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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林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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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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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

 借走了钱,刘牛就失联了。一万块钱,不算多,也不算少。

对于刘牛失联一事,徐松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鬼火冒。吃了午饭,他又给刘牛打了一次电话,仍然听到的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把手机往软绵绵的沙发上扔去,眉头紧锁,不悦之色爬上了清瘦的脸庞。他走到阳台上,掏出一只烟点着,望着远方。

 徐松一家住的是花园小区,在泰安这个地方算是高端住宅区了。在他家阳台前面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琉璃飞檐的廊桥架在荷池之上。荷池里锦鳞游泳,快活自在。绕荷池一周,是鹅卵石铺成的人行道,道路两旁,罗马柱围起来的花坛呈流线型张开。今年春早,想必花坛里的海棠会早早挂满枝头,争艳吐香。而进入三月,偏偏来个倒春寒,很多花都遭遇寒流袭击,放慢了问候人间的脚步。

多少年来,徐松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遇到不开心的事,他就会把目光转移到美好的事物之上。他觉得这是排解压力和不快的最佳方式。

刘牛是徐松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也是读书时十分要好的伙伴。小时候,他们一起光着屁股下河洗澡,一起上山掏猪草,一起把“纪念品”留在哑巴少爷家的磓窝里。

 读小学时,徐松在班上的个头是最高的,但也是最受欺侮的。因为徐松身子骨长得单薄,生性又胆小怕事。而刘牛就不同,出生的时候足足九斤,体质好,壮得跟头小牛犊似的。刘牛自小就有一股蛮劲,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敢和大人叫板扳手劲。所以,他名声在外,一般小孩是不敢惹他的。

 刘牛家隔徐松家不远,每天早晨,两个人都要一起去上学。由于他们家离学校比较远,要走七八里的山路才到镇上的学校,所以,他们都是自带午饭去学校吃。刘牛家人多地少,条件比较差,每天带去的午饭基本上是酸菜苞谷饭,很少见到油珠子。而徐松则不同,徐松老爹在山东当铁路工人,每个月都往家里汇钱,老妈又做荞粑粑,走村串寨叫卖,所以,生活条件比一般人家都要好,带到学校的午饭不是油煎荷包蛋,就是腊肉炒什么的。徐松常想把菜分给刘牛吃,而刘牛却死活不干。用刘牛的话说,“人穷要穷得有志气”。

 刘牛在班上成绩不算好,但动手能力却无人可比。他常常去人家烧砖的地方弄些白耳巴泥来,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七捣八弄就能搞成“盒子炮”,再刷上黑漆,黑中透亮的像真枪一样。那时,每当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男孩子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抓特务,刘牛的“盒子炮”就很受伙伴们追捧。刘牛家有很多好东西,比如火柴枪、弹盘车、铁环……都是他自己弄的,他也会把这些东西分给别人玩,所以人缘特别好。刘牛比徐松大两岁,自从刘牛留级来到徐松他们班,刘牛就成了徐松的“保护伞”,再也没人敢欺侮他了。跟着刘牛的时间长了,徐松也渐渐有了脾气,有点男子汉的样子。

 徐松这辈子最难忘记的就是他们两人把“纪念品”留在哑吧少爷家磓窝里的事,那个时候,他和刘牛都读初二了,己经是不小的人了。

 说起哑巴少爷,当时是街上响当当的人物,人人都怕。哑巴少爷其实不哑,只是说话结巴,小时候,爹妈十分娇宠,故得哑巴少爷的绰号。他天生一副贼眼,所以干的都是偷鸡摸狗的活。镇上的派出所,他是常客,进进出出,从不当一回事。十六七岁的他,在城里玩了一帮小混混,要不要带到街上来,个个长发披肩,花衬衣,喇叭裤,流里流气,招摇过市,胆小的人见着都只能绕路走,不去招惹他们。

