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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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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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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姐

接到小亮哭泣着打来的电话,得知莲姐割腕自杀的消息时,我的心猛地一震,立马放下手头的工作,急匆匆赶到中心医院的急救室。

莲姐是三姑家的大表姐,比我年长两岁。三姑嫁在邻村,相距不过五里路,平常走动得也多。三姑父在公社的建筑队干技术员,家里的生活条件相对不错,每周都能在单位食堂里买上一两次白面卷子带回家。小时候的我身体单薄,经常生病,三姑看在眼里,疼在心中。每逢家里买回白面卷子的时候,三姑总会掰上一块,让莲姐在天擦黑的时候送来给我补充营养。莲姐心眼儿实诚,从来都舍不得在路上吃上哪怕一小口。

一来二去,和莲姐越发熟络,感情自然比其他的表亲更厚一层,更多几分。

莲姐当姑娘时的模样在我心里一直没有变——夏天,她喜欢穿一件大方格布剪裁的连衣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很值得炫耀的)——那是三姑父有生唯一一次去省城出差的时候,专门给她扯的布料。冬天,她喜欢缠一条大红颜色的长围巾,在脖子里绕上两圈,然后在右肩头打一个松蓬蓬的活结,稍长的一段搭在右肩后面,走起路来,毛茸茸的穗子飘飘扬扬,煞是好看。她一年四季都扎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每条辫子里都绞缠着两条红黄相间的塑料发绳,末梢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莲姐打小学习成绩就不错,她的理想是报考师范,将来当一名乡村女教师,每天为天真烂漫的孩子们传授知识,教男生唱歌,教女生跳舞。十六岁初中毕业那年,她在预选中专名额的时候临场发挥失常,失去了报考师范的资格。她谢绝了班主任王老师让她考高中的建议,决定复读一年。可是在复读那年的寒假,一场大雪把三姑父压在了建筑工地坍塌的工棚里,家里大祸临头,瞬间失去了顶梁柱。三姑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她一个人耕种着六亩零三分责任田,养育着莲姐姊弟三人,还要照顾半瘫半聋的婆婆。

花季绽放的莲姐,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学习好,模样俊,要不是家里遭逢意外,凭她的实力再回读一年,考上中专分配工作再找个好婆家,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惜天不佑人!懂事的莲姐面对家里突发的变故,心情越发沉重,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退学。

王老师的再三挽留,甚至学校免交学杂费的劝慰,都没有让莲姐改变初衷。她没敢和三姑说,就一个人拿定主意,办理了退学手续,等三姑知道后已经无法挽回。三姑第一次狠狠打了莲姐两巴掌,倔强的莲姐没有哭,没有躲,没有解释,而心力交瘁的三姑,却为此嚎啕大哭了一场。

1986年元宵节刚过,天气乍暖还寒,莲姐便央求邻居英子带上她,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程。

绿皮火车喘着粗气颠簸了三天两夜,最后把莲姐她们甩在广东东莞常平火车站的站台。

莲姐在英子的介绍下,顺利进入了一家制衣厂。苦活累活她从不挑拣,从做搬运工干起,再到剪线头,钉扣,撬边,緔袖,质检,平车操作等。在车间里,她是干啥啥行的那一个,是学啥啥快的那一个,是月月满勤的那一个。车间技术员是一名来自浙江玉环叫周伟的小伙子(据说是大老板的本家侄子),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莲姐,为莲姐的心灵手巧而叹服,因莲姐的勤劳质朴而赞佩。

周伟悄悄喜欢上了莲姐,而莲姐,一门心思上班、学活,一门心思往家里写信、寄钱,一门心思筹划着多挣些钱,将来回家后能够帮三姑分担生活的重压。

在周伟的再三推荐下,莲姐被调到厂办公室开发部,跟着老师傅学习做服装设计。周伟也经常鼓励她,手把手教她。莲姐聪明灵动,进步很快,不出半年,她就能够独立设计一些新款的服装样式,其中一款在当年秋季的广交会上签了26万美元的外贸订单,厂里为此还给她发了500块钱奖金。

