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沉浸在父亲风琴般的嗓音中,以至于多年以后,当他的柚木船迷失在无风的远海时,他仍没来得及询问那日看到的花的名字。
花枯瘦,艳红,边缘卷曲呈褐色,从海上漂来,像一滩血。
它们大片大片地涌过来,父亲康纳和其他镇民费尽力气地采集冲上沙滩的荧光蝴蝶。他们来不及挑选,将贴在一起、湿滑粘稠的花瓣和蝴蝶捡起,丢进竹篮。一周前,这些蝴蝶被汹涌的涡流裹挟,从海底旋转上升,穿过鲱鱼群和放电水母,在亡灵的指引下,跨越万里,奔向海岸。
镇民必须赶在四月的暴雨来临前完成采集,然后在三月末从经过的政府军后勤那换来物资,否则,之后漫长的四个月里,他们将无所依靠。届时,黑色的大海会用翻涌的腐臭泡沫吞没一切船只,带着死鱼气味的狂风将把一切未用钉子固定的物品掀上高空,沙滩上原本洁白细腻的沙砾也会变成和炉灶里的灰烬同质的东西。
这是所有人的狂欢。前任镇长的儿子曾尝试维护秩序,人群视若无睹。众人推搡着从他身边经过时,一把小刀突然出现,挑破他的腿筋,使其一生都只能与轮椅相伴。镇长盛怒之下离职,之后再无镇长。
“我靠此活命,阻拦我去抢夺就是谋杀。”那一年的赶潮王佛罗伦萨在被人举报时如此辩驳。
早在前一天太阳刚落山的时候,布鲁诺就由康纳领着睡在临时搭建的帆布帐篷里,成为最早等候在沙滩的一批人。他是被人群的吼叫声吵醒的,起床时父亲已经带着工具离开了。他走出帐篷,海风吹开他的眼皮。明月高悬,一片黑暗,只有狂奔的众人手里的灯和天上孤零零的星光照应。起初,他茫然地向前眺望,在想象中的海天交接处,捕捉到偶然翻过的一丝蓝光,有经验的人从中判断出今年会是大丰收,兴奋地吼叫。不久,蝴蝶群靠近,蓝光更频繁地出现,渐渐连成一片,把汹涌的海浪染上大片荧光,几艘木船从北方的悬崖后突然出现,飞奔过去,在人群的叫骂声中最先开始打捞。蝴蝶群离海岸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布鲁诺看到了蓝色荧光中密密麻麻的蝴蝶,它们已经死了,颠簸起伏,互相碰撞,一些蝴蝶的翅膀互相切入,卡成一团,这种情况最讨喜,因为往往一捞就是百八十个。人们把灯丢在海滩,开始向海里冲。站在荧光的海里,人的身影一个个被勾勒出来,像一副沙画。直到这时,布鲁诺才真切感受到赶潮人数的庞大。
打捞持续到中午,蝴蝶一个不剩。临走时,还有新的花朵涌上滩头,一波一波。布鲁诺他家收了一车,和其他人比仍很少。回家后,康纳将蝴蝶倒在院子里,堆成山,蓝色的粘稠液体从这座蝴蝶尸山上流下,散发出腐烂百合的味道,进入下水道,排回大海。康纳捏着手指,将花瓣一个个揪下来,用沾满蝴蝶体液的手擦去浸入眼角的汗水,骂道:“死人的东西就应该好好埋在地下。”布鲁诺听出父亲暗有所指,在帮忙的同时小心试探,康纳告诉他在马甲贡多人还会来这里推销世界各地商品的时候,他们告诉自己关于家乡的习俗——对于那些死于战争的人,尸体如果被送回来,即使不完整,也会被要求送到海里下葬。为了近岸的海水不被污染,为了告慰他们被战争蚕食的心灵,为了让饥饿的妇孺们停止哭泣,这些红花,能够浮在水面上的红花就被大把大把地撒到海里,期望它们能够载着棺材,漂向远方,棺材在哪里沉入海底,他们就在那里长眠。
午饭是母亲贝蒂斯做的,她用干海藻就着沙滩上的寄居蟹抄了盘菜。它们逃过了人群密集的脚步,却没来得及在红花堆叠起来前离开,沾水的红花厚重、严密,它们被压在花堆下,窒息而亡。贝蒂斯赶着男人们离开的步伐,翻开花堆,收获了足够撑过整个雨季的螃蟹。她细致地铺好桌布,按顺序摆好三个盛菜盘子,在每个盘子前放上干净的餐具。康纳抓起螃蟹大口吃着,同时称赞妻子手艺巧妙,布鲁诺也吃了一口,他尝到了绝望的味道,来自寄居蟹死前疯狂分泌的激素,这让他想到很久前走丢的一只羊羔,全家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在沼泽地里找到了它,羊羔已经死了,身上裹了厚厚的一层泥污。他强忍恶心,放下手里啃了一半、残破不堪的螃蟹,抬头和贝蒂斯对视,他认真地说,“像在吃屎,妈妈。”康纳听到后慢慢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螃蟹,上面还缠着绿色的海藻面,他抬起手,给了布鲁诺一巴掌。被打时,布鲁诺口腔里的粘膜撞上牙齿,破出伤口,后来发展成溃疡,他之后的一周都进食困难。
