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生迟迟未敢落笔。
他知道整栋楼的眼睛都吸在他身上,胜过强效粘合剂。
他叹了口气,指尖在键盘上虚虚的游离,又滑落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中空的木板。过了今晚,他想不动笔也难,这一点,不光他清楚,大厦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故而他们不急,但不代表黄生不急。合上笔记本电脑的那一瞬间,有关方案的细枝末节又在黄生脑海里过了一遍,但它们都只是雏形。
已经过了下班的点,饥饿催促他逃离这个虎狼之地,将电脑塞进黑色的背包,背带就勒紧了黄生的臂膀,沉沉的。剽窃者压制着原作者的发挥,他真的怕极了,此前他在笔记本上删删改改,他知道,那些将脸半掩在电脑后的人正小心翼翼地重复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一咬牙,长按着退格键直到字数清零,剽窃者的文档里也洗去所有罪证,分秒不差。
时间的香油已经快将他的耐心揉平。
他的创意自诞生之初便不是孤品。
它们呱呱落地,各色的赝品便悄然而生。这些技巧老狐狸们玩的炉火纯青,他们的脸上永远掐着虚伪且无辜的笑容,骄傲的展示他们辛苦拼接出来的“孩子”。羞耻也难以止息他们华丽的表演,毕竟时光也会记录他们最辉煌的一刻,也总有人会为他们打抱不平,就像智者嘲弄愚者,甲虫俯视蝼蚁。他们的胆大妄为如同自然规律一般肆意生长。同一个套路,同一个模板,甚至一模一样。
黄生最后一次按下保存,时间已经偷摸着逃到了凌晨三点。妻子缩在被窝里频繁翻身,许是捂得太热了,又许是黄生闷咖啡时的不体面被无限放大,她醒了,在最巧妙的时机。揉了揉眼睛,她站到了黄生的身后,悄然阅读丈夫的成果。
“怎么样?”酸涩的咖啡味从黄生的喉咙里冒出来。
“挺好的,你发我一份,我那边改改也凑合着可以交上去。”妻子喷出一个哈欠。
“改改?”黄生忽然坐正,他一整个夜晚都未有一秒如此刻般清醒。套我的模板,套我的大纲,还是套我的方案?他试图解释改改的范围,但他捧着水杯里黑洞洞的咖啡停住了嘴。
“改个署名和——格式,挺好,”妻子俯身细看了那么两眼,提着电脑包钻回了温暖舒适的被窝,“欸,你快点,我困着呢。”
“好,好好,我改两个字就发过来,邮箱行吧。”黄生的半个身子僵在靠椅上,凉且硬,他又摸索着敲下几个字。
黄生方才睡下,妻子没有开灯,顾自对着亮莹莹的电脑,勤恳地加以修改,字号和空格都难逃她的法眼。随着滚动条拉至底端,滚烫如烙铁的四字跃上屏幕:
阅后即焚
文档里的字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被焚烧,键盘上覆着薄薄的灰烬。
他听到了妻子的凄厉叫喊,就像剽窃者的维权咆哮。
剽窃者有恃无恐,维权者苦苦支撑。
闹钟在五分钟里坚持不懈地对他施以折磨,头痛欲裂。今天是黄生维权的第一千一百零一天,这也是为什么“一”这尺度在他的梦境里反复无常。他的作品在下午终于有点消息,剽窃者松口了,要求私了。小窗弹出来的时候,黄生的眼皮轻跳,剽窃者给出了个比较合理的价格,是他高于最早他理想的买断价,但现在开价的既不是某个导演,也不是哪位编剧。一位剽窃者高高在上的做派令他在电脑这头几欲作呕。
“我不接受。”黄生敲下几个字,掷地有声。却是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
“这样你能捞到什么好处?”对面回的很快。
“分文不曾,对付你这样的人,我倒贴也愿意。维权应该被看见,每个原作者都有资格为自己发声!”这句话句末还附带了一个被解释为冷漠的微笑表情。
灰黑色的烟混合着微热的鼻息喷在电脑的屏幕上。
梦里的黄生只会喝咖啡,但现实中的他愁得染上烟瘾。
“我也有苦衷……”黄生关闭了聊天窗。
这话很熟,早几年黄生刚买下一辆红色小轿车作为代步工具时,那个小偷也在他的雨刮器下夹着这么张纸条:求求你别报警,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我会还的,我也有苦衷。但黄生车里的所有物件都已被摸走,那时黄生也不富裕。补办证件和各色的卡花了很大力气,自然也没有不报警的理由。
苦衷,谁没有呢?
但不应以剽窃为手段,贪图一时便利为目的。
想到这句话时,黄生的脚边只有一箱泡面。房东敲响了他的房门。另外说一句,黄生也没有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