莲姐情窦已开,开始感觉到来自周伟的关心和爱慕。两颗年轻的心一旦碰撞,便像春风一般撩人,像春雨一样润美。当周伟第一次给莲姐送上一块北极星牌夜光女表的时候,莲姐甜蜜的心如小鹿乱撞,如小兔扑腾。她欣赏周伟的细心,感谢周伟的帮助,她是有主见的女子,欣然接住了周伟射过来的丘比特之箭。在异乡的日子收获纯真的爱情,莲姐美好的心情像阳光一样灿烂。

在所有的亲戚之中,莲姐的恋情或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甚至从三姑的言谈里,也从来没有听她讲起过莲姐找对象的事。

莲姐打工第二个月的时候,就给我来了一封信。字里行间对我能够在教室里安心读书透露着几分羡慕,也对自己中途辍学隐含着一丝伤感。她勉励我一定要珍惜学习的机会,记住她小舅(我父亲)对我的期望,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不要像她那样因为第一年没发挥好,便永远失去了上学的机会,现在一天上班十三四个小时,累得腰酸背疼,手掌都磨出了血泡。我心疼莲姐的苦累,但是爱莫能助,只能以更加刻苦的学习,更加发奋的努力,更加优异的成绩,慰藉莲姐的嘱托。

莲姐在东莞打工的前三年都没有回家过春节,一是因为厂里扩大生产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二是为了能在春节期间多挣些钱。她简单算了一笔账,回家一趟要至少耽搁半个多月到二十天的时间,还要搭上往返的车票钱,两下里裹在一块儿,会“损失”四五百块钱呢。我猜应该还有第三个原因,因为莲姐在来信中曾对我提起过:周伟也不回浙江老家过春节。

1987年我参加中考不负众望,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被县一中——济城一中的重点班录取,兴高采烈的莲姐给我寄来50块钱的“奖学金”。她在信里再三叮嘱我,一定要继续用功,不许骄傲,如果每学期都能考级部前二十名的话,就每回都给我发奖金。

记得是高二寒假的一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六的光景,我正在家里抱着热水袋温习功课,三姑带着表弟小亮来串门,三姑先和我父母聊了一通,说些过年的话题,然后转过脸极认真地问我:这绷子(方言:最近的意思)和恁姐姐打信了吗?我回答说莲姐有两个多月没来信了,不过我前几天给她写了一封信(信里附上了我期末考试取得级部第十三名的成绩单)。

“哦哦,”三姑似乎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两眼,又问:“恁姐姐给你说过找对象的事不?”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不知道。”——莲姐的秘密我是不能胡乱讲给“外人”的。

“哎……。”三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闺女过年就二十一虚岁了,再不订媒就耽误了,写信催过她两回,一直都说不慌慌,可是哪家里闺女二十多了还不找婆家?好几年也没家来一趟,抓又抓不着,喊也听不见,哎!”

“我说姐来,你就别操这个心。”母亲接过三姑的话头劝道,“现在里小青年待外头打工,心眼儿都活着哩,听说广东靠香港,那边的人不光比咱富,也比咱这榆木疙瘩脑袋开放,小莲待了快三年了,听小孩(指我)说都当上那个什么……设计主管了,你还怕她找不着好对象?说不定早就谈了一个哩!”母亲边说边意味深长地拿眼瞅我,似乎我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哎,女大由不得娘啊!”三姑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如果不是三姑突然检查出来胃癌,如果不是我忍不住写信将三姑的病情告诉了莲姐,如果不是莲姐再三坚持不同意周伟一起回来,哎,如果不是太多的如果,莲姐的人生道路肯定和今天迥然不同。

1989年清明节前夕,得到三姑病情加重消息的莲姐急匆匆赶回家。

久别可爱的家乡,梦里恋你想你的莲儿回家来了;勤劳善良的母亲,心里疼你念你的闺女回家来了;亲爱的妹妹,弟弟,今后能给你们遮风避雨的大姐回家来了!