 徐松记得,招惹上哑巴少爷那天是赶场天,徐松的老妈背着荞粑粑走在前面,准备在街边找个位置卖粑粑。徐松跟在后面,他刚要和老妈打个招呼去学校的时候,发现哑巴少爷的夹镊子已经伸进了老妈的口袋,徐松一箭步跟上去,大吼一声:瞎你狗眼啦,连我老妈的钱你也敢偷。”哑巴少爷看徐松个高,感觉自己吃不住他,只好悻悻离去。徐松也不知道他就是传说之中的哑巴少爷,否则,就算有吃雷的胆子也不敢招惹他。徐松的举动不仅吓走了哑巴少爷,也把他老妈吓一跳,打死她都不敢相信,儿子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她露出了诧异的眼神,只是,这个眼神停留不过是一瞬间而已,随之被慌张所覆盖。“砍你老壳的,你这下闯大祸了,这个哑巴少爷,你惹着他就当惹着老祖宗,难缠得很。这点钱,他偷就偷呗,你要吼啥吼?”老妈这样一说,徐松顿时感到背脊骨发凉,整个人的身上都是软的。那一天,他上课魂不守舍,一直在担惊受怕中。

 操场边的老槐树下,心里有事的徐松独自坐在草坪上闷闷不乐,时不时捶打着草地,像是那些草和他有仇似的。操场上,一场师生篮球赛正在上演,刘牛是学生队的一员虎将,只见他带着球横冲直撞,直奔篮下,如入无人之境。哇,好小子,三步跨篮,两分轻松拿下,整个过程行如流水。替换下场的体育老师徐大个拍手叫好。老槐树那边,徐松心里火急火燎的,他此时巴不得球赛赶快结束,等刘牛下场来商量对策。他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有找刘牛帮忙了。等了好久,球赛终于结束了,徐松赶快上去截住了欲回教室的刘牛。“刘牛,我碰到麻烦事了,想找你出出主意,帮帮忙,咋样?”徐松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汗珠,他有些难为情地说出了他的请求。“我们俩是啥关系?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晓得我的脾气?说,能帮的义不容辞。”刘牛轻轻一拳打在徐松的胸膛上。看到徐松额头上的汗,刘牛心里明白:这事不是小事。“是这样的……”徐松把事情的始未给刘牛讲了一遍。“你想咋个办?”刘牛问道。“我就是不知道咋办才找你了。我妈说,她怕我遭哑巴少爷报复,想找个人去说和。”徐松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刘牛,把宝押在他身上。“说和个屁,鬼怕恶端公,恶人要有恶人收,这种人你越怕他,他越得脸,照你妈说的做,你今后更不得清静日子过。”刘牛显然是不赞同这种做法的。“那咋整?”徐松着急得差点哭了。“对付这种人只有用拳头说话,一次把他打怕!”刘牛握起拳头,在徐松眼前比划着。

 下午放学后,刘牛决定主动出击,找上哑巴少爷家门去。徐松听了刘牛的想法,心里有些发毛,他瞪大眼睛问刘牛:“就我们俩个?能吃得住吗?”“哥们不打无把握之仗,到时候你看我的。”刘牛胸有成竹地答道。

 经过打听,两人确定了哑巴少爷家住的地方,便直奔他家而去。哑巴少爷家住铁匠街,早在洪武祖调北征南时,这里就设为了堡,专为军队打造刀枪剑戟等兵器。后来,生活在铁匠街的人们一代传一代,所以,在这条街,大多数人家都以打铁为生。在铁匠街的两侧,隔个三五步就有一个打铁舍,即便是赶场天,这条街也是叮叮铛铛的,到处是打铁的声音。他们两人穿过来往的人流。来到铁匠街中街,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哑巴少爷的家。只见他家四立三间大瓦房,有些“鹤立鸡群”地立在铁匠街街上,与它相比,那些低矮的土墙房就显得十分谦逊了。在那个年代,能住上大瓦房的人家,多少是有点本事的人家。徐松和刘牛悄无声息地溜进哑巴少爷家院子里,来到门前。不巧,只见门上铁将军把着门,显然没人在家。刘牛为此有些懊恼,看房子的右侧有一个磓窝,便诡诈地向徐松说:“没找到他,也不能白来,我们给他点纪念品’。“什么纪念品?”徐松好奇地问。“黄金锭!”刘牛说完,就脱掉裤子,四平八稳地蹲在磓窝上,随着一声响屁,“黄金锭”纷纷掉落在磓窝里。徐松也效仿刘牛留下了他的“纪念品”。两人干完傻事后,哈哈大笑着离开了哑巴少爷家。

