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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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某月某日，小聪明突然自己改邪归正了！此后，小聪明不再耍小聪明，山一样高的难关他咬紧牙关挺过，海一样深的苦难他弯着腰身背过去，日子越来越向好了。街坊邻居个个点头称赞，都为他妈和老婆感到高兴，都骂那些小聪明的赌友没出息，长不大，胆小鬼！赌友们不服，相约一起找小聪明探明原由。
于是，小聪明讲了一个赌徒和乞丐的故事。
早晨，小聪明从三楼的家里悠然而下，来到大街上，时已九点也无心吃早餐，径直向常常打牌的茶楼走去。
当他转过街角，一股说不清的味儿直蹿鼻孔，他皱眉，看见前方一超市门边一乞丐正在一张桌前干什么，那味就是他搞出来的。他想绕过去，可是需要过马路，且路口在身后五十米处，他嫌太费事，于是恨恨地盯着乞丐，内心冒火，有种想打人的冲动。
他正怒视着乞丐，却分明看见乞丐抖索着，从一皱巴巴的黑色塑料袋中摸索出一张十块人民币，慢慢的递给那桌后的两美女。小聪明这才闹清楚，那是市残疾人联合会一爱心捐赠点，两美女穿着志愿者标志服，原来，这乞丐正在捐款？！不是，这会是真的吗？小聪明快步走近，眨了眨眼使劲盯着看。没错，美女们红着脸，堆着笑，看着乞丐，乞丐怔了怔，收回了伸出的右手。就在这时，乞丐仿佛才注意到桌上那个红色的纸箱，他仔细看了看，发现它的顶上有一道口子。他咧嘴一笑，脸上乌黑看不出笑容，就露了黄黄的整齐的牙齿，比脸还黑的右手又抬了起来，径直向着那道黑乎乎的口子。
乞丐的右手与纸箱零距离接触了，可是那张十元纸币还伸伸展展的捏着，也许他在犹豫，也许他在狐疑，乞丐闪眼看看一自愿者，她仍然脸红仍然含笑，于是，乞丐便一点一点地将钱没入黑黑的口子，直到它完全消失。乞丐张开手掌，他的手掌非常大，纸箱顶几乎尽在其掌握之中。他又咧嘴一笑，还是露了黄牙，很短暂，便拿回了自己的右手。看得出神的自愿者，这才齐声对乞丐说，谢谢您的捐赠！祝您健康幸福！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乞丐一跳，乞丐一闪，后退了一步。一自愿者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头，不知是为自己吓着了人，还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后一句话多么苍白甚至虚假。
真有意思，小聪明一直驻足观看，发现乞丐捐完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站在纸箱面前，伸长了脖子把纸箱的左右面都仔细的看了个够，乞丐又忽然意识到还有背面未看，就右手撑在桌面上而不是双手，弯腰伸颈，爬在桌上看了一眼纸箱的背面。看完了，乞丐头也不回的慢慢离开。
小聪明看够了稀奇，意犹未尽的也要离开，却发现两个美女向自己抛来花一样的笑容，明亮的双眼不停的闪着，小聪明竟然脸红心跳，几乎是逃避似的往纸箱里塞了一张二十块纸币就跑开了。
小聪明没跑几步，却发现是回去的方向，正刹脚，发现那乞丐神经病一样往回跑来。与小聪明擦肩而过的时候，差点将其熏倒。小聪明用手扇了扇空气，视线却跟着乞丐跑到了捐赠点。乞丐一到，二话没说，用右手推翻纸箱，两志愿者大惊，扑拢过来。乞丐偏头去看那箱底，发现比咳嗽打喷嚏还正常，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两志愿者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但是眼睛里只有烦嗔的意味了。
满脸乌黑的乞丐大步流星地过来，从轮廓上目测，应该是年纪轻轻的人。经过小聪明身边的时候，乞丐被他叫住了。
喂喂，大侠，这么急呀。
乞丐侧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小聪明只好并排着走。
大侠，我也捐了钱的哟！乞丐的态度，令小聪明很不高兴。
该！乞丐两眼冒凶光，声音极其年轻。
哪儿话？
免得再赌！乞丐突然爆料。
什么？这你都晓得？
不稀奇。
你认识我？
认识人，不认识你这三十几岁的赌鬼，只是经常看见你垂头丧气的从茶楼出来。乞丐的语气很是不屑。
小子，进茶楼就是赌了？还赌鬼？亏你想得出来！小聪明很是不爽。
乞丐又不语，脚步越走越快。
唉，大侠，你都经常看见我，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小聪明不聪明的问。