三姑的胃癌一经查出便已经到了晚期,市人民医院的医生面对莲姐泪水婆娑的央求,表示癌细胞发生大面积转移,医疗技术已无回天之力。莲姐粘着三姑又赶到省城的肿瘤专科医院,也被门诊专家好言好语打发回来。无助的莲姐打听到一个“以毒攻毒”的偏方,说是蝎虎子(方言,即“壁虎”),蚰蜒和信石三样放在瓦片上焙黄,研成细末后开水冲服,可以治疗胃癌。她大着胆子,大夏天穿上长袖的衣服,戴上厚厚的手套,提着瓦罐,拿着手电筒和自制的铁夹子,不顾蚊虫叮咬,守在蝎虎子和蚰蜒经常出没的地方,为三姑“抓药”。

三姑吃了十几副莲姐辛苦得来的“偏方”,病情并不见好转,反而有几次强烈的呕吐(父亲说应该是信石引发的中毒反应)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气若游丝。三姑再也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趁一天傍晚莲姐再次外出“抓药”的间隙,喝了小半瓶为打棉铃虫准备的“久效磷”农药,在乡卫生院抢救无效,再也没能醒过来。

三姑的婆家人烟不旺,近族不多,是父亲出面帮着莲姐为三姑料理的后事。正在上初三的表妹小杰,和刚上初一的表弟小亮,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而又瘫又聋的婆婆,则没黑没白地嘟囔:“老天爷耶,怎么不让俺这把没用的老骨头先死哎……”

莲姐没有再外出打工,家里的责任田需要耕种,每年的农业税和“三提五统”(即当年俗称的“公粮”)需要按时交纳,还有村村通公路集资、家家通电集资、程控电话集资等各种名目的费用也不在少数,妹妹和弟弟的上学花费也要她一己承担。我家的情况也不是多好,母亲是常年与医院打交道的“药罐子”,父亲农闲季节只在家门口打打零工,每年的收入大项是那三亩多的棉花地,一年到头,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即使是这样,父亲也会和母亲商量着,给予莲姐姊弟力所能及的帮助。

后来听莲姐说,这期间周伟先后来过八封信。莲姐捧在手里,轻轻摩挲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信封上的字,一封都没有拆开。她想了想,留下八月十五当天收到的最后一封信珍藏起来,其它七封信都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的理由退了回去。

她不想耽误周伟的未来,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他。

在乡建筑公司上班的刚子早年是三姑父收过的徒弟,是个心性脾气各方面都不错的小伙子。三姑父过世以后,莲姐常年不在家,小杰和小亮功课多、年龄小、力膀骨也不行,刚子便会在农忙的时候过来帮三姑干一些农活。刚子在建筑公司从预算员学起,二十啷当就开始干工地主任,盖了乡中心中学的教学楼和敬老院的连排平房,除去为人处世交朋友托人情,手里倒也积攒下几个钱。

三姑出殡那天,刚子也赶来磕了头,上了500块钱的“大礼”。几年不见,莲姐在刚子的心目中出落得越发水灵标致,别看他平时在工地上咋咋乎乎,可是在莲姐面前,突然就会怯生生变得腼腆起来。

1990年二月二龙抬头,春耕刚刚开始,在小麦地里浇返青水的莲姐心里有些茫然——父亲走了,母亲也跟着去了,奶奶需要赡养,妹妹和弟弟还小,而日子还要往后过,她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刚子从我父亲这里打听到莲姐还没有定亲,便毅然不惜与他父母翻脸,和从小指腹为婚但是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李家姑娘退了亲,然后央求我父亲从中做媒。父亲考虑三姑去世已经过了一个年头,不算违反礼数,便选了一个好日子,叫上母亲一起去三姑家和莲姐说合这件事。

莲姐开始沉默不语,后来略作沉思,才答应先处处看。她对刚子没有多少印象,倒是他健壮的体格,棱角分明的脸庞和曾经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模样略显几分可爱。

两个人开始交往起来。刚子比莲姐大两岁,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在外面粗门大嗓的,但是到了莲姐跟前,马上变成心思细腻,软语温言的大男生,莲姐渐渐增加了喜欢。

