎似乎变了一个人,整天沉默寡言,待在屋里也不怎么出家门。
时间飞逝,几年过去了,老庆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咳嗽的也厉害了,石头除了忙农活就是上山刹荆条、编荆条耙,腰伤让石头的背明显的驼了很多,村上的小孩儿都调皮的叫他驼叔,石头总是憨憨地一笑,嘴里也不说什么。
一天上午,老庆提了两包点心来到了邻居胖婶家,胖婶端上一碗水递给老庆,“庆哥,你太客气了,来,喝点水,最近身体咋样啊。”
老庆接话道:“唉,还是老样子,天凉就会咳嗽的厉害些,都是老毛病了。”
胖婶拉开抽屉拿出一小包东西递给老庆,说:“庆哥,你得少抽点烟,这是我侄子捎回来的老冰糖,你拿回去和雪花梨一起熬成汤喝,治咳嗽,挺管用的。”
老庆接过老冰糖,说道:“他胖婶,你看俺家的石头今年都30出头的人了,他娘走的早,撇下俺爷俩,到现在石头还没娶上个媳妇,你认识的人多,费费心给石头张罗一个媳妇,我要是哪天走了,也能闭上眼啊。”
“老庆哥,你就放心吧,我会上心的,我平时也操着这份心呢,这样,这两天我就想法给石头张罗媳妇的事。”胖婶给老庆碗里添了添水说:“你喝水,庆哥,你家石头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秋天里发黄的树叶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黑蛋拿着耙子和篮子走到离家不远的一棵大树下,放下篮子,挥舞着手中的竹耙子把树叶搂成一堆一堆的,装满大篮,扛在肩上往家走去。
回到家里,黑蛋把一大篮枯树叶倒进了猪圈,均匀的铺了厚厚一层,推了几独轮车黄土,用铁锨把黄土均匀地洒在猪圈里铺好的树叶上,两只小黑猪哼哼地叫着,一会儿抬头看着黑蛋,一会儿在猪圈里跑来跑去。
黑蛋撒完了土,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掏出旱烟袋装满旱烟片,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爱巧端着一盆衣服走进了灶房,黑蛋喊道:“爱巧,你晌午做点面条吃,我去割猪草去。”
“知道了。”爱巧应着爹的话。
快晌午的时候,黑蛋扛着一大篮子青草回到了家里,放下篮子,往猪圈里扔了一些青草,看了会儿两头黑猪抢着吃青草,黑蛋咧嘴笑了一下,转身走进灶房舀瓢水喝了几大口,伸手抹了下嘴走出灶房。
不一会儿,邻村的胖婶喊着门,走进了黑蛋家院子里,黑蛋看着胖婶问道:“你找谁?”
“大哥,我问下,这是爱巧家吗?”胖婶打量着黑蛋问道。
黑蛋说道:“是啊,你找爱巧有啥事?”
胖婶喘着粗气,微笑着说道:“哎呀,我可算是找到了,累死我了,大哥,我是李庄村的,你是爱巧她爹吧。”
黑蛋走近胖婶说:“我是爱巧她爹,你进屋坐吧,爱巧在灶房屋做饭呢,我喊她。”
爱巧听到说话跑了出来,说“爹,谁找我啊。”
“呀,这就是爱巧吧,这姑娘长的可真水灵,白的跟豆腐似的,眼睛可真大。”胖婶一边说一边盯着爱巧看来看去。
爱巧的脸一下子红了,跟着爹和胖婶进了屋。
胖婶刚坐下就像放炮似地打开了话匣子,说道:“大哥,我今天是为了咱闺女爱巧的婚事来的,听说爱巧长的漂亮还没找婆家,我就过来看看。”
爱巧站起身说了声“你们说吧。”便抬腿走了出去,屋里剩下黑蛋和胖婶。
黑蛋挠了挠头说道:“巧她娘走的早,我就这一个闺女,有点惯着她。”
胖婶说道:“大哥,你呀,也真不容易,我给爱巧介绍的婆家是我的邻居,说起来呀,你也认识。”
“啥,我认识,谁家啊。”黑蛋吸着烟吃惊地看着胖婶。
胖婶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你救了一个叫石头的小伙子。”
“哦,你说的是石头呀。”黑蛋给旱烟袋锅里装着烟片,点上吸了两口,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石头长的还算好看,他爹也是个实在人,可他的背有点驼。”
“大哥,你说的是,石头的背是驼了点,可孩子长的算是一表人才,人也很勤快,他爹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你也见过,家底也不薄,我打听过了,石头属猪,爱巧属兔,猪遇兔必致富不是,大哥,你家的爱巧也不小了,是该找婆家的时候了,您说呢。”
胖婶说着话打开她随身带的黄色帆布提包,“大哥,这是石头给你老买的烟和酒,这些呢,是给爱巧买的几身布料。”
胖婶把拿来的东西一一放到小红木桌上。
黑蛋推辞道:“你这是,唉,这些东西我不能要。”
胖婶推开黑蛋的手说道:“大哥,这是应该的,你是石头的救命恩人啊。”
黑蛋和胖婶又拉起了家常话,爱巧时不时地轻轻走近屋前,侧耳偷听他爹和胖神的说话。
胖婶离开黑蛋家,一路小跑地来到到了老庆家里,老庆急忙迎上前去说:“他胖婶,你赶快坐下来歇歇,来,先喝点水,辛苦你了,说的咋样啊。”
胖婶喝喘着气说道:“庆哥,可费老劲儿了,总算是说成了,过两天看个好日子,你们给爱巧再买几件衣服,石头和爱巧见个面,先把这桩婚事定下来,慢慢再说办婚事。”
“太好了,太好了,他胖婶,我代石头他娘谢谢你了,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石头、石头,你过来。”老庆兴奋得像个孩子。
石头走进屋里,礼貌地向胖婶问好。
胖婶看着石头说道:“石头,爱巧他爹救过你的命,你和爱巧也认识,你的婚姻大事总算是有眉目了。”
“胖婶,我听说,爱巧以前和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男人好过。”石头低着头,搓着双手说道。
“混账东西,你胡说啥嘞,你要气死我呀。”老庆说着话,“咔咔咔”地咳嗽起来。
“庆哥,你别生气,孩子嘛,别跟他一样。”胖婶扭头对石头说道:“孩儿啊,别听人家乱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爹把你养大不容易,听话,爱巧人长的还不错,想法早点把爱巧娶进门,生个一男半女的,也好让你爹乐呵乐呵。”
石头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中秋的明月大如盘,高悬在夜空显得格外的皎洁。
煤油灯下,爱巧躺在床上,瞪着一双大大的丹凤眼,看着窗外,心里又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伤心事。
烈江死后,爱巧伤了一阵子的心,她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该何去何从。
