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农户人家要在屋里生炉子,有的炉子开着好大一张口,往上通着烟囱,火舌舔着壁灰。可是往屋子里也开着那么一张口,我就害怕,总觉得像是从柴禾上窜出一个巨大的怪物,就像是一头熊?“哇”的一下朝你扑过来,咬上一口,多疼!
不过,每当我看着那个怪物开始张牙舞爪的时候,外祖父的拨火棍总能让它安静下来——要开始往外窜了,拿出棍子一挑一拨,火苗子忽地一跳,像条鱼扑棱几下子,便没了动静。外祖父仿佛一个看管怪物的守卫,高大,威武,脸上闪着红光。于是,每次我看着炉火舞着跳着要吃人的时候,就像只兔子一样跳到外祖父的怀里。接着就有一只大手放到我的小脑袋上,摩挲着,有时候就这么进入了梦乡。
外祖父的怀抱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一钻进去就觉得特别温暖,安全。有时候舒服过了头,就不知拘束了。有一次,在外祖父的怀里做梦,梦见上厕所,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尿了他一身。“这孩子打生下来就怕火,睡着了都想把火苗子浇灭哩。”外祖父把脏衣服交给外祖母的时候,笑吟吟地说道。
我跟外祖父的记忆,就是从这炉子开始的。
小时候在农村,爸妈都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可以说我是被外祖父母给养大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个“留守儿童”,但是却没有对父母那种很深的思念之情。倒不如说,有关父母的记忆是从年纪更大一点儿后才开始的。我记不住童年的夏天,仿佛就只有昏睡和疯玩。冬天时间漫长,尤其夜晚,冷,风把窗棱刮得嘎吱嘎吱,不过炉子边永远是暖和的。外祖父永远都在炉子边,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
“那个时候啊,唔,打美国人,志愿军开到朝鲜,那时候才叫真的冷,趴到雪地里,眼睛盲了看不清楚,就看见前边横着一根手指头,再看看旁边,一个老战友,左手没手套,指头就是从那只手上断下来的......”
“是他自己掰下来的吗?”我问道。
“谁知道,不过我们刚回去,他的左手就整个给截了。天寒地冻,冻掉个手脚呀都是常事。那个时候最盼着啥?就这么个像样的炉子,火旺着,几个人围在一块儿,这么聊聊天......唉呀......”
我被炉子烤着,又被外祖父的胸膛捂着,脸烧的有点发烫,眼睛迷迷糊糊要睁不开了,忽然几滴冰凉的东西落下来,刚好给接住。我用力睁了睁眼,看到了好多星星。
后来长大了些,爸妈就来了,说要接我到城里住。爸说,城里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妈说,城里有会出影的电视机,还有不咬人的暖气。他们这么一说,我开心坏了,蹦着跳着去跟外祖父讲,听了我的话,没想到他却高兴不起来。我问他怎么了,外祖父挤出一个笑容,摸摸我的头。“城里好啊,城里好。咱的外孙得到城里出息去。”
于是我蹦着跳着跟爸妈走了,去了城里,在这之后我才发现,城里一点都不好,城里没有外祖父,睡觉,得自己一张床。
我哭了几天,闹了几天,爸妈用好多玩具,再加上电视里的小人才把我哄好。又过了一段时间,爸爸把我叫到他屋里,给我一个叫“电话”的东西,说外祖父在电话里。我高兴地大叫,连忙一把拿过话筒,对着那些个小孔大喊,然后听爸爸的,把小孔放在耳朵边。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倒不是很清楚,但是爸爸后来跟我说,我放到耳朵边几秒钟就把话筒扔了,哭着叫着为什么外祖父的头发白了,为什么不来城里面。人能听声音辨别出来外表的变化吗?爸妈说不知道,但我当时确实说了那样的话,外祖父后来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的头发确实白了很多。
我到底是个孩子,喜欢干一些孩子气的事情。那些玩具,我喜欢跟他们说说话,讲乡下的大屋子,讲壁炉,翻来覆去地讲外祖父跟我讲过的那些老故事。可是,它们谁都不搭理我,我想他们大概不喜欢这个话题,我想换点别的东西讲,可是,我还是喜欢讲乡下的大屋子,我还是想着那个炉子,我想听外祖父的那些老故事。
我决定离家出走,于是我拿了一个小包,把玩具一个个地装进去,就出门了。可是刚下楼没几个台阶,我就怔住了,然后大哭了起来——太远了,我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的哭声闹得邻居都开门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又一下子红了脸,哭声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抽泣声。我转过头,发现爸妈一直跟在我身后。
闹了这么一场,他们终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决定把我送回乡下去。
那时候是盛夏,车晃当晃当,颠的我头晕。早上出发,中午到。我顾不上别的,看到家门就往里面钻。外祖父正在园子里锄草,见我推门进来,扔下锄头,腰一下子直了起来,然后又弯了下去,伸开双臂好抱住我。我感觉自己被嵌进了外祖父的怀里。“扑通,扑通”还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那天下午,我好像一直都呆在外祖父的怀里。屋里没有生炉子,可我却觉得越来越热,脸上也冒起汗来。外祖父一个劲地给我擦汗,扇扇子,可我还是觉得好热,越来越热,热得受不了。我有些迷糊了,听着外祖父的声音都颤着,好像是在给爸妈打电话。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车的声音,我又被扔到车上了。“都是我不好,这大热天的让孩子受这委屈......”我听到外祖父的声音,努力睁了睁眼,结果只看到乌漆漆的天空,连月亮都找不到。
因为发烧,我还是被送回了城里。
后来,上小学。
再后来,上中学。
我一直没见到外祖父,我问妈妈,为什么外祖父不搬到城里住?
妈妈说,外祖父在乡下呆惯了,在城里会不适应。
我点了点头。
不过,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外祖父不来城里,其实是因为舍不得家里的炉子。
因为他说,壁炉比暖气要好。
“南边的人啊,有个习俗叫......围炉,好像说的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家人聚在炉子边上。咱们北方人不用这个词,不过我还是觉得炉子好,天冷了,炉子能把人聚到一块儿去,暖和。”
外祖父说,火其实也没那么吓人,就是调皮了点儿,不拿火棍子拨拨,光想往人怀里钻。
我问他,那我往你怀里钻的时候,你怎么不拿火棍子拨拨我?
外祖父笑了,说,是该找根火棍子拨拨你。
他到底也没拣到一根合适的棍子,不过祖父的笑容,越发显得苍老了。
去乡下看他,那是一个雪夜,星斗在天上闪闪发光。外祖父仍然笑着迎接我,但已经没法再抱动我了。我走上前去拥抱他,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仔细感受,才发现是骨头。我鼻子一酸,只是紧紧抱着外祖父,等到把眼泪全吸回去,才松开手。
已经很晚了,妈妈说,让我留下来多陪陪外祖父。我目送着她离开,关上了门。转过身来,才发现外祖父已经睡着了。我端详着他,外祖父的睡姿有些奇怪。他躺在椅子上,左手手掌搭在胸膛上,掌心微微向下,右臂垂下来,手略微向上拱,就像托着一个孩子。我一下子心疼起来,又想哭,马上用手捂住了嘴巴,过了一会儿,搬来一条凳子,坐在了外祖父旁边。
天被雪光映得白亮,壁炉里仍然跳着火焰,我顺手拿起一把柴禾加了进去,过了一会儿,看着火苗子要跳出来了,就拿起拨火棍,拨弄两下。事情做完,我并不睡觉,就这么守着炉火,守着外祖父,看着天空,渐渐显出鱼肚白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