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拜啸霖的头像

拜啸霖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1/07
分享

坝南里

坝南里

坝南里就是河滩里。

河滩里是渭河涨河发大水冲积而成的河滩地,地理书籍里记作“渭河平原”。老家拜家村的河滩里,在村子的南面,位于渭河拦河大坝以南,老家的人叫作坝南里。

坝南里是老家人的希冀所在,常年四季在这里辛勤耕种,所有的心思和希望都寄托在这里。坝南里也是老家拜家人的根脉灵魂所在,拜氏的得姓先祖,元英宗时右丞相拜住的坟墓,就深埋在河滩里;拜家人先祖生息繁衍的拜家村老城故址,就在拦河大坝以北偏东的地方;上古时的传说和历史的碎片沉积埋藏在厚厚的淤泥里。

(一)季节记忆

常年四季,坝南里都有浪漫美好的记忆。

春天的时候,坝南里是一望无垠的绿绒毯,满眼都是敞亮与希望。蛰伏了一冬的麦田开始苏醒,麦苗在春风里摇曳生姿,像刚刚睡醒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的,一脸的稚气和可爱。田地里早已是热气腾腾,拉着架子车往打算种洋芋、种花生、种早玉米地里送农家肥的,欢快地挥洒着胳膊给麦地里上复合肥的,一路来回小跑倒水行子、封豁口保墒浇水的,有一搭没一搭懒洋洋地锄草的,高声吆喝着黄牛犁地、耙地、耱地的,鞭子甩得“啪啪”响,牛仿佛通人性似的,撒开步子跑的飞快,站在柳条耱上的汉子神采飞扬,身后腾起一阵尘烟,情不自禁地吼出一段豪情万丈的秦腔:“六镇变生天下乱,关西烽火羽书传,思想起祖宗创业伐北平城历尽诸艰险,才有这洛阳宫殿,微微帝阙镇中原……”蹲在麦行子中间拔草或者挑荠荠菜的姑娘媳妇子,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不知在说什么秦腔戏曲情节,还是在说巷里谁家媳妇的不是(坏话),谁家小姑子的厉害,谁家“阿家妈”(婆婆)的窝囊,谁家小子说了一门好亲,谁家姑娘找了个“嚢火”(富裕)婆家,阵阵笑声荡漾在春风里……

夏天的坝南里,是在 “算黄算收”(四声杜鹃) 一天紧似一天的叫声里来临的。站在拦河大坝上放眼望去,河滩里被一片连着一片的金黄色渲染得浪漫而成熟,偶尔一阵旋风,麦田被卷出一圈又一圈的浪,之后在微风里漾出金黄金黄的微波,俨然一副令人心旌神怡的油画。是那种纯之又纯的画面,远处是连绵而清晰的华山,除了靠近渭河岸边的芦苇荡,和孑然挺立的孤树,只有金黄金黄的画面。

老家坝南里的麦田的景致,没有梵高《麦田》系列油画里的杂色,看不到远处孤立的房屋、城市和工厂,也看不到冒着黑烟高耸的烟囱……梵高说,麦田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但是我不喜欢梵高笔下的《麦田》系列油画,因为梵高心里的麦田,是忧郁和孤独天空下的麦田,凌乱的天空阴沉而压抑,等待收割的金黄麦田涌向深蓝的地平线,天空一群乌鸦惊叫着,掠过的金黄的麦田,仿佛预示着某种不详……