一天晚上,爱巧在看戏回家的路上,被一个蒙脸大汉抱到玉米地进行了强暴,爱巧回到家里连着好几天都不敢出门。时间长了,爱巧的风流事在村里传的是沸沸扬扬,黑蛋除了干农活也很少出门。
爱巧想到这儿,眼泪顺着白皙的脸蛋流了下来,爱巧摸着自己的肚子,小声自言自语地骂道:“孽种。”
爱巧想着想着不由得小声哭了起来。
夜深了,爱巧翻过身,两眼呆滞地看着桌子上燃烧的煤油灯,心里默念道,“娘啊,我好想你,过些天,我就要嫁人了,我就要嫁给一个驼背的男人了……”
爱巧像是困了,起来吹灭灯,屋子里一下子黑了下来,月光温柔地透过窗户照进屋里,爱巧的漂亮脸蛋上挂满了泪珠。
一九六三年的初冬,天气还算暖和,一大早,老庆家的大门口、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乡亲们,家里每道门上都贴上了红对联,石头要结婚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胖婶在屋子里给石头试穿新衣服、梳头,石头打扮好,在两个男引客、两个女娶客的引领下,先是给丁氏祖宗神位磕了三个头,又给父亲老庆磕了三个头,老庆两眼噙泪,起身扶起石头附耳小声说道:“儿子,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高兴点。”
“知道了,爹。”石头说完跟着娶客走出了家大门,村里马车手李大爷早已套好了马车在等候,马车的两根拉把上系了两大朵红布挽的大红花,棕红色的马头上还挂着一朵小红花。看见石头出来,吆喝一声,喊道:“新郎上车了,娶新媳妇了,一路顺顺顺、一路发发发。”
随着三声火炮的响声,石头坐上了马车,李大爷扬起鞭子,张嘴“驾、驾”高喊一声,清脆的马铃声响起,马车奔跑在乡间的黄土路上,朝着新娘家的方向走去。
晌午时分,娶亲的队伍在马铃声中缓缓而来,老庆家的大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你推我搡、说说笑笑,看到娶亲的马车越来越近,说笑声更大了。
老庆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爱巧穿着一身红棉衣,在两位娶客的搀扶下,抬腿跨过了火盆,在年长的主婚人主持下,石头和爱巧在众人的推搡下,拜完了花堂,老庆和胖等人婶热情地招待着客人和乡亲们。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石头走进洞房,洞房里靠墙的枣红木桌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圆铁盘,红铁盘里放着一个暖水瓶和6个茶杯,一盏罩着玻璃罩的煤油灯缓缓地燃烧着,黄黄的灯光很柔和。爱巧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石头慢慢掀开爱巧的红盖头,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眼前的新娘爱巧,自己的新娘太漂亮了,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高高的鼻梁,一张不大不小的樱桃小嘴,尖尖的的下巴,石头的呼吸声变粗了,喉结动了几下说道:“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
爱巧轻声说道:“我不饿,有点渴。”
石头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一杯水,又放进去了一些红糖,吹了几下递给爱巧,“有点热,你慢点喝。”
爱巧刚喝了几口水,院子里就传来了吵杂声,一群人一窝蜂地拥进洞房里,这是要来闹石头和爱巧的洞房了。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老规矩就这样一辈辈的延续着。
洞房里的大人、小孩用红布条把石头和爱巧捆绑在一起,嚷着叫石头亲新娘的嘴,石头亲了爱巧后,又让他俩站起来,一高个子的小伙站在床上,提着一根绑着一块糖的红线,来回地摇晃着,让石头和爱巧两人去同时咬到糖块,俩人几次都没咬着,屋里的说笑声、新郎和新娘的求饶声不断,石头的父亲老庆站在门口,一脸的幸福表情,微笑着看了一会儿,便回自己屋去了。
洞房里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石头和爱巧被人们想着法折腾过来折腾过去,闹洞房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长相英俊的小伙,浓眉大眼,他叫大黑,因为生性风流,40多岁了还没结婚,大黑的一双眼睛一直死死地在爱巧身上看来看去,爱巧也发现大黑在不停地看自己,脸一下子红了,赶紧扭头看往别处。
到了前半夜,闹洞房总算是结束了,爱巧铺好床,石头端来一盆温水说:“来,洗洗脚吧。”
爱巧洗着脚,石头端来一碗红糖水荷包蛋说道:“你一天没吃啥了,把荷包蛋吃了吧。”
爱巧接过荷包蛋红着脸说道:“石头,我身上来着呢,你先睡吧。”
石头挠了挠头,有些失落地“嗯”了一声。
爱巧吃完荷包蛋,摘下耳环,扭头看了一眼石头,爱巧和衣轻轻躺下,把脸扭向一侧,瞪着双眼想了一会儿心事,慢慢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五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一年就要到头了,爱巧生了一个胖小子取名鹏飞,老庆的脸上经常挂着笑容,逢人就说,我有孙子了,总算是续上香火了。他多年的咳嗽病似乎也好了不少,石头和往常一样干农活、编荆条耙,爱巧在家里偶尔会做顿饭,石头把她伺候的很周到,天黑了要东西,石头就起来去给她做、去给她买。
鹏飞很快就3岁了,老庆整天驮着孙子去了东家去西家,孙子要骑马,老庆就趴在地上让孙子骑在背上爬来爬去,老庆整天给孙子买这吃买那吃,自己连一包最便宜的烟都舍不得买,孙子吃饼干掉在地上,老庆捡起来吹几下土,放进自己嘴里吃的津津有味儿。
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村上的一些人就开始说闲话了,说鹏飞长的不像石头,说爱巧嫁过来之前就遭人强暴过,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才嫁给了石头。石头心里早就知道了这些闲话,他只能装作啥也没有发生过,整天绷着脸干活挣钱养家,谁让自己是个驼背呢。
一天晚上,老庆和爱巧在灶房里吃着饭,鹏飞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老庆说道:“鹏飞他娘,石头去煤矿上夜班了,你花钱得省着点,眼看着鹏飞慢慢长大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