布鲁诺和父亲挑完剩下的花瓣时天色已经发暗,蝴蝶贴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如同一大块果冻。吃完晚饭,他们以去邻居家帮忙为由外出溜达,两人一路同行,没有说话,在海边的岔路口分开,布鲁诺往海边走去,康纳顺着大路,又拐回了镇子。晚上,月亮升起时,布鲁诺激动地跑回家,想告诉父母他在海边听到的奇妙口哨声,却在家门口被母亲的叫骂声止住脚步。他悄悄趴到窗口,透过合页下的缝隙向里偷看。父亲跪在火炉旁,母亲每说一句就向他脸上打一巴掌,她怒吼,像马甲贡多人的飞船最后一次离开时液压阀关上的声音,“你可以找任何人,除了那个贱人。”她从丈夫身上散发的幼兽味道察觉了一切。对方名叫伊米亚,只有14岁。她母亲怀她的时候吃了许多蝴蝶充饥,导致她天生缺乏黑色素,头发和眼睛都是蝴蝶晾干后的浅蓝色,皮肤苍白湿滑,摸起来像在摸泥鳅。伊米亚6岁的时候母亲跟着马甲贡多人跑了,带她走的是一个浑身文满刺青的汉子,靠收费和女人过夜成为富豪,做爱时发出猿猴般的嚎叫,响亮到全镇的寡妇为之哭泣。在妻子走后的第二年冬天,伊米亚的父亲跨拉德将她从东屋抱到西屋,让她把衣服脱光,教她灵活用手的技巧,伊米亚以对待父亲的尊敬和抚养她长大的感激之心照做。跨拉德从女儿起伏的瘦弱手指间享得极乐,在到达高潮的一瞬间他把伊米亚抓来,抱到怀里,疯狂亲吻,对她说了四十三遍自己爱她,最后趴到她耳边以祈求的语气询问,“你愿意帮帮爸爸吗?”伊米亚没有回应,迟来的疑惑涌上心头,她被父亲的胡子扎疼,本能地想要拒绝。跨拉德只轻轻一压就打破了她形同虚设的防御,在结合的一刻,剧烈的胀痛和未知来由的羞耻感混杂在一起,连带着小腹中隐约可见的暖意涌上心头,化作话语从她口中流出,“昨天窗口的陶罐是我不小心打碎的,不是风,因为我想拿里面的白糖。”她断断续续地说,抚摸着父亲胸口水藻般的毛发,小手像条鱼儿般迷失其间。她开始大叫,泪水充盈在眼眶。第二个是她爷爷,那天晚上,已经过世的外婆在梦里告诉她今天不要回家,但为了完成父亲交给她的打水任务,伊米亚不得不一天都在井和水缸之间来回奔跑。爷爷是和奶奶一起来的。进到院子后,他直直地向她走去,一把抱起,水桶打翻在地,水流入墙角的蚁穴,工蚁一个个浮到水面,活着的蚂蚁拼命地向外爬。伊米亚挣扎,双腿紧闭,奶奶就把她按到床上,用擀面杖把她捅开,爷爷顺势脱下裤子。他抽动时,奶奶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身体缩成一团,像坟头的墓碑。“小的确实比你舒服。”爷爷侧过脑袋笑着对奶奶说。然后是姑父和牛棚,姨父和罂粟田。康纳去时不知道是第几波镇民了,他走进房间,已经有两个男人在床上了,汗水浸透床单,把那里变成沼泽,他们看到康纳来了,对他挥手打招呼,叫他不要墨迹,赶紧上来。起初,跨拉德想要拒绝邻居们的苦苦哀求,他们的回答是一致的,“连你都做了,你女儿有什么理由拒绝我们。”跨拉德想想觉得有道理,就放他们进去了。人多起来后,她奶奶认为门前的长队太过吵闹,就向等待的人每人收了三块面包的钱。
康纳被妻子赶出房子,一件被褥被扔出来,房门关上。他从布鲁诺旁边走过时低着头,装作没看到他。这几天他需要自己找地方过夜。布鲁诺好奇父亲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追了上去,和他一起走。康纳没有回应他的询问,一路都在自言自语,“回来前先去洗个澡就好了。”布鲁诺见自己怎么问都没有回应,父亲像丢了魂一样,他着急,出于唤醒父亲的目的,他抬起手,对着父亲的脸扇了一巴掌,也许是他没正确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也许是那颗牙本来就要掉了,总之一颗牙从康纳嘴里吐出来,在地上蹦蹦跳跳,最后落进排水道。康纳扭头看向布鲁诺,表情茫然,一滴血从他嘴角流出来,接着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全是血。布鲁诺想道歉,父亲捂住他的嘴,告诉儿子,如果他想找到伊米亚,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北走就行。布鲁诺离开前,追问父亲去找伊米亚的原因,父亲坦诚回答,“她身上有战争的味道。”二十年前,布鲁诺还未出生,他还没有和布鲁诺的母亲结婚时,他是名士兵,开飞船的,在旧日的伙伴死完后,他从战场退役,来这里生活。