老家坝南里的麦田,金黄、纯净、明丽、清朗,那是满含着丰收与喜悦的麦田,有着父老乡亲辛劳和灵魂的守望。

过了抢收抢播抢种的三夏时节,老家的父老乡亲才会稍稍的缓口气,新麦已经入了囤,新种的庄稼生发着,浇水、锄草、间苗、打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遇到星期天或者其它节假日,我喜欢与对门的“建”有事没事到坝南里胡乱逛荡,肩着长长的套竿到拦河坝南坡底的柳树行子里逮“知了”,看看蹭蹭蹭向上直窜的包谷杆,看看地里的花生苗一星期没见有什么变化,看看豆子地里的豆蔓子长了没有。牵挂最多的还是小坝东边那一片西瓜地的瓜蛋子长大了多少,还有“老砖瓦窑”西边坝南的那一片打瓜地……有时也没有任何想往与惦记,我和“建”只是无聊地四处瞎转,听一听拦河坝坡底柳树行子里的鸟叫蝉鸣声,看一看正在生长的庄稼上面瓦蓝瓦蓝的天空,追一追庄稼地里色彩斑斓的飞虫,也有的时候只是坐在地畔子上看着远处发呆……

夏天的坝南里,时光在百无聊赖、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中流过。

秋天的坝南里虽然五颜六色的,但在老家父老乡亲的眼里没有风景,即便偶尔某一根敏感的神经捕捉到了风景,也没有时间欣赏,只有等待收获的庄稼,一天到晚都是忙忙碌碌的收获。豆子地里的绿豆、黄豆、豇豆、黑豆的豆荚子显了成熟的颜色;玉米地里的包谷杆虽还挺立但已掩不住颓色,半绿半黄的玉米棒子拖着纤绒绒的胡子,或者红色、或者黄色;打瓜地里只剩了跟不上季节的生瓜蛋子,看瓜的“老汉伯”和瓜庵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国庆节前后,地里的花生拚(pan)了,夏天茂盛的花生蔓子已是黄绿黑相间的斑斓之色了;再往后连红薯也挖了,还显绿意的蔓子被随意扔在一边,皮红肉白的红薯个头一个比一个大,我们都知道这种红薯外表好看红彤彤的,但是并不好吃不甘不面还有讨厌的丝丝粘牙缝,大多卖给合阳人擦了做粉面子(淀粉)漏粉条了;只有红萝卜地里依然是绿格盈盈,一片葱茏……

坝南里的冬季,除了瑟瑟缩缩的麦苗,大多是裸露的褐色泊(po)地(不种庄稼的地),荒地里一人多高的蒿草,零星可见“懒汉”地里的玉米杆。初冬时节,偶尔可见成群结队的大雁排着“人”字形带着哨音飞过。进入腊月,能见到的生命,是荒地里觅食的野兔和地老鼠,还有捂得严严实实的放羊人,零零散散啃着枯草根的羊群。

河滩里一切又归于沉静与安详。早晨的朝霞已不那么耀眼,暮色中的晚霞也不那么斑斓,像一个走过风雨岁月的老者,阅历丰富而又沉默寡言,心意淡然又似在沉思。沿着田间小路行走,凛冽的寒风四面袭来,你会不由地收缩身子。渭河岸边连片的蒿草、马蔺草、毛毛草成了浅褐色,干成了衰草柴火,芋子林(芦苇荡)里洁白的芦花随风飘散,飘飘洒洒,意蕴雅然,不由地想到唐代诗人颜粲的诗句:“遍渚芦先白,沾篱菊自黄”,是《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刹那间,会使人产生回忆和冥想。回忆春日的繁花似锦,夏天的枝叶葱茏,秋天的硕果累累。冥想此刻在渭水另一边的南方,就有你朝思暮想的人,挥动着她飘飘的褋衣。

走过半生,回首来路,灵魂始终走不出老家坝南里那片河滩地。即使多少年不再回去,却始终在灵魂的某一域,停泊着意念里故乡的坝南里。但真正回到现今渭河以北的河滩里,又觉得那不是曾经的坝南里,不是记忆里和灵魂中的那个坝南里。