“知道了,爹。”爱巧红着脸说道。
爱巧要收拾碗筷,老庆站起来对爱巧说:“你去歇着吧,我来。”
爱巧喊道:“鹏飞,走,咱回屋睡觉去。”
“我不,我要和爷爷睡,我要爷爷给我买小手枪。”鹏飞在地上滚来滚去。
“地上脏,飞,快起来,爷爷给明天就给你买小手枪。”老庆说着蹲下身子抱起鹏飞,扭头对爱巧说道:“就让鹏飞给我睡吧。”
爱巧应了一声走出灶屋。
爱巧进屋坐了一会儿,嘴里还是想吃点东西,犹豫了一下,悄悄起身打开家大门,到村上的小卖部买了一些瓜子、花生和糖果,回到家进屋关上了门。
夜深了,劳作一天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老庆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忽然,一黑影趁着夜色翻墙而入,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爱巧住的屋子旁边,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村上的大黑,大黑好吃懒做,整天是偷鸡摸狗的,四十多岁了还有没成家,村上的人看见他,像是见了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
大黑先是四处打量了一下,像猫一样地溜到了爱巧睡的屋门口,把手里的半截小钢锯条对准门栓处,轻轻地向一边拨动,不一会儿,门就被他打开了,大黑“嗖”地一声钻进了屋子,又轻轻地把屋门拴好。
熟睡的爱巧浑然不知有人闯进了她屋,大黑一步步走到爱巧的床边,弯下腰,一双手伸进爱巧的被窝里乱摸起来,爱巧一下子被惊醒了,惊叫道:“哎呀,谁。”
大黑猛地用手捂住了爱巧的嘴,小声说道:“再叫我就掐死你,你还记得去年玉米地里发生的好事吧,今晚上你要是不从我,我就把那晚在玉米地里咱俩的风流事给说出去,看你还咋做人。”
爱巧听到这,一下子愣住了,心想,原来前年的那天晚上,在玉米地里强暴自己的蒙面人就是他,大黑不容爱巧多想,急忙脱掉衣服,重重地压在爱巧身上,撕掉爱巧身上的短裤,趴在爱巧的身上,跟打地桩似的冲击起来,爱巧缓过神来已经晚了,只得任由大黑的摆布,罪恶继续着,黑夜依然是静悄悄的。
天亮了,村民们挎篮子的、扛锄头的、牵牛的、推独轮车的、拿镰刀的,来来回回地在村子里走动着,拉开了农家劳作的序曲。
爱巧出门倒垃圾,迎面碰到了早已等候在大门外的大黑,大黑走上前打招呼说:“弟妹好啊。”
爱巧没有吭声,大黑又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道:“昨晚舒服吧,你以后只要顺从我,我就不会出去乱说话,再说你也快活了不是。”
大黑说完哼着小曲东荡西游地走开了,爱巧愤怒地瞪着大黑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小声骂道:“呸,不要脸的狗东西,不得好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黑和爱巧偷情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石头天天在煤矿上干重活,原本就驼背的他,背驼得更厉害了,就像一张弓,走到哪儿都会招来一群小孩儿跟着嬉闹,学着他驼背走路的样子,相互追逐着走来走去。
天黑了,石头蹲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吸着烟,一根接一根,地上堆满了烟头,不知过了多久,石头站起身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一早,石头跑到派出所告发了大黑的恶行,下午,大黑就被公安人员给带走了。
几年过去了,石头的父亲老庆患重病去世了,家里剩下石头一家三口了,日子就像白开水一样地过着。
日子过的很快,转眼间的功夫,鹏飞已经19岁了,从小不爱上学,脾气暴躁,只上了两年的学的他整天啥也不干,喝酒打牌成了他的家常便饭,输了钱就伸手向石头和爱巧要,鹏飞一不顺心,就骂爹骂娘,时间长了,石头对他也就不管不问了,爱巧越来越嫌弃石头没本事了,整天对石头骂来骂去,嘟噜着说:“鹏飞大了,该娶媳妇了,石头没本事挣钱,把孩子的婚事给耽搁了。”
石头四处托人给鹏飞说媳妇,爱巧拿出家里的所有积蓄,又向别人借了些钱,介绍人最终从外地领回了一个姑娘,叫二妞,圆圆的脸,一双不算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人长得很结实。
不管怎样,鹏飞总算是娶上了媳妇,石头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鹏飞结了婚,家里仅有的一所小瓦房住着有点拮据,石头为了拉二胡,一个人住在小瓦房后的一个土窑洞里。
鹏飞和二妞结婚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二妞的力气大得惊人,一天中午,鹏飞又惹到她了,她扔掉擀面杖,追出院子,两手抱着鹏飞一下子摁倒在地上,骑在鹏飞的身上破口大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整天啥也不干,就知道欺负老娘,我不给你龟孙过了。”
不一会儿,家里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鹏飞一个劲地向二妞求饶,石头和爱巧习惯性钻进屋里,谁也也不出来劝架,扭打在一起的鹏飞和二妞在地上滚来滚去,在众人的劝说下,两人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嘟噜着回屋去了。
石头靠捡废品、打零工,干了好几年活攒下来的钱,还清了鹏飞结婚时欠下的债,爱巧平时隔三差五地帮助二妞做做饭,照看照看孙子,吃饭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喊石头,石头好像会算卦一样,老是在家人吃完饭后溜进灶房,狼吞虎咽地吃些残羹剩饭,就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一天,石头修好独轮车,又在轮子轴承处抹了一些黄油,带上一顶草帽,把头和铁锨放在独轮车上的框里上,推着独轮车正要出家门,五岁的孙子小民跑过来喊道:“爷爷,你干啥去,我也要去。”