布鲁诺看到伊米亚时,她正在羊圈里借着月光喂羊,头发用一根发簪简单盘着,黑暗中布鲁诺发现她的头发会发出像蝴蝶一样的荧光,不过要淡许多。布鲁诺的突然出现吓到了伊米亚,但对方礼貌文明的态度让女孩放下警戒。布鲁诺问她为什么要在晚上喂羊,伊米亚指着其中一只母羊,说这只羊怀孕了,白天父亲喂的不够,她不愿听它半夜的哭嚎,自己准备了点。布鲁诺抓了把干草,借着帮忙的机会,近距离打量着她,布鲁诺发现她的眉毛、睫毛也都是蓝的。伊米亚感受到他的眼神,没有回避,把余下的干草放好后,站起身,坦然地对他说,语气轻飘飘地像个幽灵,“如果你也想干我的话,我劝你放弃,父亲不喜欢小孩。那些进来的大老爷们儿都称呼自己是父亲的好兄弟。”布鲁诺说不上来被比自己小的人叫为小孩是什么感受,楞在原地。伊米亚提起篮子离开。从他身边经过时,布鲁诺想拉住她,但伸不出手。他看到在伊米亚刚才蹲着的地方,落有许多头发,比旁边散落的干草都要多。
第二天,布鲁诺假装无意地靠近伊米亚的房子,喘息声从里面传出,飘进他的耳朵,他慌乱万分,加快脚步匆匆逃离,仿佛被捉奸在床。当天晚上,他从噩梦中反复醒来又睡去,最后抱着枕头哭泣。他感到胸腔中莫大的空虚,于是,攥着捡来的几根头发,把头埋进被子,独自用手排遣苦闷。后来,他发现自己越是费力地糟蹋伊米亚在心中的形象,她越是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脑海,直到他明白自己仅仅渴望和她像小猪一样在泥地里打滚,他才放弃挣扎。久久的翻来覆去带来难以忍受的潮湿感,他起身去换衣服。经过窗户时海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他从中闻到了伊米亚的气息。出于欲望或出于怜悯,他想要娶伊米亚为妻。他要守着她蓝色的头发,每天晚上独享她给予全镇人男人的宽慰。但,他做不到。他披起睡衣,走出门。空气沉闷厚重,小镇沉浸在睡梦中,如同一座空城。布鲁诺再一次听到那天的口哨声,现在它在整个小镇回荡。布鲁诺跟着声音来到沙滩,他确定了声音来自海里。他在海边站立了一晚,哨声直到天快亮时才消失。他回到家,问母亲昨晚是否听到口哨,她摇头。他找到父亲,他正在邻居家女人的身上寻找战争的味道。听完他的问题,康纳艰难地抬起眼皮,告诉他自己没听到,说话时布鲁诺看到父亲的牙齿已经掉一半了。布鲁诺跑遍半个镇子,轮到伊米亚家了,他敲门,跨拉德开门,堵着不让他进。布鲁诺问出同样的问题,跨拉德摇头的同时伊米亚走过来,视线从跨拉德抬着的手臂下穿过,落到布鲁诺身上,“我听到了,”她直直地看着布鲁诺,“是安魂曲的调子。”
晚上,布鲁诺去到伊米亚家,二楼的窗户开着,他翻了进去。伊米亚已经在等他,见他进来就点亮蜡烛,安排他坐下,为他倒了杯茶。她没有经验,第一杯直接让布鲁诺喝,布鲁诺忍着苦涩一饮而尽,“你为什么要找我。”他说。伊米亚初次见到布鲁诺时做的猜测在她白天第二次见到他时得到了无疑的验证,现在她坚定地全盘交代了自己的内心,她说,“你能带我离开我父亲吗?”布鲁诺猛喝一口茶,在咽下的同时,他开出条件:“你要先和我结婚。”没有任何犹豫,伊米亚以付出一切担保。回到家后,布鲁诺又是一夜难眠,他激动之下做出承诺,却比谁都清楚自己没有实现的能力,焦虑使他双脚整日出汗,脚上的死皮和康纳的牙齿争相掉落。他整日梦游,直到政府军到来,人们震天的欢呼声把他拉回现实。
筝形飞船悬停在空中,在地面投下巨大阴影,整个村庄被笼罩其中,多条蓝色的光柱投下,身披科技黑甲的方阵乘着光柱缓降,落到中央广场后散成整齐的数排,镇民一涌而上,他们只有半小时的交易时间。一筐筐的蝴蝶顺着光柱飞进飞船。一个人企图虚报篮子里蝴蝶数量,对方发现后抬手把他脑袋扭向背面。借着众人投来的目光,队长高声宣传近况,声称今年战事吃紧,急需物资,会采取零容忍的态度,希望镇民不要再偷奸耍滑,并鼓励积极参军,报酬丰厚。康纳见布鲁诺专注地听着,警告他不要相信他们的话,自己等到现在都没等到应许的退休金。布鲁诺没有回答,他趁着人群再一次骚动溜了出去,他熟知政府那边明文规定的法律,也审视出现在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于是,他找到伊米亚,带着她离开屋子,一边向队长那边走,一边交代出自己的计划,他要举报所有强暴过伊米亚的人,他赌队长不会坐视不管。“时机选得很对,小子,你很聪明。”队长听完后笑了,像在锯木头。队长从布鲁诺手里接过伊米亚,拉着她回到飞船,迅速做了检查,再下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份判决文书,跟他一起下来的还有一队穿深蓝色装甲、手持发光圆盘的警察,半小时后,全镇共四十三人被以强奸的罪名抓获,占据了镇里三十岁以上男人的大部分,康纳包括其中。临走前,他看着布鲁诺说话,但牙齿已经掉光,布鲁诺什么也听不懂,只是没有来由地想到早年搁浅在沙滩的一头鲸鱼,它因为定位错误迷失了方向。布鲁诺问队长他们会被带到哪里。队长回答,“罪犯都会去服兵役。”