在刚子的建议下,莲姐将责任田全部转包给乡亲耕种。刚子帮她买来了缝纫机、锁边机、大烫台、裁床、电刀等工具,莲姐重新拾起了裁剪加工服装的手艺,开始赶集收活做衣服。莲姐设计的服装款式新颖、新潮、新锐,很受农村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欢迎。每次赶集,她的缝纫摊前都会围挤着一圈人,人们纷纷买来布料,请莲姐尽快为她(他)们做一件最时尚的衣服。

莲姐开始出摊的时候每十天赶三个集,后来逐渐减少到赶两个集、一个集,她在集市上收的活儿彻夜赶工也总是忙不过来。再到后来,莲姐只待在家里收活,每天忙得疲惫交加,头昏脑涨,但是看到人们穿着合体、大方、挺括的新衣服,看到人们兴高采烈的精气神,她心里就会感到无比高兴,浑身的劳累随即一扫而空。

这一年高考,我和当初莲姐考中专预选一样,发挥有些失常,被本地的师范学院录取,我原来的目标可是省城的警察学院啊!我不甘心,闹着要回读,可是母亲坚决不同意,她搬来了莲姐。莲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弟弟,只要你发奋努力,上哪个大学不都是一样学东西?别这山看着那山高了,听俺妗子的话,去上吧,离家近,花钱少,将来毕业分配当老师,多好啊!”

同一年,表妹小杰考取了济城师范。

1992年端午节之后,莲姐把服装店开在了镇办公大院(是年3月乡改镇)对过的一间门面房里,她还收了两个高中毕业的小姑娘做徒弟。

刚子作为镇建筑公司新提拔的最年轻的副经理,整天忙得焦头烂额。他懂技术、负责任,工程质量由他全面把关。他和莲姐两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白天很少有空见面,更多的时候是每天晚上十点来钟打程控电话聊上一会儿。

莲姐嘱咐刚子千万要注意身体,少喝酒,少抽烟。刚子“啊啊”地答应着,可是一到饭局上,就无法控制自己。建筑公司的业务,免不了到处烧香拜佛,结交各路神仙,为了公司的长远发展,不抽烟、不喝酒很难开展工作。莲姐知道搞建筑的“业内规矩”,理解刚子的“阳奉阴违”,不过每次打电话,她还是不由自主一遍遍提醒刚子要爱惜身体。

刚子偶尔会透露出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想有个“家”的想法,莲姐不置可否,总会用别的话题遮挡过去。

有一天周末上午,他俩好不容易抽时间到县城逛了一次公园,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妻甜甜蜜蜜地比肩散步,男的推着婴儿车,女的抱着小宝宝。刚子的一双眼睛止不住瞅,满脸都是羡慕。莲姐心里有些愧疚,但是她认为弟弟现在还小,“长姐如母”的情结让她无法说服自己领证结婚——尽管这对于深爱着她的刚子是不公平的。刚子知道个中原因,理解莲姐的心思,他愿意等,乐意等,只要莲姐心里有他就行。

这年夏天小亮中考,成为济城一中重点班的一名学生。

1993年小杰中专毕业,因为在校期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会副主席,便分配到家乡的中心中学教语文。上班第一天,莲姐放下手中的活计,亲自送妹妹去学校报到。她提上两兜水果,拜见了曾经对她寄予厚望,现在已经是副校长的班主任王老师。这一年多来在镇上开服装店,王老师似乎是刻意躲着她,从来没有去过她的店里。她不知道,王老师是不想看到她忙碌的身影,疲惫的神态。在老师心目中,她应该是一名与三尺讲台为伴、一袭白裙、一束马尾、一脸朝气、一口普通话的女教师。

莲姐把小杰的手放进王老师的手里,无限深情笑意盈盈地说:“王老师,小杰是我的亲妹妹,您的‘学生’,她回来了……”

1994年7月,我顺利完成大学学业,以预备党员的身份分配到济城一中教书,莲姐和刚子在县城的一家饭店为我摆酒祝贺。校领导了解到我上大三的时候曾获得过全省高校大学生英语竞赛一等奖,便不拘一格降“人才”,对我这个毛头小伙子寄予厚望,大胆使用,让我直接教高三文科重点班的英语。表弟小亮就在这个班里当英语课代表,他对我的到来很是兴奋,我也为能够亲自教他学英语倍觉欣慰。