“ 我去干活,来,坐车上,爷爷推着你。”石头正要抱孙子,二妞出来了,破锣一样的嗓子喊道:“小民,回来。”
小民躺在地上哭闹起来,石头无奈地斜眼看了二妞一下,叹了口气,推起独轮车走出家门。石头推着独轮车来到了离家不远的山脚下,在水库上游的山坡上开起荒地来,干累了就席地而坐,掏出旱烟袋吸上一锅,到水库边洗把脸,继续抡起洋镐开垦荒地。
晚上,石头一个人沿着水库边的大坝走来走去,嘴里唱着豫剧戏,走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歇一会儿,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天气渐渐地凉爽起来,吵人的蝉鸣声被秋风吹走了,石头缝里、草丛里的的蟋蟀又唱了起来,秋天来了。
一大早,李庄村的打麦场上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围着一个拉着二胡的40多岁模样的男人,悠长的二胡声响彻一片,石头挤在人群的最前面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拉二胡的人。
这个拉二胡的中年人名叫赵玉良,中等身材,长相腼腆中带着清秀,他家住在南岗村,距李庄村有四五里地远,以前是村小学的一名音乐教师,不仅二胡拉的好,裁剪衣服的手艺也远近闻名,不当老师后,自学裁剪,他做的西装、中山装、旗袍跟商场卖的一模一样,自己在家里办了一个裁剪培训班,每次只招十几名学生。
玉良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我的事业不成功,决不结婚”是常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成家,整天拿着一把二胡和一摞花红柳绿的裁剪招生宣传单,串东村走西村地进行现场宣传招生,玉良的这些举动和言行,经常会被老年人说成是神经病,然而,年轻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理解、崇拜他的这种创新精神。
玉良拉二胡的时候摇头晃脑、左手在二胡的两根弦上来回游动,右手左右舞动着胡弓,陶醉的样子引得村民们品头论足、哈哈大笑,玉良拉完一曲二胡《谁不说俺家乡好》,站起身向村民们举了一个躬,微笑着说道:“拉的不好,大家多多指教,我今天来到咱们李庄村,一是拉二胡让大家听,二是招收想学裁剪的学员,我们玉良裁剪学校这次限招十六名学生,学裁剪的学生还可以免费学习二胡、电子琴、小号、腰鼓、舞蹈这些艺术课程,将来等我挣够了钱,我还要办一个玉良艺术团,希望父老乡亲们多多支持我。”
玉良话音刚落,人群中就纷纷议论起来。
“再拉一段听听。”
“他做的衣服就是好,跟卖的一样。”
“衣服是做的好,就是脑子不正常,长得透精透能的,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唉。”
“说话阳腔怪调的。”
“别说人家了,听他拉二胡吧。”
石头抬头东张西望地看着人群,喊道:“咱们要尊重赵老师,别再胡说了。”
玉良似乎早已适应了别人对他的一切评判,顿了顿嗓子继续说道:“尊敬的父老乡亲,我呢,再为大家拉上一曲,拉完后有想学习裁剪技能的人报报名,好不好,我这就开始了。”
玉良的手左右有节奏的拉着胡弓,跟着曲子的节奏摇头晃脑的,脚一起一落的踏着地,一双眼睛一会儿闭着一会儿睁着,悠扬的二胡声让喧嚣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拉二胡的玉良,两眼充满了崇拜的神情,膝盖上的一双粗糙大手打着节拍。
玉良拉完一首曲子,站起身说道:“开始报名吧,谁家的孩子想学习剪裁的开始报名了,男女都收,学剪裁还可以免费学习拉二胡和别的乐器。”
人群慢慢地散去,留下几个年轻人围着玉良问这问那,石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忽然站起身对年轻人说道:“你们趁年轻学点手艺,将来好养活自己,艺不压身啊。”
两个姑娘报了名,回家去了,打麦场上剩下玉良和石头在说着什么,两个人似乎说的很投机。
六
岁月是无情的,石头已经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背驼得更厉害了,村上人都叫他驼爷,平时,驼爷石头和他老伴爱巧一天说不了两句话。他们的儿子鹏飞和媳妇二妞和往常一样,天天叮叮咣咣吵着、闹着过着滚开水般的日子,他们的儿子小民上了几年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上班,每次回家都会给驼爷买些衣服和吃的东西,常常遭到鹏飞夫妇的数落,说驼爷在家饿不着,说什么小民不会过日子了,要攒钱在城里买房子的一些话。
多年来,驼爷开垦的荒地足足有几亩地,在各个地块里种上了黄瓜、辣椒、茄子、西红柿、豆角、白菜、花生等,为了让蔬菜长的更好,驼爷根据地势的高低和水流方向,在每一处荒地的边上都挖了一个小蓄水坑,驼爷戴着一顶破草帽,挑着水桶一块菜地一块菜地的浇水,在驼爷的精心打理下,菜地里的蔬菜生长的非常旺盛。
驼爷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来到自己的窑洞里,开开一扇不能再破的老木门,拿起玉良给他的一把拼凑的破二胡夹在怀里,披星戴月地走了四五里的山路,终于到了玉良家里,玉良像往常一样教驼爷拉二胡、唱戏。
玉良给驼爷倒了一茶缸水说:“你拉二胡有点进步,平时还得多练。”
驼爷满脸感激地说:“赵老师,您不嫌麻烦地教我拉二胡,我对您真是感激不尽。”
玉良拿起二胡一边调整弦音一边说道:“老哥,坚持练就会提高,等我有钱了,就搞个艺术团,到时候让你也加入进来。”
玉良拉了一首《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曲子,驼爷坐在小木凳上认真地学着,拉出的二胡声音让人听着有些刺耳,玉良耐心地手把手教驼爷指法和摁弦技巧,就这样,他们拉二胡拉到了大半夜,驼爷用自己缝的红色布袋子把二胡装进去,告别了玉良,驼着背摸黑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驼爷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窑洞里,坐下喘着气坐了一会儿,又吸了一袋汗烟,便开始拉起二胡,拉着、拉着,自己还动情地唱了起来。
驼爷分居多年的老伴爱巧和儿子鹏飞披衣走过来,爱巧对驼爷大声呵斥道:“大半夜了,抽什么风,你不睡还不让别人睡,拉的二胡跟杀鸡子一样难听,70多岁的人了,就不会干点正事。”
