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
我疲惫至极,如果我大口喘气,你可以置若罔闻吗?
我是村里的笨小孩,少有的那种;其实我不是笨,只是记性不大好,但聪明总是与好记性挂钩。我以前是很聪明的来着,或者说起码记性是极好的,什么时候变蠢大抵是记不清了,但这总得有个过程。
今儿一大清早我就被七子、八顺拉出来打弹珠。他们愿意同我玩,因为我家的弹珠是极多的,我不缺玻璃珠子一一我奶奶和爷爷造房子时,几块石阶上镶满了这东西。水泥把这玩意儿吸得很瓷实,抠出来要费大劲。没人陪我玩,我便抠珠子打发时间。我有大把的时间来对付它们。水泥板上全是我留下的洞眼。
我输了一颗珠子。
我带出来了十颗。
我大喊:“再来一局!”一拍口袋,是空的,它干瘪瘪地贴在我的腰肉上,愣住了。
我带来了十颗珠子。
而我只输了一颗。
我看七子,他贼眉鼠眼;又看八顺,一脸贼相,立马认定,准是这俩瘪犊子偷了我珠子。我不稀罕这些玻璃玩意,但在我输彻底之前,它们是属于我的。
“把弹珠还给我!”我有充分的理由生气,而我也这么做了。
两人狐疑地打量起我来,最后八顺朝我啐了一口,“输不起还有脸来玩?真有你的,泥子。”七子也有样学样,吐了口痰,痰没有呸在我脸上,但我仍觉着恶心。
这俩扒手准是计划好的。八顺拉起七子就走。
“走!咱儿別同他玩!”
我在场子上蹲了太久,一下子没能撑起来,我手背上多了一道肉粉色的疤。什么时候磕的,我不记得了。我努力回忆,只换来脑子好一阵疼痛。太阳热辣辣地晒在我脑门上。
日已过午。
我粗喘着,还是爬了起来,吃午饭,家里是不等我的。
我攀上门边的时候,奶奶已经吃上了。
她细嚼慢咽,我知道她的食量比一般老太太大上一些,但她咀嚼着的却是蜡块般的落寞。
她的孩子都是早夭的。
我瞧见桌上还还摆了我的碗筷,快步过去,碗里盛好的大米被倒空了,沿上粘了几粒油亮亮的饭粘子。
“我回来吃饭。”我说。
“野回来了?”她的筷子一滞。
“饭。”我又指了指我的空碗。
“不吃过了?”她又问。
今天家里似乎没有我的饭,我又踏出家门。我不饿,不差这一顿饭。
“哪去?”问题真多。
“抠些珠子。”我对她总是生不起闷气,潜意识里我不认为对她发脾气是合理的。我从前门绕回后院。趴在粗糙的石板上,用指甲去撬那些亮闪闪的珠子。多了好多洞眼。
我抠了这么多?
嚯,都输走这么些了。
这几日八顺、七子没来找过我,我有规律地扒拉珠子,能按时吃上中饭。我有十足的把握等到这俩混蛋,因为只有我会在这场游戏里无休止地放水,有意或无意。手背上的疤好的很慢,似乎还大了些。我讨厌红色,这也是我喜欢黑白照片的唯一理由。石阶上也沾了点这种红色。
听说远地闹了饥荒,很饿的样子。车轱辘吱吱吱转个没完没了,又饿又渴,还要走个不停,这些画面像是刻在我脑子里。烦死了,我大骂。饿死了,我又哭。现在是夏天,虫子吵得厉害,没人听我哭。没有听众,我哭的也没意思,索性又不哭了。
我太笨,奶奶又想物色个小孩来养,给我当弟弟。虽然她从不当面提起有关我智力的问题。
灾民走到我们村的时候,奶奶盯着几个瘦惨了的娃子瞧。那些个大人一见奶奶看自家孩子,就把小孩举起来,抱到奶奶面前,问她要不要,要不要。奶奶没有看得上眼的,挑了好久,又摇着头说不要。大人们不能强迫奶奶收下,只能拽着孩子苦兮兮地往前走。
队伍的很后头还走着一个女的,面皮吊得有些高,脸也给瘦尖了,此前应该是个美人胚子,看得出来。她的手一直背在后头,走近时才露出一个小孩,脏的不行,幸而饥荒没有盖掉他的机灵样。
女人一直走,走到我们面前时才舍得停住脚,把小孩扯至身前,让奶奶瞧。奶奶良久都没有做出表示,这是有戏。女人显然也懂,拍打着小孩的后背,往前推,就差撞进奶奶的怀里。
我忽而就有些难过和厌烦。
她只是再也养不起这多出来的一张嘴,这条命不能折在她手里。她是位很年轻的母亲,但此前她已卖出四子,儿子更好卖些,女儿只能给人当童养媳。她用卖哥哥姐姐得来的米养活了两张嘴,原本想要卖自己的,但没有人愿意要个拖油瓶。于是,于是……也都是好去处。
小泥是奶奶讨来的。
其实那时候饥荒闹得很凶,就是直接要,那个女人也愿意白送。那个女的巴不得把小泥塞给我们家,送走小泥,她才能活下去。
但奶奶还是进屋倒腾了一会儿,奶奶给了那个女人一斗米。
女人愣了一下,抢过那袋用那块破兮兮的灰黑色布裹着的一点救命米,藏在衣裳里,紧贴着她干瘪得胸脯。她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心虚而又荒谬。她动作很慢,手上攀满青筋,但她是个卖小孩的混蛋,母亲。我认得那块布,是我玩黑了的褂子的袖子。
小泥一定气到发抖。他铁定恨死这个女人了,小泥什么都懂。我想她滚,离我们家的门远些,再远些;她不该不懂行情,又有什么理由在这里装恋恋不舍。但奶奶紧紧拽住小泥的手,使我也分不出半点力气去挥动手脚,去骂、去闹。
奶奶搂着小泥,很高兴,也没呵斥那个女人不懂行情。
我气量小,那个女人实在是太丑了,更何况她是小泥的母亲。她又黑又丑,我一定要把这两个特征挑出来讲,她丑绝不是怪她黑,因为我也黑,但我肯定不丑。所以黑不是原罪。她丑,只是因为他是小泥的母亲。于是我要赶她走。