 找不到哑巴少爷,两人还是打算回家了。刚走出铁匠街,又偏偏碰上了哑巴少爷。这次,他并不是一个人,跟着他的还有三个。一看打扮,就知道是哑巴少爷的同道中人。“噫,你这私儿在这点啊!老子找你都找大半天了,没想到你这娃还主动送上门来了。”哑巴少爷一眼认出徐松,暴了粗口就一跃而起,飞起一脚向徐松踢来。徐松条件反射的往左一边躲,让过了来势汹汹的一脚。

 其他三个仗着人多,也一拥而上。他们不仅骂不绝口,而且嘴到手到。徐松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脚有些打颤。在这紧要关头,刘牛冲上前重拳一挥,把哑巴老四撂在地上。紧接着一个弹跳,飞出一脚,正中一个人的腹部,那人瞬间倒地,捂着肚子哭爹叫娘。见刘牛这么勇猛,徐松惧意顿消,顺手抄起路边烤豆腐摊子上小板凳,就向其余两人挥去。其实,哑巴少爷这伙人是纸老虎,属于吃柿子尽挑软的捏那种。他们见损兵折将,大势已去,只得低头服软,跪地求饶。“你们这几个人渣,不要以为我们乡下人好欺负,再惹到老子兄弟,老子见你一次打一次。”刘牛狠狠地扔下一句话。

 徐松和刘牛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一钩月亮已经挂在空中,集市上早已没有人。原本每到赶场天,徐松都要和他老妈一起回家的。那年头,大部分人家都没钱,以物换物也是人们之间相互交易的形式。徐松的老妈也不例外,每场都有人拿苞谷、麦子这些东西来兑换荞粑粑,所以常常是一背背来,又一背背回。有徐松陪着,背累了的时候,徐松可以换换肩,老妈就轻松一些。今天,老妈等半天不见徐松来,就先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和风徐徐,吹拂着两个农家少年的短发。这个时候,两个人都沉浸在下午战斗的喜悦之中,大有快意恩仇的快感。“刘牛,下午看你比划的那几下子,感觉你好象懂武术似的,有点精武英雄陈真的味道。”徐松捅了捅身边的刘牛问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爷爷过去是练家子,曾经是绿林好汉,这些都是他教的”刘牛神秘地说道。“我们一起玩了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几下子呢?”“这你又不知道了吧,我爷爷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哦,难怪你敢找上哑巴少爷家去,今天这事真全靠你了,小生我没齿难忘。”徐松像电影中的获救小生抱拳向“刘少侠”致谢。

 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惊起了路边树上的飞鸟。

想到这里,徐松哑然失笑,他之前对刘牛的那点怨气似乎已经荡然无存。只是,徐松想不明白,当年连借几滴墨水都要还的人,怎么变成这样呢?刘牛借钱的时候是通过微信借的。借钱那晚,徐松刚从外头应酬回来,正准备洗漱睡觉,便收到刘牛发的信息:老弟,方便的话,转一万给我应急。”徐松想都没想就转了过去。