1995年高考,小亮被省城警察学院刑侦专业高分录取。开学那天,我坚持请假陪着莲姐一起去省城送小亮入校报到。漫步在心仪已久的大学校园,我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小亮在实现他人生第一个重大理想的同时,也帮我圆了一个梦。

这年的国庆佳节,莲姐和刚子牵手步入了圣洁的婚姻殿堂,我们全家出动,为莲姐和刚子送上最真诚的祝福。小杰,小亮噙着喜悦的泪水,深情亲吻了姐姐。特邀嘉宾——证婚人王老师也赶来了,她微笑着,双手捧起莲姐勤劳的手,心疼地端量着,轻轻放进刚子宽厚热烫的手掌心。她反复叮嘱刚子:“一定要抓结实啊,一辈子都不许松开。”

时间一晃到了2012年中秋节,正在济城一中读高一的禾禾——莲姐和刚子的独生女儿,周末在家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小学照片时,意外发现了一封早已泛黄的信,信封上面的字迹虽然已经褪色却依稀可辨,信是写给妈妈的。禾禾的好奇心立即被调动起来。爸爸妈妈不在家,她把信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心里纳闷为啥一直没有拆开。

禾禾正处于叛逆期的年龄,她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作祟,便从莲姐的床头柜上找来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将信平放在书桌上,用刃尖在信封的底边划开一个平平齐齐的切口,然后小心地滑动刀刃。她伸进一个手指,轻轻抖了抖信封,几页折叠成信鸽模样的信纸掉落出来。她想,偷看写给妈妈的信应该是不道德的吧!因为妈妈有一次无意看她落在家里书桌上敞开的日记时,她曾经对妈妈大吵大闹,斥责妈妈不讲道德,可是,一窥究竟的念头驱使她顾不上多想,便急不可耐地打开信笺阅读起来。

亲爱的莲:

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吧,你从来不允许我这样叫你,你说把对方放在心里就足够了,一旦说出口就太肉麻了。

呵呵,就让我肉麻这一回吧!

从你离开东莞的那天开始,我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许从今往后我们就永远分开了。

你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具体原因,只说是家里有急事,只说需要你立即回家去处理。你还对我说,等事情办完了,就回厂里,我一直等着你回来,可是已经过去五个月了,这个等待越来越感到渺茫。

你匆匆向我辞行的时候,我真心想陪你一起回家看看。因为从你焦急的表情里可以看到,你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因为你一直是很有定力的,是很有主见的,可是那天,你却变得有些张皇失措。

我真该陪你一起回去,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你坚决不同意。看着你因为生气涨红了脸的样子,我知道如果自己再继续坚持,会惹你更加烦乱,因此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咱俩处朋友的事,你说从没有告诉过家里。我问你原因,你告诉我说要给家人一个惊喜。我相信你说的话,尊重你的做法。记得你谈起过你表弟知道我的存在,这让我很欣慰

你这一走,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这是第八封写给你的信了,我猜想前七封信应该是你没有收到。你搬家了吗?或者是邮递员找不到你的家吧?如果收到信,你肯定会给我回信的,不是吗?

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已经踏上回浙江老家的行程了。因为我爸爸来信说,家里玩具厂的规模越来越大,让我回去帮他管理。父命难违,我只好回去了。也许我离开东莞后,不再触景生情吧,不再想你想得夜不能寐了吧!

下面是我浙江老家的地址,你回信的时候一定要写清楚,千万不要寄错地方。

…………

禾禾偷偷看完信,心里愤愤地想:原来妈妈背着爸爸还有一个情人呢(近些年情人节过于泛滥,禾禾不明就里,便冒然下了如此定义)!不晓得爸爸知道不知道这个情况。

“哼,决不能让爸爸蒙在鼓里,决不能让她欺骗爸爸。”她愤愤地想,“我要‘大义灭亲’,谁让她偷看过我的日记呢!谁让她整天唠叨我的学习呢!”

