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坐稳了,等一会儿,船要过险滩,还要遭变故哩。”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坐进船舱里,眼睛盯着面前这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湖——以及四处升腾着的蓝色烟雾。
湖上只有一个老渡夫,一条小渡船,湖面,水平如镜。
船体在行驶的过程中不断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可老渡夫似乎毫不在意,明明连脚下的木板也脆弱得很,仿佛稍稍承受了多一点儿的重量,就要嘎吱嘎吱地崩坏掉,涌进吃人的海水来——确实是像海水,虽然是一片大湖,但是不知是因为那片古怪的蓝色烟雾还是别的什么,湖水也呈现出海洋的深色。对了,老渡夫告诉我,这片大湖的名字,就叫做“蓝烟海”。
“是片海哩,”他一边摇着篙一边说道,“因为很深,谁也不敢当它是个小塘子来看。”
老渡夫说着,我的眼睛盯着他看,要么就是看着像蒙了一层乌云一样有些发灰的天空——我实在是不敢向下看,一片大湖,虽说有着一望无际的湖面,可若是和它那不可测量的深度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整个湖像是一张大口,一张来自深渊的大口,仿佛随时会活动起来,像吃点心一样把这湖上的渡船整个地吞掉,然后波平浪静,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听说越是深处就越有危险存在,小时候听说的各种诸如海怪之类的东西,都是在深水区出没的,听说有的只有一张巨大的口,连一只眼睛都没,在连光也透不进去的海底游荡,顷刻间就能把一只巨鲨整个儿吞进肚里······想起小时候听说的奇闻怪事,再想想自己身处的这片地方,我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
“船家,”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半开玩笑地问道,“这湖这么深,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妖怪之类的东西?”
“吓?”没想到他似乎很是吃惊地转过头来,反问了一个我始料不及的问题。
“你觉得,湖很深?”
我懵了,老人家看起来已经在湖上摆渡有好些个年头了,难道竟没有发觉过这湖深的不同寻常么?大概是在开玩笑吗?我想到,渡夫在这船上摆渡了这么多年,把这等事情看得很平淡,想拿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开开玩笑,倒也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的脸上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然而也没有感到很惊惧,以为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只片刻,他的脸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啊······确实,”渡夫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湖很深呐,不过······”他捋着自己的胡子,看着我。
“不过在所有渡客当中,你还是第一个发现的。”
渡夫灰白的胡子,像是梅树的虬枝一样缠在一起,拧成一股毛笔的笔锋,看样子,似乎和这深湖一样古老了。
“啊?”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议,明明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怎么可能仅有我和渡夫两个人能够发现呢?刚想要追问,渡夫却先开了口。
“大水怪嘛,自然也是有的,我也见过,不过它们只是在湖面上露个脊背,晒个太阳,掀起几朵浪花,便回去了,你大可不必担心。在湖面上,人最该害怕的,可不是大海怪,什么天天出来吃人,那都是瞎话。”
“那,该害怕什么?”我也忘了自己刚刚要问的问题。
老渡夫的篙停了一下,整个转过身来,用很严肃的眼神盯着我。
“人在这湖上,不管是捞鱼,还是摆渡,最该怕的,就是水鬼。”
“水鬼?!”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比起大海怪,水鬼可是更令人恐怖的存在。据说,这水鬼是溺死在水里的恶魂,靠袭击行船的人,靠着别人的生命来维系自个儿的命,使其免于轮回转生,永远在一片水里活着。以前早听大人说,水鬼什么的都是假的,根本不可信。可是,在这种情境当中,深幽的湖水,升腾着的烟雾,行为古怪的渡夫,像是小时候听鬼故事常常出现的场景,怎么能不叫人多想呢?
老渡夫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水鬼这东西,是很邪乎,但是倒不一定是什么淹在水里的活尸,那样的东西,人一辈子,除非作了什么大孽,否则是很难看得到的。”
“所谓水鬼,大多数都是生活在浅水的,长成千奇百怪的存在罢了。”
他说着,忽然,船舷发出来“嘣”的奇怪声响,绝不是篙子打到木板的声音,那一声要沉闷的多,水面上又没有浮木之类的东西,难道是船篙敲到了水底下的什么?这么深的湖,能浮在水里的东西······我想到老渡夫刚刚提到的水鬼,感到全身汗毛直竖。
定一定神,看到渡夫放了篙,正从船舱里的一个袋子里取出来什么东西来,好像是腌干的肉。我把身子探出船舱,看到他一股脑地把肉倒在水里,水面上立刻浮出了一缕缕黑色的丝状物,就像人的头发一样。
“回到舱里去,抓紧了,快!”他转身大喝道,我赶忙缩回身体,抓住了船舱里的一根横木。
湖面上的烟雾忽然凝滞在了空气中,一种压迫感直逼着胸口,有些无法呼吸了——接着,湖水开始起伏,原本深蓝色的水,一瞬间变成了污浊的黑色,吞人的浪打了过来,船像是被抛了起来一样在浪里摇晃着,渡夫稳着手里的篙,像是击打着猛兽一般一篙捅进水里,紧接着,浑浊的空气糊住了视线,天空昏暗起来······
待到船身终于停止颠簸时,我看到老渡夫已经满身大汗,豆大的汗珠子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浸到他那浓密的胡须里。
“没事吧,姑娘?”