(二)历史碎片

坝南里,有老家人辛劳的期望和收获的喜悦,也有涨河发大水时遭受的无奈与眼泪。

渭河滋润和养育了故乡的土地,也会隔三差五的给这一片土地带来灾害。清代道光《大荔县志》记载:“乾隆十六年(1751年),渭水溢,掩盖禾苗”“光绪十一年(1851年)春夏多阴雨,二麦黄疸歉收”。《故宫奏折照片》记载:“1906年大荔杨(阳)村,于六七月阴雨连绵,计142亩均已崩落河内,一时难于修复,实系成灾十分,夏秋沿河地亩被水冲场之处,一望弥漫,尽成泽国。”《陕西水利志》记载,1960年至1980年,渭河几乎是两年一次河水泛滥。这一切除了自然因素,皆因“三门峡水库蓄洪引起泥沙大量淤积,淤泥抬高了渭河的河床及河滩地,导致河道断面缩窄,行洪能力减少”。之后的2003年、2005年老家人更是经历了渭河长历时、高水位、高强度降雨而导致的滔天洪水。有时青苗刚刚露头,被不期而至的涨河冲毁;有时眼看着庄稼长势喜人快要收获,被防不胜防的洪水淹没。

渭河水患,是一代又一代老家人的心腹大患和无限哀痛。

老家人说,以前没有坝南里这个叫法,也没有坝南里的概念,现在的这个高坝是1975年左右才加高加宽的,所以老早前的河滩里叫作村南里。过去的村子,在现今“防汛路”以东拦河大坝以北。有的老人说现在的拦河大坝坝基也在老村里。老村那时的名字叫作“高阳里兴平村”。据1994年考古发现的河南新蔡葛陵中编号为甲三11、24号楚简记载,史前“三皇五帝”颛顼的封地“高阳城故址”,位于“沙苑以南渭河以北”,老家的“高阳里”即来自于颛顼之“高阳氏”及封地城池之名,明代至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之前此地有高阳里建置;“兴平”寄托了渭河岸边的拜家人深受涨河水灾侵扰,对生活“兴盛平安”的期许。

坝南河滩的淤泥里,沉积埋没着历史的尘烟和老家拜家村人灵魂的皈依。

上了年纪的人回忆,早先的时候村子分为三个社,南社、北社、西社。南社在老城里,有夯土城墙;北社处于南社的对角线,靠东靠北,没有城墙;西社的人户较少,住的也分散,处于南社和北社的中间;也有零散的二十来户人在观音庙、佛堂和现在大姐家那个生产队的附近。老辈的人始终记得,拜氏先祖的祠堂在南社的城里,“八家户”的祠堂在西社,另外还有三四家的私家祠堂;南北各有两个观音庙,一个在南社的西面,一个在北社;村子的东南面有一个关帝庙,拜氏先祖元右丞相拜住的墓园在村子的西南面……后来由于渭河连年涨河发大水,村子向北迁移了二里多地。也因此老年人说,拜氏的根脉和灵魂在如今的坝南里。

据《大荔县志》及冷梦《黄河大移民》记载,1956年,国家建设“三门峡水利工程”,陕西168万亩土地被淹,华县、华阴、大荔、朝邑、潼关近36万人被迫离开故园,当时的大荔、朝邑(后朝邑并入大荔)两县移民迁往宁夏贺兰、平罗、惠农、陶乐、中宁等县安置。老家拜家村的父老乡亲,被迁移安置到宁夏中宁县鸣沙乡新民庄。故土难离,不舍先祖,移民前老家拜家村人提出,要将先祖元右丞相拜住的墓地一同迁走。受“三门峡水利工程”移民指挥部派遣,陕西省政府文物古迹保护委员会候佩苍委员到拜家村实地调查,临走叮嘱:“拜丞相忠献公之坟墓属于国家保护文物,不得任意搬迁,先请示后再作计划。”随后大荔县又派遣任某等三委员详细调查,告知村人:“拜丞相坟墓属文物,不得随意迁移。”此事被村里有文化的拜锡麟老先生记于《拜氏历代先祖言行录•弁言》。三年后,等老家人从宁夏返回时,拜住丞相的墓园已被淹埋于十多米深的淤泥之下。