战争在太空进行,康纳直到被起义军发射的脉冲扰乱生物电场后暴血而亡时也没有搞明白自己在战争中的作用。他报告第一天,教官是机器,教给他的所有知识仅仅是如何舒服地坐一天,借助这个机器监督那个机器的检查工作,实际上,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也没看到仪表上的指针偏离中心哪怕一点,因为即使偶出差错,也会有比他更灵敏准确的系统在他反应过来前完成修复。政府军、起义军的飞船和所有武器都依赖荧光蝴蝶提供能源,从蝴蝶身上分离、提纯得到的透明发光液体经血管般的细小管道在整个飞船内循环流转。他唯一的收获是用生命为筹码弄明白起义军的武器完全是针对人的。他死时,除了手里刚从餐厅领的营养粥跌落,撒了一地,船体就再也没有损失。血液很快被清理干净,倒是混合了血的粥粘稠异常,扫地机器付出了两倍的时间处理。之后,空无一人的舰队,按照统帅机器预订的常规指令组织反击,用同样的技术把起义军飞船里的人也全部杀死了。
康纳他们的尸体在雨季后被运回来,布鲁诺和伊米亚已经结婚两个月,和他的婚礼一样,父亲几人的集体葬礼除了礼仪人员外无人参加,那些人员收了钱,按规定走完程序,最后在记录时不愿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如果不是担心尸体腐烂发出的气息污染广场,他们的尸体也许会一直待在那里。伊米亚陪着他站在海边,目送棺材一点点漂向海洋深处,贝蒂斯没有来,康纳的尸体运回来后,她终日埋在昏暗的房间里织毛衣,不与任何人沟通。在结婚后的第二天,布鲁诺看到伊米亚的肚子明显变大,他没有向妻子提出一声质疑,好让她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各种理由,他只是把她搂在怀里,说,“要吗?”伊米亚保持沉默,微微点头回答。“那你要自己考虑孩子的名字。”布鲁诺说。伊米亚抬起手臂,环抱住布鲁诺的脖子,亲吻上去,感谢他的理解与宽容。布鲁诺一边安慰她无需为禽兽的死亡自责,一边解开衣带。窗外,秃鹫盘旋。
孩子是早产儿,出生时雷雨交加,产婆用枯树枝般的手抱起婴儿,凭借三十年的经验,笃定地判断这个宝宝一切正常,连毛发的颜色也和其他人一样,告诉母亲,她生了个女儿。伊米亚很高兴,当场给她起名梅赛德斯。布鲁诺松了口气,将亲手制作的檀木手镯当项链给女儿带上。谁也没想到后来的事实却逐渐证明了这是老产婆一生中犯下的唯一错误。起初,布鲁诺只是以为女儿发育得慢,继承了母亲贫乳的特点,没多在意,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作为弟弟的努比亚还经常因此借姐姐打趣,直到她新婚后的第二年,女婿在餐桌上偶尔透露出的抱怨点醒了布鲁诺。在和政府军交易时他用一筐蝴蝶换来为女儿体检的资格,从飞船上下来后,队长神情落寞地告诉他,除了外在表现和女性一致,孩子没有子宫,阴道内部封闭,染色体是XY,应该称呼他为儿子。随后半年,一家四口在晚餐时保持着神圣的沉默,女儿丈夫在得知真相后离开了,梅赛德斯回来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默默承受着梅赛德斯没日没夜的怒火,半夜时分听着她房间里传来的啼哭,彻夜难眠。他们不知如何解释,倒是努比亚苦想一周,最后兴奋地邀请姐姐对坐在桌前,他衣着端正,神情严肃,怀着对自己了解姐姐程度的自信,他说,“没关系,老姐,这样我们就可以作兄弟了。”梅赛德斯哭得更厉害了,从今往后,直到病死在床榻,眼睛都是湿漉漉的。最后,布鲁诺支付巨额费用,让梅赛德斯的前夫保证无论谁问及都要闭口不谈此事,他们向女儿许诺,只要她愿意,她仍可当个女人。
成年后的努比亚继承了康纳年轻时的孤勇,在起义军的部队来到小镇时,跟随费米加入了队伍,他是当年被政府军一把扭断脖子的男人的儿子,靠捉蚊子吃独自挺过荒年,奇迹般活下来,长成近两米、虎背熊腰的汉子。他们的飞船和政府军的样式相同,只是更小更多,靠近镇子时有意贴着地面飞行。人们没有怠慢,热情地庆贺军队从政府军手里解放了小镇,“他们在政府军第一次来时也这么说。”起义军队长在下飞船时提醒手下。起义军在小镇待了足足一月,每天都在宣传解放天性的思想。他们带来许多娱乐产品,花样百出早已超出镇民想象的极限。披上就可隐形的斗篷不值一提,返老还童的灵药像糖果一样抛洒,还有自由落下却越弹越高的小球,悬停在空中匀速前进的铁环,以及只能闭眼摸到睁眼却摸不到的女郎,最受欢迎的还是鲁德大叔的店,在那里可以吃到经过精心调制、美味可口的任何生物的肉,包括其他人和自己的,只要征得同意。鲁德大叔保证不管多重的伤,他一定可以复原如初,这一切只为满足所有食客的胃口。