其实禾禾的学习成绩挺不错,排在级部前100名左右的样子,但她是一个被宠爱得过度的孩子。小时候禾禾身子骨有点弱,莲姐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有点感冒发热咳嗽什么的,就慌慌张张往医院跑。自从生了禾禾,莲姐似乎就不再是那个有主见有主意有定力的女性了。为了全职抚养禾禾,打理好家庭事务,让刚子没有后顾之忧,她甚至把苦心经营多年的服装店都咬牙盘给了别人。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健康成长,说不定莲姐会成为一个女企业家呢。倒是刚子的事业风生水起,在镇建筑公司改制的时候脱颖而出,从2002年开始就成为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后来公司发展得越来越好,他也成为当地知名的民营企业家之一。

禾禾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想告诉爸爸,但是转念一想,万一爸爸妈妈因此争吵,甚至闹离婚,对禾禾来说,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终究是少不更事的女孩子,禾禾最终忍不住把妈妈的秘密告诉了自己最要好的闺蜜淘淘。她本来只是想炫耀一下妈妈年轻时的魅力,可是压根儿不会想到,自己无所顾忌的任性和轻举妄动差点害死妈妈。

淘淘是英子的二女儿,英子既是莲姐的邻居,又是刚子当年退亲的李家姑娘的姨表姐。当年退亲弄得李家很没面子,姑娘也是寻死觅活闹腾了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这段不堪的往事让李家姑娘刻骨铭心记了大半辈子。英子虽然没有过多发表意见,但是对表妹受到的伤害也一直耿耿于怀,甚至一度认为是莲姐的“引诱”才让刚子变了心。

淘淘把看到的那封所谓“情书”的内容透露给了妈妈,英子凶了女儿两句:“小孩子家胡啰啰什么,往后千万别瞎说。”但是她本人却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在一次和表妹聊天时,无意中把这封信的内容说给了李家姑娘。

这些年来,李家姑娘一直念念不忘莲姐这个“情敌”,如果不是她“从中作梗”夺走了刚子,那么今天的建筑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夫人就该姓李了。她把退亲的原因全㧾在莲姐身上。她暗暗计划着,编排着,酝酿着,发着狠,添油加醋地向周边熟识的人散布莲姐当年的“丑事”。她甚至编造说莲姐当年去南方根本不是在工厂打工,而是在练歌房、发廊室和洗脚店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来被公安局打击,才赶紧躲回家来没敢再出门。她还指名道姓说有一个叫周伟的浙江大老板包养了莲姐好几年,要不她怎么会连续几个春节都没回家?故事编的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们不相信,况且长舌妇们最擅长传播这种不知真假的八卦消息,而无趣的男人们对所有沾荤带腥的“新闻”也是津津乐道。也有人根本不相信这些胡编乱造的鬼话,出于善意,将外面的传言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刚子。

刚子相信莲姐是清白的,但是对于凭空冒出来的周伟这个名字,却感觉心里像有一个梗似的,一时间难以释怀。有一次刚子在外面应酬很晚才回家,他一屁股斜靠在沙发上,装作漫不经心的口吻咕哝出周伟这个名字。他看到莲姐的身子微微一颤,抬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莲姐问他说的是哪个周伟?刚子趁着微醺的酒劲回答道:“浙江的周伟行不行?”莲姐定住眼神看着似乎有点陌生的丈夫,正色问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刚子没吱声,推说困了上床倒头就睡——其实他哪里睡得着啊!莲姐异乎寻常的表情和一触即发的反问,似乎反证了传言中的周伟确有其人。他心里有点酸酸的,但是他依然坚信,莲姐是清白的。

第二天刚子去公司上班后,莲姐便开始寻找搁在旧柜子最底层的那封早已被时间忘却的来信。找到后她仔细看了看,发现在信封的底端,有明显的被刀片划开后又用新鲜胶水重新黏合的痕迹。莲姐的心一下子沉下去,自己从来没有打开过的这封信,是谁动了手脚?