不久前幸得朋友提供的侯佩苍先生档案影印件,是中国民主同盟会陕西分会1956年10月25日第十六次常委会批准其盟籍的档案。档案记载,侯佩苍籍贯陕西咸阳人,毕业于民国国立高等师范,解放前历任中学、师范学校校长,陕西省教育厅区党部书记、督学等职;解放后在省文物、文管部门工作,1953年在陕西省文管会任职,1956后任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征集部主任。侯佩苍先生当年实地调查后对元右丞相拜住墓有文物判断,后续却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任由其淹没于渭河淤泥滩里,实为憾事。

如今,拜住丞相的墓园依然深埋在坝南里,常有蒙元历史研究和北方民族史研究的专家学者来实地调研,也有国内外蒙古族同胞、成吉思汗左万户、“太师国王”木华黎后裔和拜氏后裔前来瞻仰拜谒,那是老家拜家村人的精神和灵魂所在。

坝南里,深埋在渭河滩淤泥下的,不只是元代拜住丞相的墓园,还有更为远古的文化和历史。

《诗经·大雅》第二篇《大明》曰:“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诗经》为先秦诗歌,《大明》是一首关于周朝开国历史的史诗,述周祖之德,颂周武王牧野打败商纣王的事迹。

以上诗句的大致意思是:神灵在天上也能洞察人世间的一切,神灵的嘱托集现于周文王的身上。在周文王还年轻的时候,神灵就给他缔结好了姻缘,是天作之合。文王迎亲要到洽水(今陕西合阳,古称郃阳)的北面。在渭水河的岸边,人们就能感受到周文王筹备婚礼的喜洋洋。周文王要迎娶的是殷商那位美丽的姑娘,姑娘长得像天仙一样美丽。占卜的卦辞说,这一桩婚姻很吉祥很美满。文王亲自到渭水旁迎亲,舟船相连而成浮桥。文王渡过渭河迎娶新娘,迎亲的场面隆重而风光。

《诗经•大雅•大明》所记载,是周文王姬昌渭河“造舟为梁”迎娶太姒的故事。大多人熟知的《诗经•国风•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据传说所写就是周文王与太姒的爱情故事。

“商朝有莘氏,或杞太姒国缯国,周文王正妃”。据记载,太姒生在夏朝禹之后裔“有莘氏”部落,也称杞国、莘国、缯国,位于我的家乡大荔北边,今合阳县东王乡莘里村一带。关于周文王姬昌在渭河造舟为梁娶太姒的故事,老家一带有两种传说:一说是太姒的娘家莘国大气(或者说财大气粗),陪嫁盛多,嫁妆丰厚,侍女相随。时渭河无桥,渡船承受不起,西伯侯姬昌造舟为梁,舟舟相连成浮桥以迎太姒;一说姬昌在渭河之滨初见太姒,后“以其仁爱、明理、俭朴益爱”而迎娶,为显示自己的诚意,在渭河舟舟相连成浮桥亲自迎娶。

不管是哪种传说,都说周文王在渭河滩里“架浮桥娶的媳妇”。而周文王架浮桥的地方,有的传说就在我们村子东边的仓西村一带,有的传说在以前的仁里村(仁义村)和兴平村(拜家村)交界处的“仁里村古渡”一带,老家人一概笼统的说在河滩里,后来也说在坝南里。

除了周文王渭河架桥娶媳妇的喜事,小时候巷里的“故经王”(故事)喜欢讲一场远古的“明星之战”,历史书籍上称作“沙苑之战”,是南北朝时期发生在坝南河滩里的战争。

之所以称这场战争是一场“明星之战”,一是参战者 “历史名人”云集,有北周太祖宇文泰、北齐太祖高欢、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父亲杨忠、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祖父李虎、瓦岗寨首领李密的曾祖父李弼;二是此战影响了东西魏、隋、唐370多年的历史走向。如果这一场“明星之战”东魏高欢取胜,就会直扑长安灭了西魏,哪里还有后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关陇勋贵集团”;没有了“关陇勋贵集团”强大的府兵,就没有后来的宇文泰儿子宇文觉的北周;没有了北周,就没有外公杨坚取代自己外孙子宇文衍(即宇文阐,北周第五位皇帝)的隋朝;没有了隋朝,也就不可能有杨坚的外侄、杨广的姨表哥李渊反隋建唐,更不可能有后来的大唐盛世。