哼，心中只有一赌为快，哪里看得见伸手乞讨人。
小聪明心说，是呀，见了也唯恐避之不及呢。他像被戳痛了软肋，就问，乞讨不易，你为什么还要捐出去呢？
不，我没有背，没有抬，没有挑，人们随手一施，我顺手一接，得之易，谁用也是用，只要不落入你等之手。
你倒大方，敢情钱不是你的！小聪明有些上火。
错，人已赐我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
嘿嘿，大侠，怎么不给我点，我负责不赌了。小聪明阴阴的暗笑。
骗人，刚才不是去赌？乞丐反客为主一问，小聪明竟然哑口无言。
顿了顿，小聪明才说，这不，我回来了呢，向你学习，我捐了二十块啊！
好。乞丐表扬了小聪明，可是小聪明听着竟是浑身的不自在。
我注意到，你捐款动作很慢，你是故意的吗？为什么？
赌鬼，说实话，我是有一瞬舍不得。有时候，两三天也讨不到一块钱呢……乞丐停下来，用右手去脸上抹了一下，小聪明知道抹的是眼泪，当那张平平展展的十元大钞在乞丐面前一点一点消失的时候，乞丐的内心该是多么的挣扎。
对，我是有意的，我就是要让你们这些有生活来源的人好好看一看！乞丐扬起一头乱发，就像傲视草原的雄狮。
看看你有多么的感恩？多么的高尚？小聪明也流露了不屑。
不，我是低头经过时，余光不小心扫见了两个美女……乞丐说着说着声音变小了。
小聪明不由得嘻嘻笑，美女好看，十块钱却看没了，你小子有种。
好心人经常给我钱，我经过残联的捐赠点不能无动于衷呀。乞丐说得也不无道理。
你，相当于是被迫而为吧？小聪明试探地问。
不是，就因为看美女……乞丐不好意思往下说。
哈哈哈，大侠，我服你了！小聪明来劲的狂笑一阵，心血来潮似的逗乞丐，你就这么乞讨下去的话，一辈子也只能看看美女了。
不，我有理想！乞丐严肃起来，声音低沉但却十分有力。小聪明又想笑话乞丐，乞丐却问，你喜欢苹果，还是橘子？
小聪明忍住没笑，说喜欢橘子，清甜，用手剥了皮就吃，好方便。
我想回乡搞个果园，自产自销。乞丐的语气有些憧憬了。
果园先搁下，我问你，刚才，你为什么又跑回去诡异地看那纸箱底呢？
赌鬼，你问题真多，乞丐语气带着笑意，我是想看看你捐了多少。
切，你看见我捐钱了？难怪凶神恶煞的，想撕了那纸箱吧？
不，开个玩笑。其实，要撕我还做不到，我只是想进一步引起大家注意，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是残联捐赠点。
人家知道了，你有什么好处呢？小聪明疑惑的问，乞丐却笑而不答。
见他一脸懵逼，就问，赌鬼，你以后还看美女吗？
小聪明未加思索，答，怎么不看，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养了咱的眼，开心！
嘿嘿，我，今后不看了！乞丐说得很认真。
又装！你连残联志愿者都看，忍得往吗？
我是说，不看正在搞捐款活动的美女。乞丐狡诈地说。
佩服，大侠，身在江湖果然经验丰富，我口服心服。小聪明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已经厌恶这位臭熏熏乱哄哄的烂乞丐了，以至不愿再说话，不告而辞匆匆走开了。
与乞丐一席话，不觉间来到入家的巷口，小聪明站在那里出了一会神，还是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这是他第一次赌瘾上冲中途折回，第一次不仅未赌相反还捐了钱。小聪明在家里一闷骚就是十来天，家人都以为他生病了，问他不说，给药不吃，闷得没完没了。他老婆就急了，找婆婆反映情况，婆婆问，是不是又没钱去赌了？老婆摇头说发现他钱包里还有一千多块呢。婆婆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确信儿子身上有那么多钱，这才高兴地对儿媳说，别瞎操心了，他不会再赌了，这是他在与好赌之心作思想斗争，你就等着见好吧！
时间又过了十多天，小聪明这才开始正常活动，又回到了平常的生活之中。只是生了一毛病，没事就往街上跑，就看来来往往的美女，有赌友拉他去茶楼赌运气，他不是置之不理，就是大声呵斥，总之就是不参加了，赌友们为失去一铁杆血娃儿而扼腕叹息；母亲却无法抑制住高兴的劲，就在街坊邻居面前语无伦次；老婆高兴得他看美女也不吃醋，他看了回来还有热饭热菜吃个饱。但是，街坊邻居多半仍然摇头，说狗吃屎的德性是永远改不了的；赌友也打心眼儿嗤之以鼻，看他能装到几时，都等着要看他的笑话。只有，他老婆和妈妈心里清楚，她俩极力维护着他的生存环境，静静的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其实，小聪明并不是天天在大街上看美女，他实际上在跟踪一个人。谁呀？乞丐！跟踪了整整一个月。这臭乞丐一个月以来，城东城西的四处折腾，确实没有讨到几个钱。偶尔，小聪明也想给乞丐提一笼肉包子去，可是，一想到乞丐看美女的战略，心里就充满了鄙视。这一个月里，乞丐偷看了一大批美女，各色各样，或小或大，或闹或静……艳福不浅，小聪明宁愿就这么陪着他看美女，也不放弃对他的跟踪。