“嗯,嗯······”我说道,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着自己出来本是要去拜访一个朋友,没想到途中迷失了方向,来到一片大湖边,还差点栽到大浪里丧了命,怎么可能会没事。
老渡夫笑了起来,“没事就好。”
“船家,”我刚刚把掉出船外的魂找回来,还有些虚弱地问道,“刚刚那个,就是水鬼吗?”
“嗯,对。”他答道,“水鬼经常会掀船的,从前这里还有好多和我一样的摆渡人,如今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听着老渡夫的话,我一边还想着,这水鬼长得奇怪,竟也神通得很,惹动了水鬼,竟然还能侥幸活下来,也可以算是一件奇事了吧。正想着,老渡夫转过头来,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篙子,臂上掌上布满了青筋,仿佛连同老渡夫自己也是生长在船篙上一样。
“姑娘,说实话,你怕不怕水鬼?”
“怕啊······”我想,这算个问题吗?要不是身在光线照不到的船舱里,估计自己脸上的惨白已经自己说出答案了。
“为什么怕?”
“这还用说?当然是因为危险啊······长得吓人,又要命的东西,谁不怕呀?”对于他的问题,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那,如果水鬼要不了你的命呢?”
“啊?”他的问题把我弄得有点迷茫了,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是说,如果你可以一巴掌就拍死一只水鬼,你还怕吗?”
“这样的话···”我挠着头皮,“应该还是会怕吧。”
“这次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也许就是因为怕它吧,不应该靠近,我也不是很确定。”对于这个答案,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笑了。
听了我的回答,老渡夫却赞赏地点了点头。
“没错呀,应该要害怕的。因为它是水鬼,就因为这个,人才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呀!即使是能够绝对地胜过它,也还是要害怕的,因为它是水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要了你的命。”
“还有这大湖,在你之前的小伙子,根本就看不到这湖有多么深,大湖不喜欢这样的孩子,水鬼也不喜欢,于是我也不敢去渡他们。我站在水边朝他们摆手,让他们回去,没有人听呀,这些人又怎么样了呢······即使这湖水确实是潜得很,人不了解水的习性,随便地就去涉水,觉得自己能游过这片湖,最后他们变成什么样了呢?”
话说到这里,岸边已经清晰可见了。
“就送你到这里吧,姑娘,记住我说的话,不管什么东西,不要以为你强过它,就不去怕它,人在这世界里,就像我的小船在大湖里,本来我们都是各自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可谁知哪一天,就会有一只水鬼驱着一个大浪打过来呢···?就到这里了,姑娘,行你的路去吧!”
我谢过渡夫的好意,从衣服里掏出钱给他,不料他却摆摆手。“这次就不收钱了,我看你是个好姑娘,老头我没看错人呐!还有,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呐,我那篙子,差点葬了你的命。”
真是个奇怪的摆渡人,他怎么也不肯收我的钱,我只好再三谢过他,又向前走去,赶我的路了。走了几步,我回过头来,老渡夫还在原地看着我,招了招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莫名的慈祥。
我点点头,和他告别。
······
几天后,我和朋友一起回我居住的地方,带他玩上一段日子,到了蓝烟海附近,我想要顺便去看看老渡夫,一边和朋友说着来时的奇闻,一边凭着记忆寻找着。
然而,我却没有见到那个深不可测的大湖,明明记忆是没错的,但眼前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沼泽,已经快要干涸了,连水汽都看不到,更别说什么蓝色烟雾了。
“你确定你在这儿坐过船?”朋友问道,神色里充满了惊疑。
“当然!我记得这里就是渡夫说的蓝烟海啊,我们还在这里被水鬼袭击过呢!”
“什么蓝烟海,压根没听说过!这里从来也没有过什么深湖,水鬼什么的更不可能存在!”
“不过,如果你真是从这里经过的,我倒要替你庆幸了······”
对于朋友的话,我忽而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记忆中的这个大湖,其实是叫做“鬼泽”,因为到处都是吃人的泥沼,进去的人从来就没有活着出来过的······”
登时,我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临走,我怀着不可置信的心情,以及最后的希望,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大沼泽。
在我视线可及的某处,竟然有一条早已腐朽的小船,掩埋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芦苇当中,芦苇长得又粗又直,像条船篙一样;在风中摇曳着的灰白色的芦花,点着头,犹如老人沧桑的须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