好在历史不容假设,早已有了答案。而决定这场“明星之战”胜负的决定性一场战役,就发生在我的老家坝南里“渭曲”的芦苇荡和烂泥滩里,史称“渭曲会战”。

《北史•卷五十三•列传第四十一》记载:“天平中,除大都督。后从神武战于沙苑。时议进取计……诸将议既有异同,遂战于渭曲,大军败绩。”此为从东魏视角的记载,意即东魏天平年间,斛律羌举除大都督,跟随高欢战于沙苑。讨论作战方案时……诸将领看法各不相同,迎战于渭曲,东魏军大败。

《周书•卷二•帝纪第二•文帝下》记载:“癸巳旦,候骑告神武军且至。太祖招诸将谋之,李弼曰:‘彼众我寡,不可平地置阵。此东十里有渭曲,可先据以待之。’遂进军至渭曲,背水东西为阵。李弼为右拒,赵贵为左拒。命将士皆愝戈于葭芦中,闻鼓声而起。”此为从西魏视角的记载,意即(十月)癸巳(初二)黎明时分,巡逻侦察的骑兵探子报告:东魏高欢的部队快要来了。于是(西魏)宇文泰召集诸将商议对策。李弼说:“眼下敌众我寡,不能在平坦开阔的地方布阵,此地十里以东渭河曲屈、地形复杂,可以北靠渭河,东西列阵,命将士持兵器隐蔽在芦苇丛里,听到鼓声号令群起而进攻。”

此战发生的日期为东魏孝静帝天平四年癸巳,即537年初冬十月初二,公历11月19日。战争的起因是,“潼关之战”后西魏连年灾荒,宇文泰为拯救百姓,无奈率领李弼、独孤信、梁御、赵贵、于谨、若干惠、怡峰、刘亮、王德、侯莫、陈崇、李远、达奚武等将领,集一万兵力,克盘豆(今河南灵宝西北盘头)、弘农(今河南灵宝东北),入陕州(今河南陕县一带)抢掠了东魏的粮仓。得知西魏东奔去抢粮食,长安空虚,踌躇满志的东魏丞相高欢帅二十万精锐,意图为自己的女婿窦泰报仇,一血“小关之战”的耻辱,沿渭河西进直取长安。志大才疏,天不眷顾,高欢中计进入泥泞的“渭曲”芦苇荡里,被宇文泰、杨忠、李虎、李弼的伏兵杀得落荒而逃。《周书•卷二•帝纪第二•文帝下》《北史•卷九•周本纪•第九》皆记:“遂大破之,斩六千余级,临阵降者二万余人。神武夜遁,追至河上,复大克。前后虏其卒七万,留其甲兵二万,余悉纵归。”高欢二十万部队,此战死伤近半。

“渭曲”在哪里?不是现在宣传的某一个固定的地点。

《周书•卷二•帝纪第二•文帝下》记 “此东十里有渭曲”,时宇文泰驻于今渭南以东,“此东十里”当为“古阳村渡口”以东地区。清代《大荔乡土志》112页记载:“(渭河)由南陈村折而北,东进杨(阳)村,南转东南,距城(大荔县城)四十里。入华阴境,行境内屈曲六十里许。”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道始终处于动态变化中。虽然不能用清代河道等同于南北朝时期的河道,但清代的记载可以给我们一个判断的基准,“渭曲”不是一个地点,而是至少60里的一个区域,现代汉语词典对“渭曲”的解释为“陕西省大荔县东南”。单从东魏高欢参战的兵力来说,从能展开至少二十万人的场地来判断,“渭曲”也不应是某一个地点。