 自从徐松顶替了他老爹的工作,就来到了山东,由于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徐松就很少回老家了。所以,他对老家情况知之甚少,至于刘牛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了。常言道,时间就像把杀猪刀,无情地宰割着人的青春。一晃眼,三十多年就过去了,徐松通过多年的打拼,已经当上了国家铁路局属下的桥梁工程有限公司的项目经理,一年四季转战南北,人随工程走,居无定所,老家早已成了他扔下的包袱。三十年后,能和刘牛联系上纯属偶然。也就是前年,徐松随工程转到了湖南长沙,负责某项目段的施工管理。有一天,他组织人员来到工地上进行安全检查时,被一个人叫住了。“小松咡……”,徐松听到熟悉不过的贵州话,而且喊的这名字正是他的小名,他便收住了脚步,寻声望去,只见站在架子上的,五十开外的一个汉子,小平头,络腮胡,污渍斑斑的脸上,表情十分激动。“你是?”徐松看此人比较面熟,但记不起来了。“我是麻窝寨的,你外婆家就在我家隔壁,我叫小安咡,小时候,我还带你上山撵过兔咡(贵州方言,兔子的意思)呢。”叫小安咡的汉子越说越激动,他刚才见到徐松一行人过来,他只觉得走在中间的那个人像老家的小松咡,于是就随口喊了一喊,没想到真的是,自然就激动不已。“哦,记起来了。”徐松满脸堆笑,瞬间,皱褶爬上了额头。“注意安全,下班了我请你吃饭,喝杯酒好好叙叙。”徐松打完招呼又继续带人去其他工区检查。

 在边远山村的腊月天,常常会遇到大雪封山。这个时候,山里常会有野鸡野兔出来觅食,是最好撵的。“场院净,狗撵兔”。撵兔子是山里人比较喜欢的冬季狩猎活动,在徐松的家乡,人们把这种活动叫追山。每年,过了秋季,进入十冬腊月,是农村的农闲季节,这个季节,喜欢狩猎的人们通常会去山上撵兔子,下套子抓野鸡。一来可以感受到原始狩猎的刺激,二来可以将捕到的野兔野鸡拿到街上换点油盐酱醋。小时候,刘牛就爱约徐松去他们家背后的白石岩下套子,撵兔子。今天,经小安咡一提起,徐松不由想起了刘牛。在徐松眼里,刘牛算得上撵兔子的行家里手。对于如何撵兔子,刘牛总结了许多经验,比如说在撵兔子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观察兔子跑的同时始终看好路,防止突然有沟、河、小路、井、树茬等障碍物的出现。当看到兔子时,千万不要激动,安全第一,时刻判断兔子跑的路线和变线的可能。有一次,徐松找了半天,始终找不到兔子的踪影,正要放弃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忽然听到唏唏嘘嘘的声音,他立即寻声转身,发现在不远的灌木丛里,一只灰兔子匍匐在树下,机智地窥探着树丛外面,伺机而动。这下,灰心丧气的他顿时来了精神。然而,乐极生悲,在高兴之际,他尽忘了脚下,忽觉脚一滑,他就摔个四仰八叉,后脑勺磕在硬梆梆的石头上,鲜血直流。幸好刘牛及时赶来,从裤包里拿出白蒿粉未给他敷上,才无大碍。

 傍晚,霞光斜射,群鸟归林,喧闹的工地还原了夜色的宁静。小安咡下了班,钻进临时搭建的铁皮板房,提了个塑料水桶出来,肩上搭着一块有些发黑的毛巾来到水龙头边,接了一桶水便擦起身上来。

 “嘟嘟……”一辆皮卡车停在了离他不远处。当车窗摇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了探出头来的徐松。“哇,你当真要请我吃饭呀!我还以为你就随便说说而已。”小安咡说的是实在话。他想,徐松虽然和自己是家乡人,但毕竟人家是领导,哪会对他这种人上心。“咱们老家的人一个唾沫一个钉,你是晓得的……”徐松说道。“你这个鬼人(贵州方言,与家伙同义),出来这么多年,官当了这么大,性格硬是没有变。”小安咡边说边加快了擦洗身上的速度。

 待小安咡坐上车,徐松一脚油门,不一会儿就来到小镇上。找一家贵州人开的火锅店,弄个酸菜蹄膀火锅,斟上酒,两个人就喝起来。

“我们老家,你晓得刘牛不?”徐松一边给小安咡夹菜,一边问道。

“咋个不认得嘛,我还没来湖南的时候就跟着他在贵阳干活路。”小安咡答道。

“你是说,他也是干工地的了?”徐松追问道。

“他一直都包工地干,听说去年被老板托了,几百万的产值干完,老板却跑路了。我们那鬼地方的活不好干,拖欠老火很,干了活不好拿钱,所以我才跑出来的……”说到干活,小安咡忿忿不平。