费米最先开始和起义军拉上关系,他在确认对方和政府军的对立身份后,没有一天不兴奋激动的。在起义军的征兵告示贴出来后,他主动担当宣传代理,每天都在劝说其他人和他一起报名。费米以领取免费的糕点为由将众人聚集到广场,“在政府军的黑暗统治下,我们受苦已久,乃至于把这看作正常的生活,但伟大的起义军用实际行动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全新的活法,是他们给予我们全新的人生,作为回报,我们应该加入他们,把福祉带向全世界!”他说。青年们在台下欢呼,几个老人领完糕点后就转身离开了,七十年前,政府军如是宣传,他们的儿子跟随军队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努比亚几乎是被汹涌的人流裹挟到报名处的,他挣扎着想要出去,费米注意到这个逆行的人,他走过去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为什么不来报名呢,伟大的新世界在等着你。”努比亚停下脚步,问他,“你们能将男人变成女人吗?”费米大笑,“当然,只要你拿到军衔,我们还可以把鲸鱼变成女人。我们就是为此打仗的。”于是,在起义军离开的那个晚上,他收拾起一小袋衣物,翻出窗户,跑向将要起飞的飞船。
“他们带走了和政府军同样多的人。”伊米亚一边收拾着起义军走后广场上留下的大量垃圾,一边和布鲁诺说。“随他们去吧。”布鲁诺回答,用高压水枪冲洗粘着在地上的绿色果冻。
起义军再次到来时,他们又进行了为期一周的二次宣传。自称邮差的人找来布鲁诺,他抬起手,掌中燃起火焰,火焰熄灭时,一封信出现在他手中,是努比亚写来的,信中如是说:
亲爱的爸妈,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估计我已经奔赴下一场战斗了。你们写来的信我都收到了,感谢你们对我无时无刻的关心。我在部队里过得很好,如果排除对突然的死亡难以回避的长久恐惧,我甚至可以算养尊处优了。我被分配到地面部队,起初我还担心武器装备的落后会让我变成活靶子,这种疑虑很快就被证明毫无必要。跟我们拉扯一年的政府军装备和我们的一样烂。太空那些飞来飞去的战舰,只要一次轰炸,我们就会全军覆没,但他们从未这样做。他们在太空拉锯战,我们在地面拉锯战,我们互不干涉。雨季时,我们和政府军曾为了争夺一块荒芜的土坡战斗了三个月,刚攻上高地,旗手还没将旗子立起,一颗炮弹就将他打成碎片。我们反攻,敌人就反反攻。光我们这方就在山坡上的硝烟里埋葬了三千多人。曾经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怀疑过这场战争的意义,我想也许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杀人,单方面的碾压无法将死人的数量扩大到最大.......你知道吗,新年那晚,我竟听到那群该死的政府军兵营里传来和我们相同的音乐。现在,我只期望早日拿到军衔回来,不过拿到后,我还能不能自由地离开也不知道啊。
又过了一年,努比亚装在盒子里被抱回家,和他一起走的还有布鲁诺的母亲。布鲁诺带着妻子和女儿走进母亲贝蒂斯的房间,这是他们新婚后第一次得到许可进来。床上,梁上,窗户架子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半成品衣物,每个都在快要完成时留下最后一笔不做,布鲁诺感叹于在幽闭时光中母亲衰老速度之快,他看到母亲贝蒂斯躺在床上,头发几乎掉光,眼眶深陷,皮肤暗淡成灰白色,只有手指还在动,她正在编织身上穿着的华丽服装,已经进入收尾工作,那是件寿衣。她已病重,死前躺在床上时,所有人围在她身旁,她开始将眼前的时光和久远前的时光交叠在一起,错把伊米亚当作已经逝去三十年的老友,哭诉思念;又将布鲁诺看成康纳,为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向他道歉;梅赛德斯则是完全不认识,要求他们不要让无关的人进来。她几乎是在众人的期盼下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他们不忍心看到她在死前如此不安。临死时,她曾突然抬起竹竿似的手臂,紧紧握住布鲁诺,在布鲁诺被母亲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吓到的同时,她交代了自己的遗言,“一定要离开这里。”她说。布鲁诺母亲的棺材和他儿子的棺材被一起送到海里。