不管“渭曲”指哪里,它都在现今老家坝南里的河滩及以东的区域。史载,“渭曲会战”结束后,宇文泰命令将士人植一柳以誌记。《周书•卷二•帝纪第二•文帝下》记为:“乃于所战。准当时兵士,人种树一株,以旌武功”。后来此古风世代传承,即为誌记历史,也为固堤防汛。至今,在我的老家拦河大坝南面的坡下,仍随处可见高大耸立的柳树群。

坝南里,既有沉淀在淤泥里的历史尘烟,也有古代文明的碎片时时闪耀着亮光。

(三) 梦里欢乐

对于老家的坝南里,我喜欢回味艳阳暴晒下割麦时偶尔一缕清风吹过的感觉,我喜欢回味割麦时躺在麦垛子上晒着太阳香甜睡去的感觉,我喜欢回味明月如昼的夜里跟着父母割麦、收花生的情景,我喜欢回忆跟着老大用架子车拉着新割的麦子在拦河大坝上一路小跑的快乐,我喜欢回忆上小学时小伙伴在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拾麦穗时的笑声,我喜欢回味骑着自行车从拦河大坝风一般俯冲而下的刺激……

一切常常出现在梦里,有关故乡的梦里。

其实坝南里最快乐的,还是放暑假的时候。吃过后晌饭,我和“建”会“勾叫”(相约)几个耍得来小伙伴,骑上自行车,带着镰刀、绳子去坝南里给牛割草。

给牛割草的乐趣,不在于割了多少草,而在于来回的路上,几个小伙伴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尽情疯狂,好不自在。尤其是骑着自行车从拦河大坝的马路向南俯冲而下的那一刻,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是身心都自由放飞和完全陶醉地感觉。至今回想起来,那种陶醉和放飞的气味似乎还在意念和灵魂里。

寻找茂密嫩绿的“堆堆草”,是所有割牛草人的愿望,无论大人小孩都一样。所不同的是大人寻找“堆堆草”急功近利,比较直接和迫切,凭着经验很快就能找到密密匝匝、青翠鲜嫩的牛草,之后就闷着头一股脑地割着牛草,唯恐被别的人发现和他争抢。和我一样耍性大(贪玩)的小孩子,都是由着性子寻找“堆堆草”,一会儿被田间地头开得色彩艳丽的不知名野花吸引,一会儿会追着渭河岸边花草丛里飞舞的“花大姐”(蝴蝶)或者别的飞虫,一会儿想着折上一支颜色、香气迷人的野花闻一闻,一会儿想着逮上一只花纹好看的“花大姐”或者“飞虫”玩玩,早忘记了自己来干什么,时间就在逛荡贪玩中悄悄流逝。直到有人说,我们牛草都割好了准备返回,这才想起正事还没有干,牛草还没有割一把。在伙伴的指引下,在别人割过的“堆堆草”旁边,日急慌忙地割了一小堆堆牛草,跟着伙伴草草收兵回家。

期间也有割草的小伙伴会彻底走了神,要么嘴馋设计着到瓜地里偷西瓜过瘾,要么到涨河时坝南柳树行子留下的水坑里扑腾凫水降温,水性好、胆子大的会图一时凉快跳到渭河里游泳。

