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
星期日,平时不怎么跟我搭话的同事突然笑嬉嬉地找到我,说他晚上要参加在酒店举行的公司宴会。他手里有一个空位,想要邀请我去,尝尝美味,以此来增进感情。我本想习惯性拒绝,但见同事盛情难却,又考虑到是个不错的摸鱼理由,于是答应了。等到晚上,我一进宴会厅就傻眼了,放眼望去,个个都是领导级人物,我和同事作为地位最低的,只好像游击队似地到处跑着陪酒。
几杯洒下肚,我就感到骨头里满是泡沫,但我还是挺到宴会结束,跑到厕所稀里哗啦一陈乱吐,然后像滩烂泥似地被朋友带到他家
我没有埋怨同事的意思,心里清楚人总是要摔一跤才能绕过落叶覆盖的深坑,于是当同事端上亲自彻的醒酒茶,满脸陪笑地向我道歉时,我畅快地大声赞扬同事优秀的沏茶技术。茶的清香渐渐冲淡了鼻腔内淤积的酒气,我的视线又明亮起来。我开始自然随意地打量着同事的房间,忽然,一个挂在墙上的相框吸引了我的注意,里面装裱着一根巨大的羽毛。这绝非人间造物。初看,羽毛通体呈深蓝色,仔细观察后,发现色彩延伸到边缘时忽然变淡,最后将近纯白。羽毛的经络呈现金丝状,华美无比。我被羽毛散发的神秘气息诱惑,抬手,痴痴地指着羽毛,问同事在那儿买的。同事大笑,告诉我,这是祖传的,传说是一个大自然创造的神话般的生物留下的。同事又沏了一壶茶,在茶水沸腾的雾气里,一个祖辈的故事氤氲开来。
同事的祖父姓张,姑且称他张某,是个地方乡绅,日子过得也还滋润。不用亲自下田劳作,却整日看起来都不怎么精神,他曾对村口打牌的老头诉说自己伟大的理想,又在之后输掉牌局时感叹时运不济,他整日盼望发财的机会,却惹上嗜睡的毛病,被妻子教育时就嚷嚷她坏了自己好事。
一日做梦,张某见到自己来到密林深处,逐渐迷失于潮水般密集翻涌的各色植物间,不管向何方前进总是回到原点,正迷离际,忽闻一声撕裂天地的鸣叫,如美玉落地破碎。在枝叶盘错的缝细间,他窥得一只神鸟飞速掠过,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华美,华美到连旧日帝王的祭祀长袍也不及这神鸟的半分。
从梦中醒来后,他便再也忘不掉这一切,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多少天,直到一张公告把他拉回现实。
似乎是上天听到了他日夜不休的祈祷,公告上说江南某富豪做梦也梦到了那只鸟,甚是喜爱,欲托人寻觅,富豪将全力资助,找到重赏。
面对这无疑的昭示,张某感到命运的呼唤,即刻决定参加。
临行前,张某从村东来到村西,和父母告别。
张某父母爱鸟,老年后就将院子里挂满大大小小各种鸟笼,房子后坡上修建了无数的鸟舍。从张某进屋的那一刻起,他就被鸟鸣声包围,揽得心神不宁,但他父母却乐在其中,说就是喜欢这种热闹感。
几人拉来椅子坐下,张某告诉他们自己来只是通知的,让他们不要说什么。
父母了解完情况后先是一阵沉默,许久后,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明白让他去涉险闯荡,纵然一无所有,也好过腐坏家中,抱憾而终,于是,母亲起身,一路穿过走廊,经过养堂,直至钻进里屋,待回来时,手里已然拿着一个旧布包装的盒子,那是她出嫁时父母留给她的。
她左手拉过张某的手,右手把包裹放到里面,握好,拍了拍,告诉他把这些盘缠拿好。
“好了,现在是嫁儿子的时候了”她鼓励道。
张某看着母亲的眼,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张某的事像蒲公英般随风在村庄里传播开来,等张某出发时,村民像过节一样大摆宴席,送行的队伍一直排到村口,人们都知道此去经年,回日难觅。英雄出征的喜悦压过了分别的悲伤,纵然知道此后即是天涯游子,志得意满的张某仍骑着大红枣马缓步前行。
到村口时,张某母亲由准备改嫁的妻子扶着,匆匆跑来,为他亲手系上一个玉观音护身符,告诉他父亲虽没来,但在家里说得比她还多。
等张某已然出村,母亲看着那摇晃的马尾,不安的预感变得强烈无比,话语如打嗝般冒出:
"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要倦恋,一定要做出成绩回来!"
