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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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阳光慵懒的的清晨。偌大的北京城没有一丝风，整个天空澄明地像一面蓝色的镜子。我抬头，与天空对视，仿佛凝望无底深渊，又似乎置身茫茫大海。
“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说那是消磨、笑柄、罪过，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义。”面对头顶一望无垠的湛蓝，想起那些波涛汹涌的人生片段，麦家老师的这几句话被我反复挂在嘴边。
就在刚在，我接到了正式调往和田边境管理支队的命令。自主动申请前往南疆艰苦边远单位接受锻炼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期盼着这个结果。可当调令下达愿望成真，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之前预想的那般喜悦，内心极为平静。不对，应该是我无法说开心，也无法说不开心。相反，一种复杂的情绪、复杂的感怀，一时之间凝结于心。
在这个大家都忙着涌入繁华都市的十字街口之际，每一个人都在作出属于自己的人生选择。远赴喀喇昆仑，是我在自己渐近而立之年，作出的一个最勇敢的决定。当然，背对喧嚣、独守宁静是需要勇气的。但多年辗转多地的经历和见识，恰恰赋予了我足够的坚韧和柔软，也使得我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在潮起潮落中不被时代的浪潮所裹挟，在人来人往中不被日常的琐碎所影响，能够对生活始终保持清醒与热爱。
人生海海，有新的奔赴，就有旧的结束。我无法回避内心的挣扎，就像我无法不作出离开阿勒泰的选择。我承认，自己爱且深爱着这座陪我长大的边境小城。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甚至是冬天里的每一片雪花、夏天里的每一粒尘沙，都清晰地映照着我的成长和蜕变。但我必须离开这里，就如同我18岁时，毅然决然离开故乡来到阿勒泰一样。
事实上，半个月前我已经离开了阿勒泰。此时，我正在距离阿勒泰4000多公里之外的首都北京，暂时性地做着一些简单而忙碌的工作。每有闲暇，我总是习惯性向西瞭望，目光越过万里河山，西北边关的壮丽雄浑让我沉醉，风雪中巍然屹立的戍边战友使我心生敬仰。此外，素有“金山银水”之称的阿勒泰也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对于这座承载了我一整个青春的西北边城，对于这座见证了我11年戍边人生的第二故乡，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而我，还没来得及和它作最后的告别。
当我再次抬头，凝望天空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半空，炽热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北京的风和边关的风相比，确实温柔不少，但在今天，这强烈的紫外线，竟让我有几分眩晕，并给我带来一阵怅然失措的感觉，这是我过去在边关所不曾遇见的。
眼前一阵空白，过往11年戍边生活中每一个与阿勒泰有关的细节，都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似星辰般奔涌而出，最后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流淌在我的记忆深处。
2011年12月，年仅18岁的我坐着运送新兵的军列，从甘肃静宁出发，经平凉、兰州、乌鲁木齐、北屯等城市中转，最终在一个天刚蒙蒙亮，且大雪纷飞的清晨抵达了阿勒泰，在距离市区不远的训练基地落下了脚。
不可思议的是，面对撒落在心头上陌生的雪花，远离故乡的我没有丝毫的拘谨和无措。相反，满眼新奇。
我背着行囊走下车，在洁白的雪地上踩出了一个又一个脚印，紧紧地跟在队伍后面。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从在阿勒泰落下第一个脚印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和这片土地建立了某种必然的联系。这种联系，需要我们用一生去领悟。这种联系，也伴随着我们的一生。
在班长带队的呼号声中，我们也在积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路面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在回应着什么。可究竟在回应什么，年少的我们都不知道。或许，那是青春的呐喊。极寒天气下，每个人的双手都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又得规规矩矩地伸出手来摆臂行进，这像极了我无处安放的青春。
集合、点名、分班。接下来，我被分到了二排六班。同班10个战友，分别来自江苏无锡、四川合江、安徽天长、甘肃静宁、新疆博乐5个不同的地方。因为来自五湖四海，大家彼此陌生。又因为同一个梦想，我们又都很快熟悉融入。每个人几乎都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也都是第一次听说阿勒泰这个地方。从此，在冰天雪地中摸爬滚打成了我们的日常。5个月的新兵连生活，我们一同在遥远的西北军营感知着生命的蜕变，相互聆听各自人生拔节成长的声音。
