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儿

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用力推开的时候，正伏案在电脑上修改三季度医务工作总结的张翔猛地抬起头，向着来客望去——哦，竟然是妻子娟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委屈的脸庞，一双含泪的眸子。

张翔十分愕然，双手赶紧从键盘上拿开，撑着办公桌站起身来，快步迎上去，试图搀扶一下妻子，却被满面泪水的娟儿推了一个趔趄。他内心充满疑惑：是什么事情惹得娟儿如此激动，甚至等不及他下班回家再说？因为善解人意的娟儿，平时不只是温温柔柔的性子好，还极少打扰张翔的工作，有时候陪娘家人来医院看病抓药，都尽量不“麻烦”张翔，免得他工作分心。

莫非是徐晓玲她做了什么……？想到这里，张翔心中一紧，不免忐忑起来。

刚过四十岁的张翔能够做到陈庄矿业集团中心医院的副院长，多亏了娟儿许多年来默默的支持和付出。娟儿是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矿中心中学教初一语文，同时还担任了班主任。她结合学生的年龄特点，成长经历和性格差异，不断完善教学方法，积极倡导“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充分挖掘每一个学生的优点，捕捉他们身上的闪光点，激发他们内在的潜能，深得全班同学爱戴。她所带的初三、二班中考时，有三十一名学生考入本校高中部的重点班，比其它三个班的总和还多。娟儿的“不鸣则己，一鸣惊人”令大家刮目相看，被破格推荐为“市级名师”，成为教育系统顶呱呱的“语文学科带头人”。

娟儿和张翔结婚以后，特别是添了女儿“乔乔”之后，为了孝敬老人，抚育女儿，更是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发展，娟儿急流勇退，主动放弃了自己无限热爱的三尺讲台，申请调整到时间相对宽松、但是基本与评职称和涨绩效无缘的教辅岗位，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承担起几乎所有的家庭事务。张翔因之得以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从一名普通的临床外科医生干起，一路做到分管业务的副院长。张翔的妈妈欣慰之余，不忘 “敲打”儿子说：“娟儿可是一个好媳妇，这辈子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许你做对不住她的事！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熊儿！”

“哎哟妈，您说什么呢？张翔可不是那号人！”娟儿总是幸福地截住婆婆的话头。

女儿乔乔正在读高二，品学兼优，是老师和同学们交口称赞的“学霸”。在女儿所有的记忆中，妈妈和爸爸互敬互爱，从来没有拌过嘴，红过脸，对自己也是疼啊亲啊爱啊的，惹得邻居家的同龄孩子好不羡慕。不过乔乔有一点无法理解——打她记事起，每天在家里看到的大多都是妈妈忙碌的身影，爸爸经常早出晚归，经常刚回到家就一头扎进书房不出来，时间长了，爸爸反而成了乔乔眼中的 “大懒虫”。张翔静下心来的时候也会感到愧疚，和妻子相比，自己陪伴女儿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而今天，面对妻子的出离愤怒，张翔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安。

他没有猜错，果然是徐晓玲！她竟然去了张翔家里，竟然要和娟儿谈判，竟然想把张翔“夺”走。

徐晓玲是张翔读大学时候的初恋，曾经花前月下，曾经海誓山盟，但是晓玲的父母是知名的大学教授，一直认为来自小县城的张翔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极力反对他俩进一步交往。为了让徐晓玲死了这份心，他们利用女儿对国外某名牌大学的向往，再三怂恿她出国读研。晓玲邀请张翔一起做考试准备，将来和她比翼双飞，但是张翔心里明白，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福的婚姻。母亲知道他和晓玲的事情后，也再三告诫儿子自古谈对象离不开“门当户对”的道理，同时家里也拿不出动辄二十几万元的留学费用。张翔经过几天的痛苦思索，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咬咬牙挥泪斩断了情丝。一段纯真的感情就这样在十八年之前的暮春时节不幸夭折了。

徐晓玲这个名字，对娟儿来说并不陌生。当初和张翔恋爱的时候，张翔就已经很诚恳地向她“坦白”了自己大学期间的那一段感情经历。娟儿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对张翔的坦诚默默欣赏，认为张翔诚实可靠，光明磊落，值得自己托付终生。

四个多月以前，张翔接到大学班级群的通知，去省城某酒店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回家后兴高采烈，满面春风，大谈聚会氛围之热烈，同学们事业之有成。娟儿在用心倾听的同时，不真不假地“衬”了他一句：“看你高兴的样子，不会是因为又见到你的初恋了吧！”

“嘿嘿，嘿嘿，看你瞎说，见是见到了，根本没啦几句呱。”张翔讪笑着回答，接着跟了一句，“她一个人过得也不容易。”