驼爷斜眼看了一下爱巧,低下头抚摸着二胡不吱声,鹏飞瞪着眼对驼爷说道:“再拉我就把你的二胡给砸了。”
老伴和儿子鹏飞各自回屋了,驼爷一个人坐在床上发着愣,驼爷把二胡装好,躺到床上,月光顺着狭小的门缝里透射到驼爷布满邹纹的脸上,驼爷睁着双眼看着挂在墙上的破二胡,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沉闷的呼噜声打的也很有节奏。
驼爷吃过午饭,像往常一样挑水浇完菜地,一个人在水库边走来走去,他走到水库大坝的一个石洞前停下了脚步,驼爷站在石洞前,打量了一会儿,迈步走进了石洞里,石洞有两米多深,一米多宽,里面堆积了一些干枯的树叶和玉米杆,驼爷伸手丈量着石洞,脸上洋溢着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兴奋表情。
驼爷坐在石洞前的石头上,点燃烟锅子里的汗烟片,连着吸了几口,心里,“石洞很朝阳,给这个石洞打扫干净,住进来,我就有拉二胡和唱戏的自由了,他们再也管不住我了,也不会骂我了。”想到这儿,驼爷站起身拍拍屁股向家里走去。
夏天里的知了在不停地叫着,玉良在家里办的裁剪培训班有十多个姑娘学习裁剪,玉良讲完了中山装的裁剪课后说道:“大家休息一会儿,下一节课咱们学习拉二胡。”
学员黑妞问道:“赵老师,我们学裁剪,怎么还学拉二胡啊。”
几个学员也不约而同地问起来。
玉良顿了顿嗓子说道:“同学们,我是你们的老师,我有义务教会你们更多的知识,教会你们怎样做人,你们不仅要学习拉二胡,还要学小号、腰鼓等乐器,还要学习舞蹈,你们学的东西多了,生活也就更加的充实快乐啊。”玉良说的不标准的普通话惹得学员们哄堂大笑。
秋天来了,鸡窝里的公鸡打鸣声迎来了黎明,驼爷点亮自己做的简易的煤油灯,石洞里慢慢地亮了起来,石洞里支放着一张破木床,床上的被褥很凌乱,石洞里堆满了纸箱、瓶子和杂物,对面墙上挂着头、铁锨,地上放着一辆独轮车,捱着床的墙上挂着两把破旧的二胡和一顶旧草帽,石洞的最里面堆放着枯树枝。驼爷穿好衣服洗罢脸,伸着懒腰走出洞门。
驼爷顺着崎岖山路走到山半腰停了下来,习惯地开始练嗓子,驼爷开始咿咿呀呀、喔喔哦哦地大声喊起来,声音在山谷里飘荡着,驼爷唱着家乡戏,戏唱的并不入耳,甚至还有些跑调。
天大亮了,驼爷下山来到了他开荒种的菜地里,菜园里的蔬菜长势喜人。一块块菜地排得整整齐齐的,像一块块绿色的地毯。卷心菜把自己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冻坏了似的。花菜很害羞的样子,躲在绿色的菜叶中间。菠菜长得郁郁葱葱,一颗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像在抢地盘似的。萝卜的叶子是对称的,从根上长起,红色的茎衬着绿色的叶子,红绿相间让萝卜显得亭亭玉立。大蒜一行一行整齐地排列着,像是一排排小哨兵。
驼爷顺着菜地边的小路一块一块地看着,脸上露出了丰收的喜悦,他又来到了黄瓜棚地,粗长的黄瓜挂在架子上,菜地里,红的、绿的辣椒挂满了枝头,一根根绿油油的豆角垂在枝头,浅绿色、紫色的茄子灯笼一样地相互交错着。驼爷脱下鞋子放在地头的树下,一屁股坐下去,背靠着树把腿伸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驼爷挑着一担自己种的蔬菜送回家里,又到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喊、去通知,让村民去他开恳的荒地里收菜,村里热闹了起来,男女老少们挎着篮子一窝蜂似的涌向驼爷的菜地,有摘黄瓜的、有摘豆角的、有摘辣椒的、有摘茄子的、有拔萝卜的,好不热闹。
收摘完蔬菜,大家伙都拥挤到驼爷住的石洞里,纷纷把钱放到驼爷的床上,驼爷说啥也不要,对乡亲们说道:“我开荒种菜,是让你们尝鲜的,我不收你们的钱。”
“驼爷,收下吧,您也不容易,我们咋会白吃您种的菜呢。”
“就是啊,您这么大年龄了,以后有啥事需要帮忙,尽管给我们说。”
“驼爷,这都啥年代了,您还点煤油灯,我一会儿给你这儿架根线,接个电灯泡。”村上的电工治甲说着话,把菜钱放在驼爷的床上。
驼爷说道:“麻烦你了。”
驼爷住的石洞前热闹了好一阵子,驼爷看着床上的钱,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流了下来,喃喃地说道:“你们咋都非得给我钱呢。”
不一会儿,村上的电工治甲来找驼爷,他顺手把一条烟递给驼爷,说:“我给你买了一条烟。”驼爷说啥也不肯收,治甲把烟放在床上说:“您就收下吧,我这就给你去接一盏灯泡。”
治甲说完开始架线,驼爷看着治甲爬上爬下的身影,喊道,“治甲,你慢点。”
治甲回了一声说:“驼爷,您就放心吧。”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驼爷坐在床上看着明亮的灯泡,索性一关一开地拉了几下开关,站起身取下墙上挂的二胡,挎起一篮子自己种的蔬菜走出屋门,把篮子放在地上,关掉灯泡随手锁好门,拿起二胡挎起篮子向玉良家走去,走走歇歇,大约一个时辰,驼爷终于到了玉良家,玉良赶紧接过篮子放在地上,驼爷气喘吁吁地说道:“赵老师,这是我开荒地种的蔬菜,给你送点。”
玉良感激地说道:“驼爷,您这么大年龄了,打个招呼让我去取就行了,走这么远的山路,让我心里过意不去,赶快喝点水,坐下来歇会儿。”
驼爷微笑着说道:“不累、不累,赵老师,我又跟着收音机学了一段戏,一会儿唱给你听听,你给我指导、指导。”
“好啊,一会儿我教你自拉自唱。”玉良拿起二胡调起弦来,驼爷目不转睛地看着玉良调弦、试音。
驼爷顿了顿嗓子说:“赵老师,我学的是豫剧《打金枝》唐王的一段戏,我这就开始唱吧。”
玉良点点头,敲了一阵子铜锣,拉起二胡,驼爷两手扯着衣摆,一晃三摇地走着戏步,放声唱起来:“有为王金殿上,观看仔细,殿脚下吓坏了,王的驸马儿,为王我不传旨哪个敢产。”
玉良示意让驼爷停下,站起身对驼爷说:“你起调太高了,还有,戏词错了,那句为王我不传旨哪个敢斩不是哪个敢产,来,重来。”
当驼爷唱到斩驸马,斩驸马本是把孤王来欺的时候,又跑调了,嗓子也顶不上去了,玉良耐心地教驼爷起调、提嗓、换气的方法。
驼爷一遍遍地唱,玉良一遍遍地教。
驼爷的老伴爱巧和儿子鹏飞来到大坝上,走到驼爷住的石洞前,看门锁着,鹏飞说道:“又是去赵玉良家拉二胡去了,不管他,他爱在这儿住就让他住吧。”
爱巧没说话扭头向家走去,鹏飞跟在后面。
半夜时分,驼爷回到石洞里,把二胡挂在墙上,可能是饿了,摸着黑到自己种的菜地里摘了西红柿和豆角,蹲到水库边洗了洗,边走边吃,伸手打开了收音机,里面传出唱戏声,驼爷脱下鞋子,把两只大脚伸进盆里的凉水里,唏嘘了一声,闭着眼睛,两只脚随着戏曲声不停地踏动着,洗完脚,打着哈欠,躺到床上,关掉灯,一切恢复了夜的寂静,不一会儿,石洞里就传出了驼爷睡觉时很有节奏的呼噜声。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二妞正在灶屋刷洗碗筷,村代销点的有福匆匆忙忙地跑进院子,大声喊道:“二妞婶,快,你的电话,县城打来的,说是有急事。”