把儿子的骨灰盒送回来的是只完整的小队,领头的是他的班长,在交接时,班长庄严地向他敬礼,告诉他努比亚完成了自己的誓言,他为了掩护队伍撤退,独自留在碉堡里点燃了火药,和敌人同归于尽,死后记一等功,追赠少校军衔,我们按照他遗书里的内容,会尽力完成你的一个夙愿。布鲁诺不明白他经历了什么,没有亲自要求完成姐姐的梦想,而是把选择权交给了他。布鲁诺在整理儿子遗物时翻出了十几封未寄出的信件,字里行间透露出儿子对于战争的思考,和处身其间的茫然。他反复阅读了一晚上,第二天,他找到班长,告诉他自己已经做好决定,他要拜托对方向统帅送一封信,信中的唯一内容就是恳求他真诚地告诉自己战争开始的源头。班长离开后的第二天,布鲁诺正在做饭,半空中突然燃烧起一团火,一封信从中出现,飘落到他手中,打开火漆,没有署名、日期、地址,里面只有一行字:
如果想要得到答案,就向着海的对岸出发,不要回头,你会以生命为代价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梅赛德斯终其一生都会记得父亲乘船出发前的那个早晨,灰白色的天幕下,柚木船上的帆布如云飘荡,父亲临行前眼睛中的雾气和淡淡的一句珍重将在之后无数次的夜晚中她做的梦里回放,布鲁诺与妻女拥抱告别,“如果可以,我会将真相带回来。”他说。之后,她们一直站在海边,目送他离去,看着他的船渐渐变小,直到柚木船如树叶般漂离出视线。梅赛德斯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切痛苦随之消失,她明白了自己最爱的人一直都是父亲。
三年后,人们按惯例在海边打捞荧光蝴蝶,和往年相比和谐许多,因为男人们都死光了。一半死在政府军中,一半死在起义军中。每周都有新的棺材往海里送。这天,她们看到了第一个漂回来的棺材。那实际上是艘底朝上,反转过来的小船,船体上满是水藻、藤壶。她们把它拉上岸,掀开,一具巨大的男性尸体被绑在船肚。长年泡在水里的生活让他的全身肿大,面部肿得像个气球,双手双脚像是煮熟的猪蹄,手肘上的红斑说明他曾去过千里外的索菲亚群岛,并感染上那里的疫病;肩头触目惊心的疤痕揭示了他与鲨鱼搏斗后奇迹逃生的传奇经历;脚底长出的苔藓告诉人们他长年居住在船上,长年在潮湿阴冷的远海飘荡。人们被他生前经历过的难以想象的折磨感动,将这个她们从未说过话的男人封为百年来小镇上出现过的最伟大的男人,无论他为何漂流,他已用行动证明了他奋斗目标的崇高与伟大。芮斯米,半年前经过推举,重新拾起镇上荒废已旧的镇长职务,她从尸体下颚的错位中推测出他的嘴里一定含着东西,她撑开他的嘴巴,伸进去,在他喉咙里摸到一块圆形的硬物,取出,是一块金币,她不认识上面印着的老头是谁,但她认得上面的字,“天呐,他来自亚特兰蒂斯。”她惊呼。人们对他的看法再一次改变,现在她们明白他在死后又克服了和他生前同等的困难才来到这里,她们发现忽视掉他庞大肿胀的身形,他的神情和婴儿无异,为母的天性让她们开始因他身上散发出的可怜气息落泪。伊米亚站在人群中偷偷观察,她无法无视他肿胀的身形,她感到在他的皮肤下一定有什么东西,于是,她拿起剪刀轻轻扎了过去,尸体像漏气的气球那样渐渐萎缩,在剪刀刺入的一瞬间伤口炸开,大片大片的荧光蝴蝶从里面涌出,奇异的香味充斥整个海滩,那些涌出来的蝴蝶还活着,一团一团,叠在一起,疯狂拍打着翅膀。人们赶紧散开,尖叫声响起,“他简直是一个生产蝴蝶的工厂。”伊米亚没有后退,任由蓝色的蝴蝶淹没她的脚踝,随着尸体的一点点变小,他的面貌越来越熟悉,她认出来了,是她的丈夫布鲁诺。“看来,你找到答案了,布鲁诺。”她说,“真不知道你要是还活着的话,现在会说什么呢。”
伊米亚回家告诉了女儿沙滩上的事,梅赛德斯自从一年前摔过一跤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在听完母亲的讲述后,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知道了,她的眼泪已经在无数次窗前眺望中流尽了,她比谁都清楚父亲不会活着回来,但正如三年前她无法阻止他的离开一样,现在她也无法阻止他的归来。“所以,一身的蝴蝶就是他带回来的答案吗?”梅赛德斯问,并不期望得到答案,更像一种自言自语。
二、