后来断断续续地听张翔讲，徐晓玲在国外读研究生顺利毕业，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之后，选择了回国发展，在省人民医院工作。经媒人多方撮合，最终嫁给了一个在省城某政府部门工作的副调研员。徐晓玲性格高冷，平时不苟言笑，多年的国外生活经历，让她看不惯丈夫言谈举止中的油油腻腻，夫妻之间感情很是一般。丈夫随着职位的不断升迁，便开始找各种理由不着家，渐渐传出许多花花事。徐晓玲因身体原因不能生育，身边又缺少丈夫的温情陪伴，每天一个人独对孤灯只影，心情越发落寞。她知道丈夫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彼此所谓的婚姻也早已名存实亡，便再三要求和丈夫友好离婚。而她的丈夫刚刚空降某市任职，正是春风得意，如日中天的时候，顾忌仕途影响，一直拖着不办。两年多前，丈夫在省委首轮巡视中因经济问题被查办判刑，徐晓玲再次提出离婚的时候，在监狱服刑的丈夫无言以对，只好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如今的徐晓玲，单身一人生活，若不是在同学聚会时重遇昔日的男友，重逢曾经心仪的初恋，她那颗已经封闭的心决然不会重新开启。

女子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往往如飞蛾扑火，无惧燃烧，不计后果。这句话有用在徐晓玲身上再恰当不过。

自从聚会那天和徐晓玲加上微信开始，两人之间便隔三差五聊起天来。张翔工作繁忙，加之有意识地回避，从来不主动发起聊天，基本是徐晓玲问一句他答一句的闲聊，不温不火就像普通朋友那样。直到有一天晓玲发来一张翻拍的他俩大学毕业前夕的纪念照，才让张翔波平如镜的心海开始泛起微微的涟漪。

时间回到大学毕业那年的迟迟春日，到处花红柳绿，到处莺歌燕舞。徐晓玲背着相机，装上一卷“乐凯”，两个人在学校的人工湖畔，假山根前，绿草坪上，教学楼下，绿树丛中牵着双手，流连忘返……随着相机的闪光灯一明一灭，温柔了旖旎春光，定格了青春岁月。在学校大门内侧的“飞翔”雕塑跟前，他俩请一名学弟帮忙照了几张合影。毕业临近前夕两人被棒打鸳鸯、忍痛分手的时候，张翔曾向徐晓玲索要过照片，却被她一句“胶片曝光了”为由搪塞过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徐晓玲还珍藏着两人当年的合影，足以证明她对那段青涩时光，那段纯美情愫的无比留恋。和照片同时发来的还有一首出自晓玲之手的温情脉脉的短诗——啊，静止的美好/朦胧了岁月/我美好的心/追寻着青葱回忆/等待，是美好的伤怀/有谁，曾陪我/笑傲春风/……。

张翔心底已经尘封的青春记忆，被这张春光灿烂的合影，被这首深情款款的短诗，一下子重新激活了。

自那此后，张翔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身心愉悦，脚步轻快，荣光焕发，精神抖擞，浑身上下充满了新的活力。有一天娟儿半开玩笑问他：“怎么，碰到啥好事了？天天这么高兴，是不是买彩票中大奖了？”他抿嘴笑笑，说：“中大奖也要把钱全交给媳妇！”

他努力把晓玲当成多年失联后一朝重逢的妹妹——虽然他内心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经不起推敲的说辞，但是面对晓玲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热情，他想及时阻止却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他不想回复拒人千里之外可能会“伤害”晓玲的词句，同时似乎也乐意“享受”晓玲带给他的这份美妙的感觉。他认为只要自己在交流中把握好分寸，不说暧昧的话，不做亏心的事，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张翔谨慎地把握着自己，小心地维护着晓玲。两人的微信聊天次数越来越多，聊天内容增加了嘘寒问暖，增加了无话不谈，每当晓玲“不经意”地聊起敏感的话题，张翔就设法岔开，顾左右言其他。有一次晓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了一句“要把他重新夺回去据为己有”的话，他竟然一时脑子短路，没有好好掂一掂这句话的轻重，就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俏皮话：“小玲子别净说大话了，你试试夺得动不？”

此时的张翔，宛若一个信心满满的“大男孩”，他以为只要自己把握得好，拿捏得稳，不当真，不走心，同学情也可以升华为为兄妹情，兄妹之间说说话，聊聊天，能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徐晓玲波动的内心却起了很大变化。按她的初衷，发给张翔合影照和短诗，有一种试探的意味，如果张翔不置可否，说明心里还记着她，甚至可以理解为心里还给她留着位置，那么她就可以有勇气、有信心尝试重新收获张翔的爱。事情不出所料，张翔的“积极”回应让徐晓玲激动不已，她一步步施行着爱情复苏计划。

而这些，娟儿是不知道的。她依然是那个朴实善良的孝媳、贤妻、良母，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并且为有张翔这么一个在事业上小有建树，医术上众口皆碑的丈夫而自豪。