二妞来不及摘下围裙,追问道:“有福,找我的,啥事啊。”
“我也不知道。”有福说完和二妞小跑着往村代销点跑去。
到了代销点,二妞一把抓起电话问道:“喂,谁呀,啥事啊。”
“你是小民的家人吗?你赶快到县医院来,小民出车祸了。”电话里传出来的噩耗让二妞一下子瘫在地上,有福和村民赶紧去搀扶二妞,有福开着自己的面包车拉着二妞、鹏飞几个人一溜烟地向县城开去。
驼爷听说在县城上班的孙子小民出了车祸,放声大哭起来,村民二强拦了一辆拉货车,和驼爷一起坐上车往城里赶去。
出车祸的小民最终没有被抢救过来,驼爷一家人都沉沁在悲痛之中。
鹏飞整天喝酒喝得烂醉,神经似乎出了毛病,谁劝他少喝酒他就骂谁,驼爷依然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住的石洞里一下子寂静了许多,再也听不到他拉二胡和唱戏的声音了。
驼爷夜里经常一个人坐水库边上吸着烟,有时还会自己一个人落泪,孙子小民的去世让驼爷伤透了心。
驼爷时常会想起,孙子小民给他买吃的、买穿的,陪他说话,劝他不要跟他父母一般见识,让爷爷注意身体,每次县城回来,都要驼爷一些钱,让他买点好吃的。想到这儿,驼爷总会忍不住放声痛哭。
半年过去了,快80岁的驼爷显得苍老了许多,满头的白发。
一天晚上,驼爷忽地站起身取下半年没有动的二胡,调弦试音,不一会儿,二胡声从驼爷住的石洞里传出来,二胡声听起来凄凉、伤感。
夏天的太阳把大地烤得不停的冒着热气,收获的季节到来了,热风不停地从田野里吹过来,卷起一层层的麦浪,远远地就会闻到了麦子和泥土的芬香,那种特有的香气沁人心脾。
村里一派收割麦子的繁忙景象,割麦的、捆麦的、运麦的、打麦的、晒麦的,村民们忙的不亦乐乎,驼爷黎明时分就拿着镰刀,来到了他开垦的麦田,蹲下身子,麦子随着镰刀的挥舞,慢慢地倒下,快到中午的时候,驼爷汗流浃背,抬头看了一下炙热的太阳,脱去早已湿透的汗衫,把镰刀扔在地上,坐在麦田边的一棵树不停地喘着粗气,顺手拿起一壶泡好的糖精水“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口,拧好水壶盖子放在地上,摘下退色的草帽扇着风。
驼爷歇了一会儿,拿起草帽往头上一扣,光着脊背,弯下腰,左手抓一大撮熟透的小麦,镰刀快速伸过去,一刀一刀地割起麦子来,他身后又出现了一垄齐躺着的麦子。
赵玉良一个人在自家的麦田里割着麦子,忽然,玉良满脸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通红的脸往下流,脖子、脊背也出满了汗,玉良左手捂住胸口微弱地叫道:“哎呀,我这是咋了,真难受。”
玉良忽地一头栽在麦田里,屁股厥得高高的。
太阳西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洗个冷水澡,吃罢晚饭,三三两两地坐在村代销点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房顶挂着的大吊扇吱吱呀呀地转动着,驼爷拿出一元钱买了两盒烟,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他正要走出门的时候,听到有福说:“人啊,太脆了,你看,南岗村的裁缝赵玉良正割着麦,一头栽倒地里命就没了。”
“他这是啥病啊。”
“心脏病,这病可是没有防头。”
“人的命名天注定。”
驼爷听到这儿,满心的震惊,先是一愣,一脸的痛苦表情,走出屋门,静静地向他住的石洞那边走去。
驼爷没有吃晚饭,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河边拉二胡,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驼爷终于坐起来开始吸烟,足足吸了几根烟,又拿起旱烟袋起身走到水库边,唉声叹气地坐到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装上一锅旱烟片点上,滋滋地抽起来,偶尔大声咳凑几声。
驼爷讲到这儿,流着眼泪对丁安说:“这些就是我大半辈子里发生的故事,我的孙子小民很孝顺,可老天爷不让他活也没法啊。”
丁安心疼地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驼爷。
驼爷接着说道:“南岗村的玉良去世一个多月了,会做衣服会拉二胡,不到60岁,说没就没了,人啊,就这回事。”
“是啊,人的生命很脆弱,也很短暂。”丁安给驼爷倒了一杯水,“驼爷,您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您这大半辈子过的也太不容易了,明天早上我给你买一把新的二胡,以后您有啥事就给我说。”
太阳的冉冉升起,又唤醒了人间的喧嚣和各种劳作。
一大早,丁安领着驼爷到了小吃摊上,要了两碗胡辣汤和油条,两人吃完饭,丁安领着驼爷到了镇上一家乐器店,店老板起身问好,介绍着店里的各种乐器,驼爷挑来挑去,最终挑选了一把还不算太贵的二胡,夹在怀里,和丁安坐上三轮车向家走去。
七
乡村的集镇非常的热闹,人群攒动,集市上很拥挤,临街店铺的主人把货物摆到店面以外,使十来米宽的街道显得窄了许多。大人们总要在一个个小摊前,拿起一件想买的东西看看,问问价,搞搞价,买好就走。妇女带着小孩边看边玩,路过卖小孩儿玩具的的摊点,妇女便会硬拉着小孩疾走如飞。
卖蔬菜、花生、水果、农具和山货的一家挨着一家,让人目不暇接,卖衣服和小吃的吆喝声不断。
临近中午,多数村民买了心怡的东西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少数人还在闲逛,似乎在等待着卖主的降价。
驼爷一个人转了一会儿,在小吃摊儿前停留下来,要了一碗烩面和两块钱的水煎包,吃完饭来到了一家卖鱼苗的水产店,驼爷和店主几经讨价、还价,最终说好价钱,买了一些鱼苗,推着独轮车回了家。
驼爷不顾劳累,把鱼苗放进大盆里,拿出一兜鸡蛋,把打碎的鸡蛋里放入赶集买来的豆浆,搅拌均匀后倒进鱼苗盆里,小小的鱼苗游来浮去。
驼爷坐在一旁吸着烟,过了好大一会儿,驼爷端着一盘鱼苗到了水库边蹲了下来,用手撩了撩河水,然后端起鱼苗慢慢投放进了水库。
驼爷往水库里投放放完了鱼苗,已经是累的满头大汗,坐在水库边的一颗大树下,拿出腰间的毛巾擦了擦汗,看着水库粗声地喘着气,一脸的喜悦和期待。
