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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啸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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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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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炕


拜啸霖

“寒风摧林木,严霜结庭兰。”窗外退休老人侍弄的花草枯萎零落了,道旁的阔叶树叶子黄澄澄的落了一地。

冬季来了,屋子里通暖气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时候老家冬天的火炕。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老家拜家村,火炕是冬天最经济的取暖方式。记忆中的火炕一般宽两米左右,长度因厦子房的宽度而不同。到了傍晚鸟归巢、天麻黑的时候,巷道里家家户户都会烧炕,因为不烧炕就要在冰冷的冬夜忍受寒冷。

火炕热不热,要看烧炕时烧的柴火多少,但又不完全取决于往炕洞里塞了多少柴火。因为柴火烧的太多,也会造成烧焦芋子席、烧毁被褥,甚至烧得火炕上的“哞娃”(婴儿)身体灼伤,哇哇大哭的情形……

从根子上来说,火炕热不热,还取决于炕盘的好不好。

“盘炕”就是修造炕,大多是在炎热的伏天,麦子入了粮囤,包谷苗已经露出地面,花生地里的绿叶生机勃勃。老家人多会选择这个时间,拆了烧了一个冬季的土炕,村里人叫作“打炕”。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打炕”、“盘炕”,一是炕土是上好的“壮土”(肥力强的土),上到即将撒种的红萝卜地里,会增强土质的肥力,父亲说“壮土”的作用,丝毫不亚于尿素化肥,但比起农家肥还是差一点;二是伏天的天气好、气温高,适宜于抹“泥基”、糊“垡子”、打“胡基”,这都是盘新炕必不可少的材料。

“盘炕”,就是以“垡子”作为支撑的立柱,以“胡基”作为烟道的间隔,再把“泥基”平铺到“垡子”的上面,然后在“泥基”上面,抹上一层麦笕草与胶土和的泥,上面铺上光滑细溜的芋子席,一方带给老家沙苑人四季寒暑温凉,相伴沙苑人从出生到过世,见证人生兴衰荣辱的睡眠之地,就算是营造好了。

“盘炕”表面看起来简里简单,实际上不简单,是个技术活。炕盘得不好,炕面子底下的烟道不通,烧炕时满屋子、满院子浓烟乱蹿,呛得人象风闬里的老鼠。包谷杆烧了两三“抪”(音pu,一抱之意),晚上睡到炕上,热的地方能把小孩的屁股烫熟,凉的地方象睡在冰窖上。

经常给巷里人盘炕的“伍儿”他“大”(父亲)说:“炕的历史要比床早得多,西汉时就有了炕,2000多年了。传说炕是刘邦的谋臣看到北方苦寒之地的热土台子创造的,第一个给刘邦盘炕的人,后来当了刘邦的丞相……”刘邦建立西汉后的丞相是萧何,至于“炕”是不是萧何发明的,已无从考证;萧何是不是给刘邦盘炕的第一个人,也只能当作乡野的笑谈。但“伍儿”他“大”当年所说的或许不无道理,“能盘好炕的人,知道风烟气息的运转之理,掌握阴阳乾坤的变易之理,或许与治理好一个国家有某些相通之处……”

每次“伍儿”他“大”说到这里,巷里人都会揶揄、调侃的问:“你炕盘的恁么好,咋就没当上个丞相?”“伍儿”他“大”大言不惭地回复说:“生不逢时么,没有伯乐发现咱这千里马么。我要真当了丞相,巷里谁还会给你们盘炕,寒冬腊月你们的‘沟子’不冻裂了……”

玩笑归玩笑,盘炕对于火炕的效果,的确至关重要。富于机巧的盘炕师傅,不仅会在烟道上下功夫,盘的炕烟道通畅,气息循环,燃烧充分之外,还会让火炕与主家做饭的灶膛相连,这样火炕就会有两个热量的来源,一个是做饭时灶膛的余热,一个是炕洞专门烧炕的热量。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老家的火炕,与灶房相连的隔墙上,左边有一个与灶房相连的“窑窝”(墙洞),右边有一个两三尺高、一尺半宽的“炕门”。与灶膛相连的地方,在双重热源的作用下,温度要比其他地方高的多,我们亲切地将其称作“暖和窝窝”。

大雪纷纷掩重门的日子,家里最暖和的地方就是火炕。

那时候小学教室里没有任何取暖的设施,教室里外一样的冰冷,小伙伴没有一个不冻伤的,不是冻坏了耳朵,就是冻坏了红脸蛋,手脚被冻裂冻伤是再常见不过的。

父母做好了晌午的饭菜,等待放学回家的孩子。看到从厦子屋门外走进来一身雪花,满面冰冷的孩子,父母会怜惜地喊:“赶紧上炕来,到‘暖和窝窝’暖和暖和!”放下书包,猴子般爬上火炕,一股脑钻到“暖和窝窝”,冻得通红僵硬的双脚、双手伸到“暖和窝窝”的被子下面,顷刻间就有了知觉,身子不由自主地会打一个冷颤,浑身也紧跟着活泛起来。