偷西瓜的过程即刺激又惊心动魄。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套路”,一个人跑到看瓜地的庵子跟前,或者借口要水喝,或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和看瓜的“老汉伯”套近乎问这问那,一个人站在开阔处放哨瞭望,一个人从瓜地旁边的低凹处爬进垄沟中间,贼溜溜的眼睛在瓜蔓子上瞅来瞅去,看到成色好的西瓜便毫不犹豫地摘下来,顺手从垄沟里滚给在旁边接应的人,直到两三个西瓜被顺利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随着指挥的一个手势,所有的人都会迅速撤离。开始几次偷西瓜大都很顺利,接二连三几次之后,看瓜的“老汉伯”警觉了,表面上和借口要水喝或者胡谝闲传(说闲话)的依然如故有说有笑,早布置好了别的人在暗地里观察,等着偷瓜的进了地“瓮中捉鳖”,有的当场就被摁倒在西瓜地里,有的是在小伙伴以为偷瓜再次得逞,满脸抹的是西瓜汁水,醉心甜蜜地吃西瓜时,人赃俱获被逮个正着。看瓜“老汉伯”认识的,少不了祖宗三代、日天叨老子的一顿臭骂;不认识的少不了一顿鞋底暴打,一片吱哩哇啦声,鬼哭狼嚎。不管“老汉伯”认识不认识,都会让家里大人来领偷瓜的“瞎货”“碎怂”。认识的家长来说说好话或者开个玩笑,表表好态,骂骂自己不争气的娃娃就算了事;不认识的家长,免不了要被“老汉伯”“抹嬉”(揶揄、羞辱)一番,赔着好脸,赔偿损失后领着自己不争气的娃灰溜溜地离开。过了四十年后,当年偷瓜的小伙伴遇到一起,都会无限感慨地说:“当年的西瓜咋就那么甜,现在的西瓜没有一点甜味,就跟吃黄瓜一样,寡淡无味!”

坝南里游泳和凫水的场面,大都是一片打闹,一片欢腾,一片笑声。

凫水都在积水坑里。积水坑是先一年涨河时在拦河大坝坡底留下的积水,一般水都比较浅,大多地方半人深,个别地方也有一人多深。在积水坑里耍水的,多不太会水,常见的都是狗刨。胆子小的,只是脱了裤子精沟子站在水里,平伸着胳膊在水里走来走去,图一时的凉快;胆子大一点的,跟着会狗刨的在水里由着性子胡扑通、胡蹦跶。一会儿“建”在水里扯掉了“云”的裤衩扔到树枝上,一会儿“峰”喊叫“小鸡鸡”和“小蛋蛋”被不知哪个“瞎怂”在水里逗了一把,一会儿“刚”喝了几口脏水呛得直咳嗽,一会儿“荣”从“军”的头顶扑了过去,一会儿分成几队互相用手撩水扑打……打闹嬉戏,好不热闹,爽朗的笑声弥漫在炎热的空气里,在夏日午后的阳光照射下,形成一幅欢乐的画面。

在渭河里游泳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水性极好,俨然是一场表演。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像鱼一样在水里自由自在,令像我一样的旱鸭子观摩者好不羡慕;一会儿身体平展展地躺在水面上,就想躺在乘凉的竹床上,自在而惬意;一会儿又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大半天没有任何踪迹,没有任何声息,直吓得岸边观看的不由得大声呼喊,一声又一声的喊着水里人的名字,恐惧的眼泪几乎快要流下来时,潜到水底的人突然从水里蹦了出来,得意地向岸上人招了招手,岸边悬着的心才回到了平静状态。

然而并不是每次都是有惊无险,意外还是发生了。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年“平”潜到水底再也没有上来。后来听巷里的大人说,可能“平”在水底腿痉挛或抽筋了,也可能脚被水草缠住了,经常请神给人看病的“成”他婆说,“平”是被水怪掐住了脖子,据说“平”的尸体打捞上来时脖子上有一圈乌青乌青的淤痕。

之后有三四年,再也没有小伙伴到“平”出事的地方去游泳。“平”的出事是坝南里欢乐童年的一个伤感的记忆,是纯净、豁亮、鲜艳、快乐童年里的一抹灰色,至今每年到夏天最酷热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天真烂漫的“平”,还有他像鱼一样滑溜自如的泳姿。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对坝南里的记忆,就像幼时在渭河滩里烧红薯、烧花生时所弥漫出的味道,㸑香(cuan)㸑香的,又有草木灰和泥土的味道。坝南里,不仅仅是一个现实中的区域名字,而是我灵魂深处的一种意象,一种满是乡愁的意象标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