偏偏就在今天上午，徐晓玲这个不速之客，竟然直接找到张翔家里，向正在休班的娟儿面对面要人来了！

但凡是正常的女子，遇到这种事情都绝不会忍气吞声，无动于衷。娟儿从来不主动惹事，却也绝对不怕事，虽然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温言软语，但是面对徐晓玲的“傲慢”和“侵犯”，她瞬间变得刚烈和凛然，立即义愤填膺地予以反击……最终，娟儿用从来不曾说过的尖刻语言把徐晓玲“轰”了出去——她要捍卫自己的爱情家园和婚姻领地。她一反常态，等不及女儿晚自习前还要送饭，等不及张翔正常下班回家，急匆匆打电话让母亲去学校给乔乔送晚饭，自己骑上电动车，一路急心火燎，一路迷迷瞪瞪，一路摇摇晃晃地赶到了中心医院。

她要找张翔问个清楚！

娟儿左手抵着张翔的办公桌沿，用力撑住前倾的身体，饱含愤怒、委屈、质疑的目光直视着张翔，嘴唇翕动着，右手指着张翔，一字一顿地问：“那个叫徐晓玲的，你和她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她凭什么到咱家里去？她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啊？”

张翔一时语塞，他疾步走到办公室门口把门内锁，然后转过身，再次走近妻子，想搀她先坐沙发上稳稳情绪。娟儿抬起胳膊狠力地甩了他几下，不料臂肘恰巧碰到张翔的下巴颏。他“啊”地轻呼一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用左手轻轻托住。

“没事吧你？”顿了几秒，娟儿不乏心疼地问了张翔一句，然后自己坐到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双肩不住地耸动，泪水像小溪一样在指缝间流淌。

他不知道徐晓玲到底和妻子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扪心自问，甚至可以对天发誓——自己的感情并没有走失，虽然有过那么一点点骚动，但是他不曾心猿意马，他的灵魂依然干净，天地良心，日月可鉴！

“娟儿，好媳妇，请你相信我。”他蹲下身子，两手扳正妻子颤抖的双肩，深情仰视着娟儿挂满泪痕的脸，认真地说：“我和徐晓玲之间真的没有再发生什么，大学时候的事情你全知道，这次同学聚会，才重新有了联系。”

娟儿静静听着，没有吭声。

停了有十几秒钟，张翔继续说道：“今天徐晓玲去咱家里，无论说了什么伤害你的话，责任都在我身上，你打我、骂我，我都认，只要你不再生气。”顿了顿又说：“也许这段时间我和徐晓玲之间的交流让她产生了误会，你放心，我马上和她解释清楚，不准她打扰你，打扰咱们一家人的正常生活。”

娟儿静静听着，没有答话。

“咚、咚、咚”，几下敲门声传来，是同一楼层行政科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王，这小伙子心无旁骛，早来晚走，一心扑在工作上，那种干劲一如自己当年的翻版。他看见张翔办公室亮着灯，便停下脚步敲敲门试探着问道：“张院长，您还在加班啊？需要我给您点份外卖吗？”

抬眼一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显示18点16分，下班时间早就过了四十多分钟。他慢慢站起身，揉了揉有点麻木的小腿，隔门应了两句，然后走近门口，贴耳听着小王的脚步声已经渐去渐远。他走到茶几旁兑了一杯温开水，双手捧给妻子，好言哄着劝着她勉强喝了几口。

娟儿静静听着，眼泪止不住又一次汹涌而出，俄而发出低微的抽泣声，让人好生心疼。

张翔洗了一条热毛巾，给娟儿擦了把脸，既是保证也是发誓说：“好媳妇，请你相信我，也请你相信自己，这辈子我张翔只爱你一个人，永远不会变心。”

娟儿停止了抽泣，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望着张翔刚毅的面容和诚实的眼睛，吸了吸鼻气坚定地说：“哼，谁都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晚上回家后，张翔给徐晓玲发了最后一条微信：岁月已老，青春不再，流水光阴，落花黄昏；唯有致敬婚姻，忠于爱情，珍惜拥有，温暖生活，最好！再见，晓玲。发送后沉思片刻，咬了咬牙，把徐晓玲的电话和微信同时删除了。

“滴答”一声，徐晓玲拿起手机，看着简短的文字，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湾湾滑落到鬓角。她知道自己白天的做法太过于任性、太过于冲动了。张翔并没有向她明确表白或者表达什么，而自己却是那么不顾一切地冲进张翔家里，向那位素昧平生、娴静如水的女子拉开了战斗的架势……

哎，也许是单身太久，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吧，她暗自思忖。

她知道永远失去了张翔，心里痛苦地默念：再见了，张翔，抱歉了，嫂子，是我打扰了你们。

晚自习放学，乔乔刚走出校门，就看见爸爸妈妈肩并肩站在不远处，两个人一起向她招手，喊着她的名字，高兴得乔乔一蹦三跳，因为爸爸快有两个月没来接她下晚自习了。每一次妈妈都给爸爸打掩护，说他工作忙，脱不开身。乔乔理解！

当天夜里，娟儿睡得很香，很踏实。张翔却辗转难眠，心里想：不惑之年已过，应该为家里多做点什么了……

娟儿翻了个身，左肩膀头儿微微露了出来。张翔小心侧过身子，轻轻地提了提被子，为妻子轻轻地盖上。

月光如水，一束皎洁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