长年的战争下,反抗队的出现是必然的结果,他们既不隶属于政府军,也不归顺起义军,由一个身患梅毒的人打响第一枪,各地的反抗势力接连加入。两年前露出风声后,几乎在一夜间组建起万人的队伍,使用的是两军退役的武器,势力分散,依靠首领宣讲的才能随时从经过的村镇补充兵力,富有生命力的同时隐蔽意识极高,在地面上游击作战,侦察到敌军信息后设置埋伏,靠着局部的兵力优势围剿落单的部队,一点点蚕食敌军。起初,反抗军以“打仗是为了将来不再打仗”为宣传口号吸引了大量人员参加,也切实地发放了许多福利,直到首任首领在一次远征途中病死,杰拉德以秘书长的身份越级继位,他在加入反抗军前曾靠把妻子卖到军中娱乐场所逃脱兵役,是个彻底的混蛋,却靠无比强烈的作恶信念支撑起精心的伪装,在从军后勤劳踏实,最终赢得军中明暗双方共同的支持,以压倒性的优势打败竞争对手。他登上首领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选拔优秀将领为由,将大量原初的老将替换成自己的心腹,在对待换下的老将时又没有将狠心进行到底,放了他们一条生路,最终在一次从政府军和起义军的合力围剿中逃脱后,军队在不同人的有意策划下发动政变,最终四分五裂,等到第三任首领约翰即位,虽然他完成了重新联合众人的伟业,但反抗军已经变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悍匪集团,每经过一个城镇就让他们选择是否加入,如果拒绝就将所有男人抓到角斗场,以观看他们互相残杀为乐;女人就抓到帐篷,供士兵享乐,离开时再将所有人活埋。曾经他们也忌惮过天空之外的宇宙中那些飞船的火力,但任何惩罚都没降临,反倒是因为他们的士气远高于敌军,每场战斗往往他们一冲锋敌人就溃不成军,于是,一次庆功会上,首领约翰举起酒杯,向所有将士发话,“这说明我们遵循的是上帝的指令。”欢呼愈加肆无忌惮。
关于反抗军要来小镇的消息是在梅赛德斯病重的同一天传来的。芮斯米将所有人聚集到广场,她们不得不做出决议了,没有人愿意加入那群土匪,大部分人想要收拾好后迁徙避难,她们坚信这样毫不讲道理的疯狂定不持久。相对的,小部分人已经在长久的绝望中失去继续生活的力量,她们把这看作上帝交给她们的终点,计划着在之后几天陆续走进海里自杀,这样至少可以避免死前受到凌辱。伊米亚回到家里,梅赛德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母亲,等待着她开口。自从出不了门后,她就能洞察外界发生的一切,她心中早有预感。在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后,伊米亚决定把一切告诉梅赛德斯。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妈妈。”梅赛德斯问。
“带上你一起走。”
“这不可能,我的身体已经经不起长久的颠簸,它会垮掉的。实际上,估计我很快就会死了。我真心地期望你自己好好出发。”
伊米亚的表情像是用凿子刻出来的。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她说,走上前,抱住了梅赛德斯。
梅塞德斯没在说话,任由母亲抱着她,眼泪先是一滴一滴落下,最后变成两条小溪,哗啦哗啦的。
第三天,天还没亮,人们就已经等候在沙滩上,如同多年以前,人们争相打捞荧光蝴蝶时做的那样。太阳出来了,人们开始往海里走,水面反射出太阳橘色的光,如果布鲁诺这时来看,会觉得这副光景比那时更像副沙画。
伊米亚背着女儿一点点向着看不到彼岸的旷阔海域走去,当走到海水没过她的腰时,也没过了梅赛德斯的膝盖。
梅赛德斯说,“妈妈,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出生。”
伊米亚低着头,这个问题她只有一个答案,“当然不是。”她说。
海水淹没到伊米亚的胸口了,她能明显地感受到身体轻飘飘的,快要站不住了。
梅赛德斯再次开口了,声音很虚弱,伊米亚明白这是女儿最后一个问题了,“那么我的出生是不是就是为了死亡。”
往常,伊米亚会不加思索地告诉她人生重要的是过程,但现在她说不出口,她想到了自己那个混蛋父亲臭掉的尸体,想到贝蒂斯满屋的织布,想到装着儿子的那个小小骨灰盒,想到从布鲁诺尸体里流出的大量荧光蝴蝶,她张开嘴,感到心脏要被胸腔里的肋骨戳穿,但,她没来得及说出回答,一阵巨浪来袭,吞没了她们。