这时候,丁安走了过来,远远地就和驼爷打招呼,“驼爷,吃饭了吗?。”
“哦,是丁安啊,我吃过了。”驼爷抬起手遮着眼睛说道:“过来凉快会儿吧。”
丁安坐在驼爷身旁的一块儿石头上,抽出一支烟递给驼爷,给驼爷点上火。
“今儿星期天不上班,过来看看您,我给您买了一条烟,您拿着。”丁安把烟递给驼爷。
驼爷推辞着说:“哎呀,丁安,老不能让你给我买东西呀。”
“拿着吧,驼爷,您种的菜我不也是吃了嘛,乡里乡亲的,一条烟不值啥。”丁安硬是把烟塞给了驼爷。
驼爷感激地打量着丁安说:“我看着这条水库闲着,听了广播讲养鱼知识,我就买了一些鱼苗撒上,来年水库里的鱼长大了,好让咱村里的群众吃上新鲜的鱼。”
丁安接有些吃惊地说道:“驼爷,您可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啊,我有空就过来帮您老养鱼。”
驼爷挠着肩膀说道:“好啊,哦,对了,丁安,我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有空没有。”
“驼爷,您说,我有空。”丁安有些迫不及待地说道。
驼爷犹豫着说道:“丁安,是这样的,咱省电视台不是有个比赛唱戏的嘛,我想报名参加,你看好不好。”
“驼爷,你说的是省电视台的《戏迷擂台》,可以啊,贵在参与嘛。”丁安开始打量驼爷,心想,驼爷唱戏都是跟着收音机学的,并不专业,但驼爷的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是值得学习的,我应该鼓励支持他。
天快黑的时候,驼爷推着捡来的一独轮车废品回到石洞前,坐在马扎凳上先是把纸箱片、废纸伸展堆成一堆,用绳子捆扎好放进石洞里,把捡来的瓶瓶罐罐查着数装进蛇皮袋里扎好口,放到石洞里。
星期天,驼爷早早起床洗罢脸,从床下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钱,驼爷一张一张地数着钱,数了几遍,驼爷拿出200块钱装进口袋,又把装钱的塑料袋放回床下,提上一个绿色提包起身锁上门。
驼爷走了几里路到了集镇上,赶集的人早已是人山人海,驼爷在地摊儿上吃了一碗粉浆面条,好像没吃饱,又要了两根油条,走着吃着。
驼爷挨着卖服装的地摊儿一家一家地问价钱,接着就是一家一家的搞价钱,几个卖主都嫌弃他啰嗦,怀疑他不是真心买衣服的,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老头儿,问了八百遍了,给你的都是最低价了,我就不挣钱,你到底是买不买啊。”
驼爷尴尬地一笑,说道:“看你说的,我不买会跑几里路来赶集,我总得搞个价钱吧。”
一个年龄稍大的卖主喊道:“我这儿衣服便宜,你来看看。”
几个地摊儿卖主瞪了他们一眼,又扭头忙着招呼别的买主了。
驼爷试穿了不同款式的衣服,和卖主搞了一会儿价钱,最后花钱买了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驼爷又买一双黑皮鞋。
驼爷在石洞里穿着新买的衣服扭来扭去,脱下皮鞋和衣服放在一小红木箱里,自语道:“皮鞋有点磨脚,没有布鞋穿着得劲。”
丁安和媳妇在院子里剥玉米,驼爷推门进了院子,丁安夫妇搬凳子让驼爷坐,驼爷拿起一个玉米剥起来。
“丁安,我都准备妥了,你看咱们啥时间电视台。”
“驼爷,咱后天去吧,我后天学校没有课好请假。”丁安回应道。
“那咱就说好了,我等着。”驼爷站起身说:“你们忙着,我回去了。”
丁安的媳妇问道:“你和驼爷后天到电视台干啥去。”
“驼爷要去省电视台《戏迷擂台》报名参加比赛,让我陪他去。”
“啊,他都八十了,能行嘛。”丁安媳妇吃惊地说道。
丁安看了看媳妇,说道:“看你说的,八十怎么了,驼爷至少有勇气不是。”
夕阳西下,村水坝的石洞前,一群学生孩儿打闹着,看到驼爷回来,一窝蜂地围了上去。
“驼爷、驼爷,你给我们拉二胡吧。”
“驼爷,你给我们唱戏吧。”
驼爷用手揉了揉眼睛,笑呵呵地说道:“好、好,我给你们唱戏。”
驼爷拿出二胡,坐在石洞外的石头上,开始不停地扭动音轴定弦音,驼爷顿了顿嗓子,对一群孩子说:“你们要听老师的话,好好上学,将来才会有出息。”
孩子们眨动着眼睛点着头。
驼爷开始拉起二胡,驼爷自拉自唱配合的并不默契,甚至还有些跑调,可驼爷还是很享受地表演着,一群小孩儿听得也是如痴如醉。
中秋的月亮悬挂在夜空,秋风吹拂着树叶、草叶,片片树叶扬扬洒洒地落到地上,乡村独有的泥土芬芳和草香随风飘入夜空,蟋蟀的叫声刺破着宁静的黑夜,皎洁的月光透过门窗照在驼爷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驼爷睡觉打的呼噜一声高过一声。
驼爷随着咳嗽声醒了,拉开电灯坐起身,打开收音机,穿着秋衣秋裤,在床头摸了一会儿,找到了刮胡子刀,站起身对着墙上挂的一个小圆镜子刮完胡子,端着脸盆走到河边洗了脸,回到石洞里,弯腰打开红木箱子,拿出新衣服和鞋子,驼爷穿着一身深蓝色中山服和白色衬衣,大半辈子了,第一次穿黑色皮鞋,驼爷的一身穿着虽然不是太合体,可瞬间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驼爷提着一黑包来到了丁安家门口,轻轻地敲着门,丁安开开门赶紧让驼爷进屋,驼爷还没坐稳就说道:“丁安,今天是个好日子,咱这就走吧。”
丁安打量着驼爷,说道:“驼爷,您今天可真精神,我收拾一下,咱们这就走。”
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已经干枯的树叶随着秋风飘落在地上,快要熟透的玉米绿成一片,知了似乎知道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鸣叫声伤感了很多,驼爷和丁安坐在公交车里小声说着话。
快中午的时候,驼爷和丁安终于到了省电视台,驼爷看着金碧辉煌的演播厅,扭头小声对丁安说道:“丁安,我心里有点慌啊。”
丁安的手搭在驼爷肩上,说道:“驼爷,别慌,您一定行,沉住气。”
驼爷走上舞台,向舞台下鞠了一躬说道:“我叫石头,今年82岁了,唱的不好,大家别笑话我,我给大家唱段豫剧戏《打金枝》里的一段戏。”
台下一片掌声,乐队拉弦起乐,驼爷张嘴唱了起来:“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全凭文武保华裔,安禄山反唐兵马急,他要夺万岁锦绣社稷,多亏了老皇兄郭子仪,才斩了安禄山贼的首级,有为王见人头满心欢喜……”
驼爷在舞台上有模有样地演绎着,一开始似乎就跑调了,然而舞台下的评委和导演并没有叫停,一直让驼爷把戏唱完,驼爷表演完毕又给大家鞠了躬,小声说道:“唱的不好,唱的不好,大家别见笑。”
驼爷和丁安走出电视台大门,驼爷拉着丁安的手说道:“丁安,电视台要是给你家打电话了,通知我,走,晌午了,咱找个饭馆吃了饭再回家。”