雪落在阿勒泰的每一个角落里，也落在我们年少的心头。来这里之前，我从未意识到一场雪可以下的如此丰盈饱满，以至于轻而易举就能吞没了整个人间。
因为阿勒泰的冬天足够冷，又有足够的雪，所以你在这里可以做任何与雪有关的一切。堆雪人、打雪仗、刻雪雕……这些都属于常规操作。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扫雪，这也是我们最不愿意做却又必须去做的一件事。2011年的那个冬天，真是一个神奇的冬天。对于每周训练六天的我们而言，周日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可几乎在每一个醒来的周日清晨，拉开窗帘总能看见营区院落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也因此，不管在来这里之前，你有没有干过农活、是否会使用农具，等新兵连结束时，我们每一个人都熟练掌握了推雪板、扫帚、铁锹等常用扫雪工具的动作要领，并在一次次的并肩“战斗”中领悟着团结一心和齐心协力的重要性。
在此期间，我去过一次阿勒泰市区。那年春节，班里需要采购一些年货，便有了一个跟随班长外出的名额。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中，我最终拥有了外出的机会。其实说是外出，实际上就是帮着拎东西。车子拉着我们一路摇摇晃晃，没一会就到了百货大楼，两个小时后，又匆匆忙忙回到了单位。或许是时间过去了太久，又可能是那次外出的时间太短，对于整个新兵连仅有的一次外出，我已然记不清太多细节，只有车窗两旁的皑皑白雪，还会时不时闯入脑海，在我的心底掀起阵阵波澜。
结束新训，已是来年春天，可阿勒泰的春依旧寒风料峭，但山顶的积雪却消融了不少。于是，在训练基地后面的山坡上，用白色石头堆积起来的“金山欢迎您”五个大字慢慢露出了真容，阿尔泰山的轮廓和沟壑也随着日子的叠加逐渐清晰起来。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也在经历过这个漫长而严寒的冬天后，变得清晰起来。
此时，我们都知道马上就要迎来分别，却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被分配到哪里。每一个人都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内心深处却又不愿意这一天真正的到来，更准确地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场盛大而充满未知的告别。
那也是一个落着雪的清晨，一群人的答到声和一堆雪花落地的声音撞击在一起，形成一首激昂的交响乐曲，飘向了无穷的远方。至此，我告别了新兵连，离开阿勒泰市，毫无准备地奔向了自己的下一个战场，位于青河县的塔克什肯镇。这里，真正属于边关的范畴，当然也属于阿勒泰的范畴。
边关的遥远，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下连那天，380多公里的路程，车子在阿尔泰山的崇山峻岭里，穿梭了整整一个白天。那些用线段拼凑而成的距离，一再拉伸我们和城市之间的联系。当寸草不生的戈壁、荒无人烟的沙漠、漫山遍野的牛羊、一望无垠的蓝天一一呈现在我的眼前，一股强大的孤独感铺天盖地奔涌而出，弥漫在阿勒泰的每一寸山水之间。这是离家5个月后，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情绪。随之而来的，是无法言说的忐忑和不安，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人生，但同时也对未来人生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下连后的第一年，因为被赋予了枪械管理员的职责，我的世界被缩小在不足10亩地的营区院子里。每一次执勤或者出任务，我总是留守的那一个。一个人独守空荡荡的一座楼，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在我的身上。久而久之，下连那天曾出现的孤独感再一次涌上了我的心头，并且时常袭扰着我。
我清晰记得，2012年夏天，在一个夕阳快要落山的傍晚，我低头走在中队楼里，整个走廊里时不时传来脚步的回声。我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子映照在墙面上，孤独而单薄。就在那个瞬间，我萌生出一种念头、一种冲动，想要动笔写字的冲动。不为别的，就觉得有很多话想对人说，却又找不到人说，于是就想全部写下来，写给自己看。我从未想过，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念头，给了我亲近文字的机会，而在后来的整个戍边生涯里，文学成了我的情绪宣泄口和心灵的疗伤地，我也在文学的滋养和哺育中，得到了真正的成长和蜕变。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是要感谢在阿勒泰、在塔克什肯的那段独守的岁月的，是要感谢在戍边岁月中时常陪伴我的孤独。
没有一丝风是不向往自由的，也没有一个少年是愿意被束缚的。我清晰记得，上等兵那年，卸下枪械管理员的当天，我请了4个小时的假，走出营区，根据战友们讲述的位置，一口气跑到镇上仅有的一家牛肉面馆，吃了一碗二细清汤牛肉面。那种简单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是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的怀想和回念。之后，我沿着镇上仅有的一条街来来回回走了3遍，仔细端详着眼前从未见过的人和事，认真感受着这座边陲小镇的一切，直到快要到假的时候回到了营区。那也是我来阿勒泰后，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这么长的自由时间。