“刘牛这人直得很,很仁义,上前年在B市干城市综合体的活路,到年底了还拿不到钱,没钱给工人发工资,你说他会咋搞?竟然借高利贷把工人工资付了。他说,工人些跟他出来,到年底连年都过不好,他心里过不去……”

“我和他差不多三十年没有联系了,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徐松一脸的忧虑。

“他人是很好,但心眼少心不狠的人做不了老板,容易吃亏。我估计他好不到哪里去,但也不会太差吧!你就放心好了,我这里还有他的电话、微信,你和他吹吹壳子(贵州方言,聊聊天的意思)不就知道啦!”

三十年没见的老朋友终于联系上了,由于隔得远,而且各自有各自的事,他们也只能通过微信视频见见面,聊聊过去,到如今,两人还没正二八经的聚在一起过。通过微信聊天,徐松对刘牛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

 刘牛初中毕业没考上学校,只能回家务农。成天面对黄土地,犁地、背粪、种了苞谷种洋芋,一年四季忙活下来也只能填饱肚皮。这对于争强好胜的刘牛来说是心有不甘的。穷则思变,为了改善生活条件,刘牛拜村上的张木匠为师,干起了木工活。那时,拜师学艺就跟着师父干活,走到哪家吃到哪家。在未出师之前,徒弟是没啥工钱的。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再说刘牛就喜欢捣弄,所以,尽管没有工钱,他也很乐意。正当他下定决心学木工的时候,一个机遇降临在他的身上。原来,县化肥厂蓝球队要找个打蓝球打得好的人补充球队实力。刚好这个球队的何教练和刘牛的体育老师徐大个是同学,都毕业于同一个师范学院。何教练要徐大个帮忙推荐推荐,徐大个就想到了刘牛。于是刘牛在徐大个的引荐之下,顺利进入了化肥厂成了合同制工人,训练、比赛就是他的工作。那时,从县到地区都十分重视体育运动,领导们之所以重视是因为这个地区出了个飞碟射击的世界冠军,所以,一年四季,各种体育比赛层出不穷。在这种环境下,各大企业都争先在体育运动方面下血本,以之博得上级领导的欢心。在球队,刘牛不仅个高,而且暴发力强,带球突围勇不可挡。刘牛过人的优势很快就在各种比赛中展现来。自从有了刘牛的加入,化肥厂球队在控球和抢蓝板球的实力就大大增强,在全地区的企事业单位联赛中,县化肥厂球队一改颓势,连续两届获得冠军。因此,刘牛也特别受到单位领导的重视。只是好景不长,刘牛竟因为一场恋爱葬送了自己来之不易的工作。

 刘牛在赛场上的突出表现,很快引起了女孩子们的追逐,其中有一个就是厂里化验科的张玉梅。用今天的话来说,张玉梅就是刘牛的铁杆粉丝。只要有时间的情况下,她都会去观看刘牛的比赛。张玉梅毕业于省化工学校,人的个头虽然不是很高,但身材匀称,起伏有致。尤其是那张脸,嫩得可人,令人一看便想入非非。化肥厂单身职工多,且是男的多,女的少,更何况张玉梅长得如此漂亮,所以,追求他的人排队要排去几公里。这世间的事说不清楚,也不知道是刘牛家哪所祖坟冒青烟了,诺大一个化肥厂,张玉梅偏偏看上了刘牛。每天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她总会坐到刘牛身边去,有意无意地暗示刘牛。刘牛也不傻,哪有看不出她心思的,他买了两张《射雕英雄传》的录像票,就把张玉梅的手给牵上了。可是,当他们俩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候,一双嫉妒的眼睛正盯着他们,这人就是钱厂长的儿子钱小飞。钱小飞在厂里保卫科上班,是钱厂长本人安排进来的。自从张玉梅分配进厂以后,钱小飞就把她惦记上了,总是有事无事在她面前瞎晃悠,大献殷勤。可张玉梅对他并不上心,感觉一看到他那鹰钩鼻,心里就很不舒服。尽管这样,钱小飞依旧穷追不舍。见刘牛和张玉梅搞在了一起,他心里自然不爽。于是,由他精心策划的一个阴谋如漫天乌云向刘牛盖了下来,让刘牛始料不及。