张某听出了母亲话语中的无比期待,却没有听到那被隐藏起来的,对归来撕心裂肺的渴望,于是,他挥手,头也不回,前进,直到消失在天边。
张某一走就是十六载,富豪一等就是十六度春秋。期间,张某经历了热病的生死折磨,鼠疫的恐怖威胁,热带皮肤病的隐隐灼烧和破伤风的阵阵刺痛,十五次病倒在床,两次被医生宣告无可救药却又两次奇迹般重生,在循环往复的求索历程中,他五次经过家乡,却一次也没进入,无数封记载着浓浓情思的家书绝大部分搁浅在不知何处的沼泽,他未曾感到时间的流逝,自认梦想已经不远的幻觉掩盖了他日渐老朽的身躯的颓势,让他在步入老年时迸发出精力富有的假象。他中间只进过一次家门,还是被放在担架上抬回去的。医生在年久失修的风扇发出的吱呀声中告诉他父母,他已经迈进死亡。房外,丧葬的队伍已在排队等候。她的母亲,那位驼背老人,大叫着将那些队伍一一赶走,用自己凭借母亲的直觉,灵光一现而悟出的方法日夜不歇地照顾了他七天七夜,终于,在第七天的晚上,张某出了一场大汗,病情好转。 张某康复后,庆祝的宴席又摆了三天,那是母亲不能说出口的挽留。然而,在欢庆的日子里,张某口里还是念念有词,他说:
“我已经亲眼看到它掉下的羽毛了,很快,很快就能找到它了。”
实际上,他已经花光了富翁的资助,为了再次出发,他乞求父母挖出埋在地下的最后的金币,那本是为下葬准备的棺材钱。
他又一次出发了。只是这次,他已不再贪求富贵,曾经惊鸿一瞥的身影已经化作他的生命符号。
他,为此而活。
时光在偶然到来的带着泥污的家书中跳跃前进,黑发在经年的日晒雨淋中败给徒然增长的寂寞,加速苍白,日渐稀疏。直到一天早上,张某发现新寄来的家书也已经因旅途的漫长而泛黄,他才明白自己已走了太久,走了太远,而那不知是什么的鸟却似乎和他保持着永恒的距离。连他以为永不遗忘的梦中景象也化为记忆海洋中模糊的一片泡沫,虚浮而稍纵即逝。于是,在一个黄昏与清晨巅倒的日子,他决定回家。
他付出了与寻找鸟儿同等的努力,又花费了十六年去找到通往家门口的石子路。
终于,他回到了迷宫的起点。
走在昔日的大街,张某没有找到任何与记忆中琐碎的残片相对应的地方,一如曾经为了寻鸟而步入的无数个不知名城市一般,他找来名为“老乡”的当地人,在他们的指引下,向着被称为“家”的建筑走去。
归来之时,万物蒙尘。
衰颓的气息止不住地从长满围墙的潮湿苔藓中溢出,蛛网在幽暗的角落凝结成厚重的团块,再也听不到往日此起彼伏的鸟吗,只留下稀蔬的生锈鸟笼在空中摇荡,挂在他胸前的玉观音也已在旷日持久的磨损中形状难辨。
张某在门口久久徘徊,他在畏惧。
直到日薄西山,他才鼓起勇气推门进入。
屋内昏暗无比,只有一位头发稀疏的老太坐在中央的木质摇椅上,望着门口的方向。
暮色中,张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你回来了,"老太轻声说,仿佛在和自己对话,没有任何波动,如水平静。
张某再也忍受不了,他扑过去,紧紧地抱住老太,噙着泪水,呼唤母亲的声音难以发出,只好在喉咙里呜咽,他感到嗓子里正一点点长出铁锈。
“今天过得怎样呢?还和昨天一样顺利吗?真期望我的祈祷有效呀。"老太视若无人地继续说。
张某挺身,双手还扶着她的肩,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老太的双眼,那里,混浊如雾。
刹那。他明白了一切。
母亲已然失明,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蹲守在这里,看向心中的门口,在幻觉中与踏着暮色回来的他相拥,乃至当人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便已分不清现实,或许真相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变得毫无意义,现在,她只生活在等待中。
他再也忍不住了,声音终于冲出喉咙:“妈——”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直到此时,母亲还摸着他头,温柔地说:
"没事,没事,今天遇到什么困难了?说来听听,不管多大,有我在呢!"
张某清楚,他错过的远比见到的多了太多。
正情不能自抑时,忽然,一声如宝玉碎裂的长鸣传来,他如被子弹击中般抬头,向天看去。
他看见了。
在满天的火烧云下,在无尽的旷远大地之上,那只华美无比的大鸟傲然振翅,正如彩云般飞来。
他浑身战栗不止,他暂时忘却了眼前的一切,感到徙然间恢复了过去三十二年间被痛苦夺走的力量,于是,几乎出于后天养成的本能,他像无数次在脑海里预演的那样,提着枪,追了上去。
他本以为要追很久,却发现那鸟越飞越慢,最后竟落到了自家后坡上的鸟舍里。
他靠近鸟舍,发现那鸟正安然地卧着,旁边还有一窝小鸟,大鸟正用喙温柔地啄着小鸟的脑袋。
他再也按不下手中麻醉枪的板机。
他释然地把枪重又挂到肩上,一声长叹,他已不愿再错过什么。
母亲这时也跟来了,见他一直盯着这窝鸟,就告诉他这鸟其实已经安家多年了,好像就是在他出生那天在这儿落的户。这鸟性子静,来去无踪。后来家道衰败,养不起那么多鸟了,就都放了。不成想,只有这只不走。
张某听时一直沉默着。
他们回家路上经过一处孤坟,坟前的碑上印着张某父亲的名字,坟头种着两颗大树,枝叶已疲劳得想要休息,大风却吹拂着树叶摇曳不止。
同事的故事讲完了,我们两人都默然良久。
我感到酒意愈浓,直盯着相框里的羽毛,发现它的模样越发模糊不清。
第二天,我在家里醒来,感到酒意消了不少,回忆昨天,恍若隔世。
手机振动响了,我急忙从发呆中回过神,打开手机,发现是领导让我去修改一个紧急文件,我擦了下头上的冷汗,双手飞快打字,回复道:
--好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