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被惊艳到的那一个瞬间。于我，人生第一次被惊艳到，是当青春遇到国门和界碑的时候。2013年4月13日，我第一次到塔克什肯口岸执勤，那也是生命里第一次见到国门和界碑。看着巍峨雄壮的国门和代表祖国主权的界碑赫然屹立在国境线上，我年少的心热血滚烫，竟悄悄流下了激动的泪水。那一天，我用最标准的军姿站立在国门下面，任凭朔风肆虐在脸庞。守护在祖国领土的末梢神经，用心感知着它的每一次脉动，“边关”“戍边”等词汇，第一次在我心里有了清晰而具象的概念，我开始确信自己18岁的选择是正确的，也开始相信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边防军人，并且，一定会是一个好兵。
后来，因形势任务需要，我主动报名去了正在喀什地区组建的机动支队。离开阿勒泰的那天，天空晴朗的没有一缕云彩，塔克什肯国门上高挂的国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中蒙123号界碑安静地守护着国土，布尔根河畔的潺潺流水惊醒了几只正在睡懒觉的河狸，此时的塔克什肯镇已经不止一条街道，繁荣的边贸也让这座一度沉寂的边陲小镇变得热闹起来，蒙古国司机“8488”每次说话露出的憨笑让人印象深刻……一切，随着逝去的远山，阿勒泰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甚至，是我的记忆里。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回到阿勒泰，也从未想过自己不会回到阿勒泰。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一样，2017年6月，军校毕业，我被分配到了位于阿勒泰的红山嘴，这也为我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去了解亲近这座城市。因为常年坚持写作，读军校时我开通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每天都编辑更新推送，后来觉得只发文字显得有些单调，便学着摄影做图。在阿勒泰的周末，我做过最多的事情莫过于独自背着相机，用镜头记录下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或者用笔记录下我眼里的阿勒泰，以及我那一刻的喜怒哀乐。
或许是因为久别重逢的缘故，我的内心对阿勒泰充满了很多期待。最期待的，莫过于能遇见一场类似于初见阿勒泰时澄澈纷飞的大雪。遗憾的是，雪花辜负了阿勒泰，也辜负了苦苦等待的我，2017年的冬天，阿勒泰几乎没有下过雪。往后的几年里，阿勒泰虽然也稀稀疏疏落下过一些雪花，可和我当年见过的雪相比，实在相形见绌，这座城市更是再也没有下过能够吞没整个人间的大雪。那些曾经在冬天还可以被雪遮掩的山脊，如今一年四季都袒露在天地之间，风吹日晒之下沧桑了不少。
所有的缘分，总有结束的时候。在我11年的戍边生涯中，我去过很多城市，也常年漂泊在外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待在阿勒泰的时间总共也不会超过4年，但就是这座并不繁华富足，甚至是有些贫瘠落后的边陲小城，却以母亲般的胸怀支持、包容、理解，见证了我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时刻，并无怨无悔承载了我11年的戍边人生。我在这里成为一名战士，也在这里成为军队干部，更在这里度过了自己最后的军旅时光，之后成为新时代移民管理警察。正是在阿勒泰的这些磨砺和锤炼，使我的内心变得强大、充满悲悯，也给予了我直面挫折的自信从容，让我有足够的底气，在未来人生中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或许，真正的告别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以前说过很多次要走，可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了，我却没有好好和阿勒泰做最后的告别。又或者，对于阿勒泰，我是不需要告别的，但我将永远感恩并感谢这里的每一寸黄天厚土，永远铭记并挂念这里的每一位善良质朴的人儿。
随着窗外的一阵喧嚣声，我把思绪从千里之外的阿勒泰拉回了北京，那一个个宛若星辰的美好记忆，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刻，我决心为阿勒泰，为哺育了我11年的第二故乡写点什么、做些什么。
中午，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阿勒泰下着大雪，一个少年独自背着行囊小心翼翼地走在雪中，可还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朝前走去。
而我，在梦中始终看不清少年的脸。但我确信，梦里的那一场雪，一定是可以吞没了整个人间的雪。甚至，是更大的雪，因为那是阿勒泰的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