 一天中午,刘牛正在寝室里睡午觉,钱小飞就带着保卫科的人辟哩巴拉的敲响门。刘牛睡眼惺松地打开门,一见是保卫科的人,便很客气地招呼他们进寝室。“小刘呀,厂里材料室的电缆线被盗,所以,保卫科对职工宿舍例行检查,请你配合。”随行来的顾老头率先发话。“哦,那你们检查吧!”刘牛心想,我一不偷二不抢,还怕你们检查。刘牛话才说完,钱小飞就迫不及待的到了刘牛床边,掀开了快要拖到地面的床单,低头往床下看。不一会儿,他就从床下拖出一大圈电缆来。看到电缆,刘牛吃惊不已,这电缆是从何而来的,搞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电缆从哪来的?跟我们去保卫科说清楚。”钱小飞十分严肃地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你叫我怎么说清楚?”顿时,一股火气从心底直蹿而上。只见他剑眉耸然,脸上青筋暴绽。原本,刘牛属于不怒自威的人,这时看上去更是不好惹。“不是你偷的,这就怪了,这电缆线会长腿,而且还专门跑到你的寝室来。你当我们是三岁的小孩,有那么好骗吗?都是一个厂的同事,你就不要让我们为难了。”钱小飞仗着自己的老爹是厂长,再加上有保卫科的几个人壮胆,便阴阳怪气地说。“三两线给你去纺纺(访访),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银子窝里睡得的人。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刘牛哪里知道,就在昨天,钱小飞使了一个调虎离山之计,让他同厂的死党杜林借故找刘牛帮忙推车,把刘牛引开,随后,钱小飞就快速把事先准备的电缆线放到了刘牛的床角下。也就有了现在贼喊捉贼的好戏。就这样,刘牛因为偷盗被厂里开除了。尽管张玉梅有一百个不相信的理由,但也架不住人们的飞沫,在她老妈三天两头的吵闹中,两人只有含泪分手。

 多年的职场打拼,以及工作的特性所致,现在的徐松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他在阳台前伫立良久,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不安。这种不安来自浅意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回老家一趟。很多年没回老家啦!是该回去一趟了。他自言自语。

徐松在网上买了一张次日六点半回A市的机票。次日,飞机降落到A市时,太阳才从A市东山升起,整个城市金光漫道,万物尽染。徐松穿着极其简单,一件穿了几年的黑色圆领毛衣,套上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再搭配一条水磨牛仔裤。看上去虽然简单,却也精神,而且利落。“还是老家暖和得多!”一下飞机,徐松不禁感叹。来的时候,妻子为他准备了两件厚厚的羽绒服。因为这个倒春寒的天气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的。也许中午热得还穿短袖,晚上就毛风细雨,凛冽刺骨了。走出机场,到了网约车上客区,徐松在滴滴平台上叫了一辆网约车,直奔老家而去。车进村口,只见村道两旁的樱桃花扑面而来,微风轻送,花絮翻飞,确实很美。一排错落有致的青瓦白墙小楼房依山傍水。家乡这些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徐松感慨万分。进了村,徐松看望了父辈唯一健在的五叔以后,便去了刘牛家。在去的路上,徐松想了很多,他担心两人见面时的尴尬,他担心看到不该看到的场景。

