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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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裹挟着一阵细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横跨中蒙两国的布尔根河畔。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几只可爱的河狸时不时从水面探出脑袋，四下张望。再向前，不远处一座巍然屹立的国门映入眼帘，一群年轻的士兵正在中蒙123号界碑前高举右拳，撕心裂肺般呐喊着青春的誓言。细看，这人群里，还有彼时瘦小黝黑的我……
午夜时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梦惊醒。梦中的场景，应该是2012年的建军节，我在部队度过的第一个“八一”。
顿时睡意全无。走进书房，看着书架上几张穿军装的照片，内心有些怅然失措。打开手机，凑巧的是屏幕上显示已然是“八一”了。在手机相册里翻着一张张像素并不高的老照片，13年戍边岁月在我的指尖滑动中就这么随风而逝，再算算日子，距离公安边防部队集体退出现役也已经过去了6个年头。终究，我们成了退役军人。
又逢“八一”，怀念青春，再敬军旅。相信每一个穿过军装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在某一个与军旅有关的日子或者地点，走在大街小巷看见穿着军装的少年，亦或是荧幕中的一部军旅剧一首军歌，总能唤起你对曾经部队生活的点滴回忆。就仿佛你从未离开部队，就好像你还是那个青春热血的戎装少年。
这大抵就是军旅情怀，而军旅情怀总与家国情怀相通。事实上，自穿上军装走进部队的那一刻，我们每个人就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连接在了一起，也与祖国的万里河山融为了一体。
这种感受，戍守边关的我们体会得尤为真切。因为每一位戍边军人并肩而立，连接起来的形状就是祖国版图。在高寒缺氧的喀喇昆仑，在热浪翻滚的南海之滨，在遥远清冷的高山海岛，在每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戍边将士用青春和生命感知着祖国末梢神经的每一次脉动。
生命里总有一些记忆是无法忘却的，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相反，可能时间愈久愈怀念。无疑，军旅生活对于每个穿过军装的人就是这样。
去年的“八一”建军节前夕，一位在云南德宏服役的战友告诉我，自己作为公安边防部队的最后一批战士，转隶后一直在武警部队服役，如今是第3年，他选择退伍回家。他告诉我虽有千般不舍，但人生总得按下重启键。他说，正是因为戍边岁月的磨砺，让自己拥有了坚韧自信的人生底色，也使他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接下来的未知人生。我在边关深处，深深地祝福他。
前几天的一个凌晨，一位素不相识的战友在后台留言：“班长，临近‘八一’，又想起了公安边防，又想起了军旅生涯，希望看到你朴素文字下的军旅情怀，求更新！”
其实我已许久未曾动笔写过事关军旅的文字，不是不想写，也不是不愿写，只是随着年岁的递增，更愿意把最宝贵的情愫留在心底，不再轻易示人。或者说，对于美好青春最难忘的记忆，我们在没有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表达方式之前，是不敢随意向外界表述的。人总是这样子，越珍贵的东西越珍视，越珍视越不愿与人分享，更多的是想留在心底，自己慢慢品尝。
事实上，不说并不代表遗忘，天天挂在嘴上也不一定是真的热爱。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为自己曾是公安边防部队的兵而骄傲。
2022年七月中旬，我回了一趟阿勒泰。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地方。
那是一个落着细雨的黄昏，我独自一人走在11年前跑5公里的新兵连。位于阿勒泰市郊区的一处僻静地方。曾经的训练场已然夷为平地，宿舍楼也在时间的侵蚀下转为瓦砾，门口的哨楼还在，院子里的几株大树依旧向上生长，偶有三五个身影从眼前掠过，却也只是彼此好奇地张望几眼后匆匆离去。
对于如今工作生活在这里的人，我们之间是陌生的。对于这座承载了我整个军旅起点的小小院落，11年未见我们却从未有过陌生。虽然在历史的洪流下很多人和事都会有相应的改变，但是内心里最初的执着和倔强，会永远流淌在边关岁月的深处，化为永恒。
也是在2022年七月，也是一个黄昏，只不过那天晴空万里，澄澈的天没有夹杂一丝云彩，遥远的天际时不时有鹰隼飞过，带来阵阵悲悯。阔别10年，我第一次走进了距离中蒙边境20公里的塔克什肯边检站。未进营区，我就已经被眼前拔节生长的白杨树吸引。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看来确是如此。整个院子里除了楼房是建筑公司盖的，剩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们用青春和汗水浇灌的。