父亲已掀起靠窗户的一边被子,把炕桌桌放到了火炕上。母亲会从“炕门”把热红薯、热馍馍、热小米饭、炒红萝卜一盘子、一碗的递过来,那热腾腾的气息,会让人瞬间感受到家的温暖,感受到父母的温暖。最为惊喜的是,从“炕门”传递过来一碗红萝卜、白菜、粉条、豆腐“熬菜”,久违的酱油味和花椒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那种味道是四十年后我做梦常常梦到的人间美味……

火炕有温暖的记忆,也有一辈子羞于给人说的“糗事”。遇到星期天不上学的时候,心里彻底地放松了,晚上会嗜睡。小孩子的思想活跃,尤其在温暖舒适的环境里,梦是一个接着一个,有逮知了的梦境,有偷杏子的梦境,最可怕的梦境是在坝南里凫水,周身都被水包围着……梦里满是欢乐与惬意,直到被屁股下面的冰凉冻醒,才意识到又干了“糗事”——尿床了。第二天早上父母三番五次地喊起床吃饭,干了“糗事”的人,会躺在被窝里一声不吭,双手垫在屁股下面被尿湿的地方一动不动……父母再三催促起床,兄弟不怀好意地调侃:“不会又尿床了吧?”躲是躲不过了,只能厚着脸皮,哭出了声,向母亲伤心地点点头,母亲会意,知道是怎么回事,没好气地说:“那还不赶紧起来,你能把褥子捂干,赶紧把湿褥子放到‘暖和窝窝’,烤不干晚上你还睡到上面……”

火炕上尿床的“糗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当事人抬不起头的自卑与伤痛。

火炕上最动心和欢喜的,一个是冬天的夜晚,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听父亲讲“故经”,一个是母亲在火炕上蒸过年的馍,一个是大年三十晚上在“暖和窝窝”暖过年新衣服和鞭炮。

父亲讲的“故经”,有刘关张三人桃园结义的故事,有“李十三”先生写秦腔十大本戏的故事。父亲讲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里,关羽的脸不是生来就是红的,而是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一个白发飘飘的神仙婆婆打了关羽一巴掌,将鼻血抹到脸上染红的……李十三先生写的《春秋配》剧本,是月夜看见他家的椿树叶子与邻居家的楸树叶子,隔墙碰撞发出的沙沙声,受启发而写的……冬夜火炕上听父亲讲的这些“故经”,使朴素的人间情谊、命运曲折在我心灵里播下了幼小的种子……

腊月的二十八九,母亲先一天的晚上就在和好了酵子面,放在火炕上让面充分的发酵。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开始在火炕上忙碌,先蒸一锅“浑沌馍”和没有馅的半圆形包子,再蒸一锅地软粉条和白萝卜肉馅包子,之后就是各种各样的花馍。小时候我喜欢看母亲专心致志地做花馍,母亲用木梳、蔑梳、剪刀、勺子、筷子来回的按、压、剪、搓,用黑豆、红豆、红枣装点,一个又一个活灵活现的花馍出现在炕桌上,有大年三十晚上就要敬献祖宗神灵的“枣山馍”,有大年初一要给男孩子吃的“银子貥”,有给拜年的小朋友返礼的“花花馍”,还有活泼的小老鼠、灵动的小鸟、游弋的金鱼……在火炕的温暖里,母亲捏花花馍的景象,始终是一幅暖色调的凝固画面。

大年三十晚上,兄弟几个会轮流在火炕的“暖和窝窝”里暖自己大年初一早上要穿的新袄、新裤子,少不了为谁先谁后一番争执。被排到第一个在“暖和窝窝”暖衣服的满心不高兴,因为时间距离第二天早上太长,等不到第二天早上在“暖和窝窝”暖过的新衣服早凉了。即便如此,谁也不愿意放弃在“暖和窝窝”暖新衣服的机会。因为在兄弟姐妹的心里,在火炕“暖和窝窝”里暖过年的新衣服,成了每年大年三十晚上的一种神圣的仪式,似乎只有经过了这种仪式,新年的新衣服才会被赋予某种祥瑞与温暖。

在“暖和窝窝”暖鞭炮,是年龄小的孩子才会干的事儿,年龄大的似乎对这些早已不在乎。鞭炮是腊月二十七八跟着父亲在官池集会上买的,从买回来每天都要看上五六回,天天盼望着用火柴点燃炮焾子的那一刻。但又不得不忍受内心时时刻刻的煎熬,等待着大年初一的早上快点到来。因为父亲说鞭炮只能大年初一燃放,才能驱赶走那传说中叫作“年”的怪兽,才能给家人带来幸福,才能给家里带来丰收。三十晚上在“暖和窝窝”暖鞭炮,是为了去除鞭炮中可能的潮湿之气,也是为了第二天燃放鞭炮时不出现让人失望的“屁薨”(不响的鞭炮)鞭炮,更是为了在拾炮的小伙伴面前显摆自己的鞭炮比别人的干炸、响脆、声大……

天寒冬更甚,少睡夜更长;白雪落乡居,还梦暖和炕。

火炕,是生命里老家最为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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