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徐松来到了刘牛的家,以前,刘牛祖上传下来的木板房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三层楼的院落。院落由灰白色的镂空雕栏围成。这应该是刘牛的杰作了,徐松心里这样想着。看到眼前的一切,徐松心里顿觉轻松不少。在院子的左前侧,一棵杏子树枝繁叶茂,繁花吐香。对于这棵杏子树,徐松再熟悉不过了。从下到上,在粗壮的树干三分之一处,分成左右两根主叉。小时候,每当杏子熟的时候,刘牛就会约徐松上树,一个占据一根树丫,一边看着小人书,一边摘着杏子吃,那种惬意至今还难以忘怀。

 徐松走进院子,见一个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这老人是刘牛的父亲,因为刘牛的老妈姓徐,所以徐松管刘牛的父亲叫大姑爹。“大姑爹,我来看你了。”徐松靠近老人大声说。“幺哥儿,你是喊我呀,你到底是哪个?”老人撑起斜躺在靠椅上的身子,握着徐松的手问道。“我是小松咡,我老爹叫徐大汉,你还记得不?”

“哦,徐大汉家的小松咡啊?记起来了。幺们,我们年老了,眼晴不好,耳朵又背,你不说你家爸爸的名字,我根本认不倒你……”老人的话开始多了起来。“大姑爹,刘牛在家没有?”徐松打断了老人的话,赶紧询问刘牛的下落。“哪个刘牛?我家没有牛,我家没有牛……”就在一瞬间,老人目光呆滞,喃喃自语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显然,刘牛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看无法和老人交流,徐松放下礼物准备离开,想等晚一点再来打听刘牛的下落。当徐松正要离开之际,刘牛的大哥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他肩上背着喷雾器,显然是从地头来。一进院子,他就认出了徐松。“这不是小松咡吗?啥子风把你吹来了?”刘牛哥赶紧放下喷雾器,招呼着徐松。“我到贵阳出差,顺便来看看你们,三十左右年没回来了,没想到这里的变化会这么大。”徐松再次感慨地说道。“这几年有国家的惠农政策扶持,生活条件是好得多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了。”刘牛哥洗了洗手,然后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的。

“ 大表哥,刘牛呢?他家住在哪里。”徐松此行的目的是验证心中的疑虑,所以又迫不及待地打听刘牛。“刘牛?刘牛已经走了三四个月了。”提到刘牛,刘牛哥声音哽咽地回答道。

“什么?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呢?”听到刘牛的死讯,徐松情绪顿时失控,眼泪欶欶地掉了下来。

“刘牛招惹上网贷,被催债的那些狗杂种些逼得没办法,腊月间跳河死了。”一提到刘牛的死,刘牛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接着,刘牛哥讲述起了悲剧发生的始未。

 那年,刘牛被单位开除以后,并没有回到农村。已经见过世面长了见识的他再也无法接受回农村面对那几亩薄土的现实。他也深知“生在皇城三分贵”的道理。通过朋友介绍,刘牛进了县里的城乡建筑公司。这是继改革开放后,刘牛所在县城的第一家民营企业。老板是石匠出生,不仅有一手好手艺,而且头脑灵活好用。乘改革开放之机,他拉起了施工队伍,没几年的功夫,硬是把雪球滚成了一个大公司,他公司的建筑工地在本地区到处都是。刘牛选择到城乡建筑公司打工,多少是受到公司老板创业故事的启发。