到了一家小饭店,驼爷坐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包,里面装满了零碎的钱,驼爷掏出钱给丁安,“丁安,今儿个高兴,点俩菜要瓶酒,咱俩喝两杯。”
驼爷和丁安吃完饭,坐上公交车往家里赶去。
驼爷刚回到家里,就看见儿子鹏飞又喝醉酒了,躺在院子里耍酒疯,二妞抬脚踢着鹏飞,嘴里骂个不停:“让你喝,让你喝,整天就知道喝酒,我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驼爷走进院子冲着二妞喊道:“别打他了,回屋吧,让别人笑话。”
二妞瞪了驼爷一眼回屋“哐当”一下关上了屋门。
驼爷吃力地扶起醉酒的儿子鹏飞回到屋里。
驼爷几乎是天天都要跑到丁安家,打听电视台打电话了没有,通知没通知他参加《戏迷擂台》复赛的事情,丁安每次看到驼爷来问消息,总是谎称说还没接到电视台的电话,为的是不想伤驼爷的心。其实,那次他领着驼爷在电视台参加预选后,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就已经告诉丁安了,说驼爷没有被预选上,有机会儿了可以采访驼爷开荒种地、养鱼,做公益的故事。
驼爷点点头说:“嗯,我再等等。”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驼爷似乎也猜到了自己没被电视台选上,索性也就不再一趟趟去丁安家打听了。
八
已是初冬了。风悄然无声地轻轻地吹过树林山涧,吹过水库的水流,天还没亮,驼爷就早早起床,迎风吹来的寒风让驼爷打了一个冷颤,驼爷取下挂在墙上的二胡,调好弦拉起来,并不完美还有些跑调的二胡声飘荡在寒风中。
天终于亮了,驼爷端着脸盆来到水库边,蹲下身子舀了半盆水,取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放进脸盆里,双手捧起水在脸上搓了几下,用毛起身回到石洞里,驼爷端起弄好的鱼食走到水库边,双手捧起鱼食用力洒向水库中央,水库里顿时飘起了黑灰色的鱼群,鱼儿抢食激起了朵朵水花,河面上形成了一大幅天然的泼墨画卷。
驼爷坐在水库边,看着水库里鱼吃食的情景,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时间过得飞快,一年又到头了,马上就要过春节了,人们也都开始准备年货了,驼爷住的石洞前挤满了人,异常地热闹,驼爷挨家挨户通知了村民,说是过年了,让大家都来拿些自己养的新鲜鱼尝尝鲜。
村民们知道驼爷的不容易,都很自觉地把钱放在驼爷的床上,给驼爷打声招呼,高兴地提着活蹦乱跳的活鱼向家走去。
驼爷一个劲的喊道:“乡里乡亲的,不用给钱了。”
村民扭过头说道:“驼爷,您的心意我们领了,这比在镇上买的鱼好吃多了。”
石洞前渐渐恢复了平静,驼爷揉了揉眼睛,用独轮车推上一大盆活鱼送到了乡养老院,院长和一群老人围过来,院长握住驼爷的手,感激地说道:“大爷,您年年给养老院送菜、送鱼,给钱您也不要,我代表养老院里所有的老人谢谢您了。”
驼爷憨笑着说道“自家种的、养的,要啥钱,这里的老人吃得好,我就高兴,等干不动了,我也来你们养老院来。”
大年三十了,爱巧和二妞婆媳俩在厨房里忙着做年夜饭,鹏飞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柴,驼爷夹着一个塑料袋走进院子,对鹏飞说道:“鹏飞,你来屋一下。”
鹏飞跟着驼爷进了灶屋,驼爷打开朔料袋,把一捆一捆用皮筋捆扎好的钞票放在桌子上,爱巧和二妞停下手中的活,几个人有些吃惊地看着驼爷。
爱巧说道:“你给哪儿弄了这么多钱。”
驼爷看了一眼爱巧没有应声,把桌子上的几捆钱摆好说道:“鹏飞,我这辈子没啥出息,拾废品、种菜、养鱼攒了这么多钱,我都80多了,还会活几年啊,我平时不给你钱,是不想让你喝酒、打牌,喝酒伤身,打牌输钱,日子不能这样过啊。”
驼爷擦了擦眼睛,对鹏飞说道:“孩子啊,争争气,你拿着这些钱和二妞好好过日子,二妞离开家千里迢迢来嫁给你,你得对她好,你得撑起这个家。”
站在旁边的二妞此时哭成了泪人,嘴里说着这些年对不住驼爷和婆婆的话。
鹏飞抬头看着眼前满头白发的老父亲,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想想这些年自己做了很多犯浑的事,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事,没有去好好孝顺年迈的父母,可他的老父亲驼爷从来不去和他计较,心里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想到这些,鹏飞和二妞两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喊了声多年都没喊过的爹,二人哭着说:“爹,是我们错了,我们有罪呀。”
驼爷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和儿媳妇,满心的酸楚,早已是老泪纵横了。
爱巧打量着和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丈夫,心里感到眼前的丈夫既熟悉又陌生,心理是五味杂陈,叹着气说:“鹏飞,你爹给的钱,你们就收下吧。”
年过完了,很快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天异常地寒冷,村上的孩子们都陆陆续续相伴而出,来到村子的打麦场上点亮灯笼,比比谁的灯笼更漂亮。有些是买的现成的折叠式灯笼,大多的灯笼是孩子们和大人自己扎的,用高粱细杆扎成框框,再糊上透光较好的彩纸,点上灯笼下面固定的小蜡烛,灯笼就算是扎成了。还有的孩子端着家人用豆面蒸成的生肖灯灶跑来跑去,灯灶里的猪油熬干了,就坐在地上、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吃起豆面灯灶来,嘴里喊着:“豆面灯灶吃着可真香。”
驼爷一家人吃过元宵,爱巧对驼爷说道:“天这么冷,你搬回家住吧。”
鹏飞看着驼爷说:“我和俺娘去了几趟要你搬回家住,你都不肯,爹,我一会儿就去把你的东西给搬回来。”
驼爷吸了几口旱烟说道:“我还是住在石洞里吧,住习惯了,我就拉二胡、唱戏这一点爱好,这辈子是戒不掉了,不想吵着你们睡觉。”
驼爷说完起身走出屋子,踏着厚厚洁白的积雪向住了多年的石洞那里走去。
爱巧领着儿子鹏飞和儿媳妇二妞走出家门,撵上了驼爷,紧紧地跟在驼爷的后面,雪地上发出齐刷刷地“咯吱、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