“不会是刚子!”她心里想。基于尊重,这些年夫妻二人从不探究彼此的过往经历,从不翻动对方的私人物品。“那会是?”她心头蓦地一紧,急走几步颓然坐在沙发上。

“一定是禾禾,这个不知轻重的孩子,不知道拿信给谁看了。”想到这里她很有些生气和焦急。

莲姐洗了把脸,薄薄地匀了一层面霜,梳了梳头发,捋了捋云鬓,她出门上街想去买点蔬菜。刚走到小区门口,就发现有几个妇女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看见她走过来,顿时放低了声音,用手对着她指指画画,其中还有一个胖胖的女人用极其轻蔑的表情白楞了她两眼。

在超市门口,莲姐遇上相熟的女伴小红,便拉着她找了一个僻静处,然后问她小区门口的妇女是不是在议论自己什么?小红惊讶地说道:“大前天我就给刚子哥说了呀,怎么他没告诉你?是这么这么一回事……”紧接着小红把听到的流言蜚语一字不露地背给了莲姐。最后她恨恨地说:“那些胡说八道扯老婆舌头的坏娘们儿,还有那些闲里五脊子六兽的王八羔子们,我给她(他)们争白好几回了,还是整天介胡屙啦八吣。”顿了顿又提醒莲姐,“你得给刚子说说,不行就找人揍她(他)们一顿,这些熊黄子们,一个个都欠揍!”

莲姐回到家里,一个人呆呆地愣神。小红背给她听的那些话,就像一盆盆脏水泼进她的胃里,泼进她的心里,泼进她的脑子里,恶心地她想吐,想马上离开这里,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

“刚子对我那么好,我不能给他妆面子,反而给他带来了耻辱;禾禾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打不得骂不得……”莲姐越想越难受,胸中郁结着一团气,吐不出咽不下化不开。

莲姐跌跌撞撞躺倒在床上,脑子里蚯蚓乱爬,蠓蚊乱飞,蚂蚁乱窜。她侧过身子,用右手摸索到平常放在床头的那把裁纸刀,对着自己的左手腕用力划去。

在省城某公安分局工作的小亮,夫妻俩平常工作忙忙碌碌,多亏岳母不辞劳苦帮他们接送照顾上小学的儿子。这天小亮夫妇好不容易约定一起休年假,第一件事就是开车回老家看望大姐。汽车在莲姐家的别墅门前停好,两人轮番敲了一会子门里面却无人答应,打大姐的电话也不见有人接听,随后和姐夫刚子取得了联系。刚子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叫上驾驶员风驰电掣般地赶回家中。

120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医院急救室的门口聚集了一众亲人:刚子、小亮夫妇、小杰、我,还有刚子的母亲——莲姐的婆婆也赶来了。老太太平素逢人就夸儿媳妇这也好那也好,比亲闺女都孝顺,这下看到儿媳妇遭了难,不由分说先把刚子骂了一顿——老太太误以为是刚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儿媳妇。

莲姐的女伴小红听说后也赶过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自责:“怨我呀,都怨我呀,我真不该背给她听那些混账玩意儿话……”

刚子和小亮赶紧稳住小红,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了解到莲姐割腕自杀的真正原因。小亮对刚子说:“姐夫,这事儿得抓紧报警。”

谢天谢地,经过紧急抢救,当天傍晚六点三刻,莲姐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神情凝重的刚子长舒了一口气,自知闯了大祸的禾禾吓得不敢吭声。莲姐慢慢睁开眼睛,看看禾禾,轻轻地说:“妮儿来,妈妈没啥事儿,好好的,过两天就回家了。”

“我错了,妈妈,我错了……呜呜呜。”禾禾呜咽着。

李家姑娘因故意捏造并散布虚构的事实,贬损他人人格,破坏他人名誉,且造成严重后果,被公安机关以涉嫌诽谤犯罪刑事拘留;另外有几个恶意传播谣言的人也受到了治安处罚。

李家姑娘的亲属登门道歉,莲姐给他们出具了《谅解书》,并对来人说:“你们找个好辩护律师,看看尽量能判得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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