不知过了多久,等伊米亚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漂浮在海里。她没来得及惊叹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就发现她的皮肤也变得和那些蝴蝶一样,发出蓝色的荧光。她不用鼻子也可以呼吸,感受不到海水压强。她猜测氧气在直接透过皮肤进入血管和红细胞进行交换。海里比较暗,这让她可以看到很远处的发光物体。她看到了蝴蝶群,它们正聚在一起,从海底盘旋上升到海面。她游过去,蝴蝶群没有闪开,它们把她当作同类,把她围在中间。伊米亚很好奇这些蝴蝶是从哪里来的,她顺着这个旋转的蝴蝶群逆向向海底游去。越往下蝴蝶越多,密密麻麻地往她脸上扑。最后一阵气泡扑来,穿过后,蝴蝶一下少了,她回头,看到从四面八方飞来的蝴蝶在头顶聚集,整体就像一把被风吹翻过去的大伞。伊米亚挑了一路蝴蝶,继续向蝴蝶飞来的地方回溯。渐渐地,一些巨大物体的身形开始在海底显现,随着距离拉近,她看得越发清楚,同时越发地感到熟悉。她终于知道了那是什么,那是一座座房子,一个被掩埋在海底的城镇。她继续放纵好奇心向小镇游去,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她看到了关于蝴蝶来源的真相。
无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漂浮在房子间,有的头朝下,有的头朝上,有的弯着腰身体缩着,有的四肢舒张随意伸展,但它们都是残缺不全的,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胸口开有大洞。荧光蝴蝶从它们身上长出来,嵌在它们的血肉里,不时有几只震动翅膀,挣扎着飞出来,加入蝴蝶群。伊米亚没想到芮斯米说的完全准确。她回想起女儿生前最后一个问题,她猜出了丈夫用生命换来的答案。
“驱动战争的能源来自战争唯一的造物,战争为了战争本身在打。”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伊米亚花了一个月在海上漂泊才重新上岸,期间她多次绕圈回到原地,迷失在错综复杂的洋流里,最后放弃抵抗,却和蝴蝶群一起被冲上沙滩。她又睡了三天,等她从昏迷中醒来,环顾四周,看着熟悉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回来了。谷仓里余下的粮食一点没少;所有的柜子、箱子都完好如初,没有被翻过的样子;人们离开前丢弃的物品仍然堆在道路两侧。伊米亚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镇,找到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打开门,穿过家具的迷宫,走到窗前,躺下,在睡着前,她说,“看来那群劫匪没来呀。”她使劲地笑,又哭又笑,然后睡着了。
当时间因为无人记录而崩溃的时候,伊米亚醒了过来。
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户散落一地,她起床穿好衣服,像往常一样要去准备早餐,她计划着给病重的女儿的面包里多放些果酱,又在担忧如果不能在中午前烫好衣服,丈夫就无法穿着体面地参加儿子的婚礼,直到她打开橱柜,里面发臭的馒头才让她回到现实。她在悲痛中认清现状,她开始回忆,她想到了大批人背着行装在芮斯米的带领下离开镇子,想到了自己背着女儿走进大海,但她永远想不起人们为何这样做,因为她永远无法看到在千里之外,那个在大地上凭空出现的巨大半球形空洞,标准的半球型,半径三千米,截面平滑完整。数小时前,那里驻扎着反抗军的总基地,人们进行着日常的生活。一名士兵从军训处换来一把新枪,刚走出大门,一滴雨水一样的东西落在他的鼻子上,他用手指摸了下,放到眼前,是一滴发光的蓝色液体,下一刻,他指尖的液体以近光速膨大为一个将整个基地包裹的圆球,发射这个武器的存在对圆球内所有物体的一项标量做了个简单的修改,它们在前面加了个负号,这样可以保证标量的绝对值不变而只改变性质,可以将成本最小化,那个标量就是质量。然后,在时间线上过去的某个时刻,圆球圈定的一切物体速度远远超过光速,像卫星超过第二宇宙速度逃逸出地球一样,这些物体逃逸出了整个宇宙。换句话说,反抗军的概念被抹除了,他们从未出现过,就像在过去无尽的战争中无数被排除到时间线外的变数一样,反抗军经过长期发展终于被它们判断为可能影响战争持续运营的威胁,于是,它们暂时走到幕前,将目光落到这方小小的土地上,然后离开,不留下一点痕迹。
伊米亚清楚她已经无法离开小镇。
每天,她拄着拐杖,走上沙滩,在那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刻下一个名字,那些在漫长岁月中离她而去的人的名字。
沙滩上,荧光蝴蝶因为没有人采集堆叠成小山,伊米亚就一铲一铲地把蝴蝶移到船上,运回到海里,如此往复,直到若干年后,海水涨起,将小镇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