夏天一日，临近正午，小聪明正想回家吃饭，却看见乞丐拧着他的黄色塑料袋，晃晃悠悠的在街上逛起来。小聪明怕下午找不到他的臭影，就一路尾随着。乞丐在前面一直走，没有稍作停留的意思，所过之处，相遇的人都下意识的避让一点。沿着他走的方向分析，可能是要去前面的荷花广场，那里无论白天还是午夜前，休闲的人都很多。小聪明就笑，果然聪明，人多讨得钱的机会更多。可是，小聪明知道，荷花广场里玩的多半是老人和小孩。老人呢，指责偷懒取巧者居多，怜悯叹息者不少，就是没有几个真正会施舍钱的，若在家门口会给他一碗饭；小孩呢，胆小的会远远的看他乞讨的样子，胆大的会冲过来大喊：臭乞丐！所以，小聪明认为，他选择来荷花广场是个错误，而且所有广场这种地方都不如买买买的商业聚集区更利于他。
就在小聪明为乞丐分析市场的时候，他已经进入了荷花广场。场子里热闹永恒不变，花花绿绿的人们一副久闲无忧的模样，大步流星的乞丐居然对这庞大的市场熟视无睹，像个爱看热闹抑或喜欢多事的傻瓜，径直向左去了一个人头攒动的现场，莫名其妙的小聪明就隐秘在他的身后。
乞丐往人群里去，外边的人就纷纷让路，里面的人不知情，乞丐就高声喊，美女来啰！美女来啰！人们纷纷回头，看见他都赶紧让路。
这位师傅，你捐款还是捐物？桌子后面的工作人员小声的试探着问乞丐。
一身烂衣服不捐，没它就没有我，倒是这塑料袋里的钱可以拿去。说完，乞丐把塑料袋放在桌上，什么也不说，平静地转身离开。
于是，人们议论纷纷：他全部捐了！自己吃什么呀？自己都这样了就别来这地方啊！他的钱我们不能收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挺好的！没钱讨钱来捐，却舍不得买饭吃，善哉善哉……
两名工作人员既摇头又感叹地倒出了乞丐的钱，天，这是什么钱呀，一块的纸币和硬币，偶尔闪现一张伍块的，堆在桌上，就像一坐小山。听着硬币哗哗的跌落声，他俩眼里闪动着泪花……
原来，这里是一社区为某县发生大面积泥石流灾难组织的一个捐赠活动。小聪明再也忍不住了，他冲过去拦住刚刚走出人群的乞丐。
怎么又是你，今天没上茶楼打牌？乞丐吃惊的问。
不，那是赌者的笑话，而你才是仁者之心！小聪明朝他一抱拳，激动地说，大侠，其实你什么美女都会看，你连这两个平常的老男人都不放过！小聪明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
没事儿了，请你不要跟着我！乞丐说完，扬长而去，他黑糊糊的身影永远定格在人们的心里。
小聪明昔日的赌友们，听了小聪明的这个故事，有的感动了，有的将信将疑。于是他们相约，重复了小聪明的后半个故事——跟踪小乞丐。他们找遍全城，在很多因残因难跪求施舍和扑地乞讨的人中，终于找到了那个好脚好手的瘦小乞丐，虽然他端坐在那里，看上去却是十分弱不禁风。
他们轮流跟踪了半个多月，假扮乞丐还分享了他讨来的面包，证实了小聪明所言非虚，而且他们还发现了小乞丐的一个秘密。他说他要回乡了，村里有个扶贫项目他喜欢，要回去投资。他们边说边笑，小聪明想起了果园这个词，立即制止了他们的讥笑。说，大侠并非乞丐，而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汉子！对那个不看美女的乞丐，什么都看的乞丐，人头攒动中的乞丐，他竟然不知其名，就这么喊声大侠，除了父亲的死，这成了他今生的第二大遗憾。
后来，这伙人精就跟着小聪明做生意，个个都是好手，慢慢成了气候，十年后的今天，小聪明成了他们的董事长。
中秋节前的一个正午，小聪明忙中偷闲，送十二岁的女儿去聋哑学校慰问演出，路经一小街，一个推着小三轮的中年男子叫卖橘子的声音磁铁一样吸引了他的心。他停车跑后去叫住他，转过来的却是一张老树皮似的脸，看不出十年前的影像。
男子一只手推车一边问，你要橘子吗？清甜的！
眼前的橘子美得金黄明亮，他竟然恍惚的摆了摆手。
男子并没有喋喋不休地推销，还是只手推车平静地走了。站在原地的他，满脑子都是十年前一个人的身影。
回家后，他从小车后备厢里抱出女儿装道具的纸箱的时候，眼前闪现出当年大侠只手推翻那只纸箱的情景，与刚才男子只手推车远去的影像反复碰撞，忽然发现竟然同是右手！
小聪明万分后悔，后悔没有留下那一车金黄明亮的橘子……
2017年10月3日于绥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