她无疑给了小泥更好的生活,但小泥铁定恨死她了。
女人还是走了,迎着日暮离开,去追赶险些走远的大队伍,晚霞也给我的挣扎渡上句号。
我哭得很凶,她走的时候我没由来的心慌,她确实是美的,我又哭又叫。流泪是我的本能。小泥不会哭,所以我一个人要哭两个人的量,
如果她不是小泥的母亲,我会很爱她。
等我哭累了,听得奶奶询问小泥的名字。
“叫小泥。”我呜咽着,却说得理所当然,我是泥子,我弟弟自然要叫小泥,我俩一般黑。
那么多事情叫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等我回过味来,地上清清爽爽
码好了一溜珠子,我没那么乖巧,应该是小泥的手笔。
我不是第一次回想起小泥的来历,关于小泥我还留了一张照片,黑白的。
拍完照片那日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晕乎乎扑在一件挂在墙上的,少了一只袖子的褂子。我寻思着这是我穿小了的褂子,伸着胳膊比了比,手却还短了袖子一截,我绝不会承认我变矮这件事,心里却落下了个疙瘩。这件事不曾对外人提过,次日,那件惹人伤心的褂子便被奶奶收了起来。隔了两三天,她送小泥去了当地的小学。
小泥被供着读了书,他理应读书,他的聪明应该有个好去处。
他被供着上了小学,念了中学又打工读了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工作。后来搬过一次家,老房子的陈物只留了一张充当背景的照片。
我不干活,小泥养活我们这一家也并不吃力,故而我从不生出一丝愧疚感。我爱睡觉,昼夜不分。自己没觉着有什么不好,但奶奶自从搬出老宅同我一起住之后,常常用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我,担忧且悲伤,良久憋出一句:“泥子大了,工作忙归忙,也要早些休息。”言辞恳切,千遍万遍。
莫名其妙,我对睡眠向来忠诚。不论它是否用困乏来折磨我。
这道目光穿透了二十二年,依然有力,而这二十二年,却又像一张轻薄的相片被我钉在墙上。
黑白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那天早上我醒来,意外的没见着小泥,嗓子又干又痒,所幸床头摆着水杯,够了两下,用手指勾住杯柄,送到嘴边,小口啜着。水是温热的,刚倒好没多久吧。我捧着杯子,扫视自己的房间,竟有些陌生感。
最后瞧见床头还码好了一叠病例,好奇驱使我翻看了几页,全是大波浪,认不出写的什么,大抵是我没读过书害的。我合上病历簿,却看见了一张浅黄色的便签,字很清秀,我弟弟的字还是很好认的。
把最上头那本病历塞进口袋,我驾车去了小泥的工作单位,轻车熟路。小泥累的不行,我这个做哥哥的帮他顶上一天也不是不行,况且我俩长得像,不会有人认出来,我如是安慰自己。
那天我去公司,冲同事们打招呼。
他们照面就夸我记性好,是入这一行的料,要是再早几年进公司,赚得绝对比他们多。我嘿嘿一笑,知道他们认错了人,但小泥是我弟弟,我有理由高兴,但我不是小泥。我承认自己记性不行,小泥帮我做了很多事。
“我记性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我说。
但所有人只当我在谦虚。
他们用一秒钟就接受了我的天赋,却难以消化我的愚蠢。我没有理由指责他们的不是,承认这一点,我用了整整二十二年。
我下午请假去了医院。医生问一句,我便答一句,然后看他刷刷落笔,在我的病历簿上划扯出一串墨迹。
忽而,我瞧见我的手背,上边只有一道浅痕。我坐不住,反复查看,上边该有一大块疤才是。
我左右倒腾,惹来医者询问。
我说:“我在找疤,奇怪,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呢!”
我同医生说抱歉,我疤不见了,我得回去问问小泥。
医生拉住我,劝我冷静,病情这才刚有好转,可以一点一点来。他说话条理清晰,让我想到了小泥,便坐定听他讲。他的名牌一晃一晃,在我
眼皮子底下:
他姓倪。
我没回公司,驱车回家,我知道老太太此刻定在阳台的躺椅上修养。我
看见她的手里捏了张发黄的照片,照片四角还留着孔眼。
黑白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女人是奶奶,小孩是小泥,也是我。
老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泥子忙归忙,也要注意别累坏了身子。”
我推开阻隔着我们的玻璃移门,走过去,轻轻搂住老太太,哽出一句:“妈!”
谢谢您,谢谢您愿意收留那场饥荒里瘦小的那个孩子;谢谢您任劳任怨拉扯他长大;谢谢您从不抱怨,一直包容不懂事的我……
夜里我觉着有人推开我的房门,我眯起眼睛,借着徐徐亮起来的床头灯看到门口站了个疲惫的身影,摇摇欲坠。我急忙掀开被子,冲过去扶住他“哥,你怎么回来了?也不看看多晚了,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