青春有多疯狂，一棵树是最好的见证。从我们在戈壁滩上刨坑、换土、栽树开始，就已经向荒芜挑战，向命运叫板。年少的我们都相信“只有荒凉的戈壁，没有荒凉的人生”。人生如草木，坚硬粗糙的土地上也能长出细腻的感情，不足半米的小树苗10年后已成参天大树，脱下军装的这几年，我们也都在彼此的人生轨道上努力而热烈的活着。有过迷茫、挣扎和灰心，甚至是绝望，但走过这段并不如意的阶段，向前看，前路漫漫亦灿灿。
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面对依旧守护在遥远边关的战友，总是习惯性问一句“您是哪一年入伍的？”兵龄长我的我总是习惯性叫他班长，兵龄晚我的总是习惯性叫我班长。
“班长”二字始于部队，成长于部队，一声“班长”能把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距离拉近许多。彼此谈天说地，讲述各自的戍边岁月，总有聊不完的话题、道不完的战友情。这些铭刻在岁月深处的烙印，是当过兵的我们特有的，也是军旅岁月馈赠给每一位战友独一无二的印记。
常年行迹边关，也使得我有机会和那些散落在祖国漫长边境线上的战友见面。去年四月末的一天，我在西藏拉萨遇到了11年未见的新兵连战友。彼此之间少有联系，但“同年兵”三个字能够抵消时间、地域、经历等变量的制约，我们可以毫无违和感的谈天说地。使我感动的是，11年之后，依旧有人记得在新兵连的那次政治教育笔记本展评中，我荣获全连第一。甚至，他还记得我的笔迹，记得我写字时永远拉得很长的那一竖。
当拉鲁湿地上泛起微光，高原的河水在坚硬的岩石上不断激荡起波浪，我们一同追忆兵之初的青涩懵懂，也聊这些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当然也谈对未来人生的憧憬和迷茫。所有的好与不好，都被岁月轻描淡写，留下的，唯有永不消散的战友情。
因为公安边防部队，我们这些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才有机会在祖国的边关相识并共事，成为战友，成为同年兵。也是因为军旅岁月，我们才能在阔别11年后再见也觉得亲切，不觉陌生。这些，都是部队给予我们非常宝贵的人生财富。
部队是一座大熔炉，也是一所大学校。它磨平了我们的棱角个性，同时赋予我们一种气质，只有军人才有的气质。相信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在生活的任一片段中，突然有人问你，“你是不是以前当过兵啊？”没有判断的依据，他也与你没有任何交集，只是在茫茫人海中看了一眼，就觉得你是军人或者曾经是军人。说到底，是因为你的身上有一股抹不去的军人气质。军人气质，蕴含在你的坐立行走和言谈举止中，军旅生活养成的良好作风和习惯，也足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转眼，这已经是我们以退役军人身份度过的第6个“八一”。虽然脱下了军装，但战友们仍然在这一天会怀念军旅岁月、想念公安边防。
我想，怀念并不是因为对现状不满，也不是踌躇不前，而是在坚硬的生活里总要有一份柔软的情怀，以此支撑你我负重前行。在每一名军人的世界里，军旅情怀固然有坚硬阳刚的一面，可也有柔软温暖的一面。迷茫困顿的时候，想想曾经激情澎湃的军旅岁月，又何尝不是一种激励呢？
有开始，就有结束。没有人能穿一辈子军装，但是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后悔。军旅岁月教会了我们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并如何成为这样的人，而退出现役的这6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做着属于自己的人生选择。无论现在的你是在什么地方从事何种工作，但愿你我能一直带着军旅情怀和军人气质自信从容地走下去。很多时候，坚守理想并不是心无顾念，而是心怀犹豫时，仍能选择坚定向前。因为落子无悔，抉择本身就是一种向前。
想起写在那本专为公安边防而书、为军旅岁月而歌、人生第一本散文集封面上的一段话，依旧觉得温暖。“所谓的光辉岁月，并不是后来被人夸耀称赞的日子，而是无人问津时，你对军装的忠诚和坚持，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八一”过后，在不久的日子里，整个北方就会迎来秋天，那也是这片土地一年里色彩最丰富、景色最肥沃的时节。可美好的事物永远短暂，如同西北边关的秋转眼即逝，稍不留神就会从指间溜走。接下来又是一个漫长而严寒的冬天。但在冰封雪裹、万物静默的背后，依旧有人坚守在边关深处，他们过去、当下、未来都是共和国最忠诚的戍边人，都曾为这大好河山奉献过最美的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