 刘牛进入公司施工队以后,干活十分卖力,别人不愿干的他干,别人干不了的他还干,完全就是一个傻大个。因为刘牛“傻”,干活的时候好喊,所以不管是支木的师傅,还是石工师傅都爱叫他。反正,只要是师傅级别的都爱找到他。叫习惯了,用顺手了都离不开他。徐松也很乐意跟着他们这些师傅跑。他不仅没半句怨言,反而见着人就发烟,好像那烟是他们家产的,不花半分钱似的。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这些师傅们抽着刘牛孝敬的烟,也就不好意思不把技术传给刘牛。一来二去,不到一年的时间,工地上啥活他都干尽。啥活都难不倒他,包括看图纸、下料、施工、控成本,没有什么他不会的。在工程施工中,爆破是整个施工中的难点,操作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有一次,在开挖土石方的施工中,由于作业点离住宅区太近,用常规的爆破方法风险巨大,一旦出事那就是大事,责任是谁也无法承担的,但又不能不爆破。项目部一竿子人讨论几天下来也论不出一个结果来,工期一天天逼进,工地上,老板见无计可施,早已着急上火,那泛青的脸比路边挂在树枝上的凛钩子还冰冷。“你们看可不可以尝试分层爆破,这种爆破方法技术难度高一点,但风险要小得多。”刘牛站在施工人群中说。“分层爆破!怎么爆破法?你行吗?”这样专业的话从刘牛这傻大个嘴巴里说出来,老板着实像被爆了一次的惊呀。“我晓得咋搞,但从来没搞过,怕吃不住。我简单画了一个爆破示意图,你们先看看行不行,如果可以的话,我要把我老爹请来坐镇才行。”刘牛说。“你老爹!你老爹原来是干什么的?”老板更惊呀,干了石工行业二三十年,他都没听说分层爆破这个词。“我老爹在舟桥部队当过兵,他们当兵时就是专门架桥修路的。青藏铁路他都干过,据他说,这个爆破方法是他们部队一个在苏联深造过的将军传下来的。”刘牛解释说。“那就赶快回去把你老爹请来,要是这个问题解决了,这个项目经理你来当。”老板激动地说。后面,刘牛把他老爹请来指点,果真,摆在工程队面前的一道难题就迎刃而解,老板也兑现了承诺,让刘牛坐上了项目经理的位置。当上了项目经理,刘牛对“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有了深刻的理解。倘若现在还在化肥厂,论资排辈下来,重要岗位仍然没他的份。

 后来,在建筑施工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刘牛羽翼渐丰,也拉起了队伍承包了工地,那几年他确实顺风顺水,找了不少钱。可我这个兄弟为人就是太仗义了,结果落得跳河死的下场。刘牛哥一边跟徐松摆着刘牛过往的故事,一边抹去眼角流下来的泪。他给徐松递上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继续说着。

 “就在去年,也是腊月间。哦,按现在讲的话应该是前年了。刘牛在B市承包了城市综合体士石方工程,这工程是从人家公司转包过来的,而且这个工程垫资大。刘牛干了六百多万的活,却只到手百十来万,搞得公司连工资都发不起。你说,要过春节了,打工的人,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哪个不想回家过个年?有个工人的娃儿得白血病,还等倒拿钱救娃儿的命。逼得没办法,他只得找网贷公司借钱,借了这个钱,整个人就像跌入一个漩涡里,无力自拔。”

 “他咋去招惹网贷,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之门啊!”听到这里,徐松眉头紧皱地说。

 “他也是没办法了,腊月间,银行贷不了款,工人又没钱回家。再说,你是晓得刘牛的,他把信誉看得比命还重要,很多时候尽干些死撑面子活受罪的事情。”刘牛哥说。

“他这德性我咋不晓得,小时候,连跟我借几滴墨水都要还的人。”徐松接过刘牛哥的话说。

“他走之步绝路主要原因也是因为娃儿。”

“咋这样说呢?”

“原本,刘牛借了网货公司的钱,五六十万对他来说还是个小数。他想,他的工程款到帐,多点利息也没什么。哪晓得,给刘牛转包过来的那个老板竟然卷钱跑路了。突来的情况把刘牛搞得措手不及。网贷公司那边,利息跟坐火箭似的,一天变百十回。催债的人又是威胁,又是暴通讯录,搞得刘牛整个人颓废不振……”

你看,刘牛被他们折磨成什么样!刘牛哥拿出手机,从相册里调出了刘牛的照片。这是在公司照的,刘牛哥把手机递到徐松的手中。相片上的刘牛板寸头,由字脸,穿着蓝色的T恤坐在老板椅上,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你再看这张,这是出事那天我给他照的。只见他蓬头垢面,眼眶深陷,瘦得象蒿枝杆杆似的,活像个鬼一样。看到刘牛这惨相,徐松心里好像在滴血。

 有一天,刘牛的女儿玲玲放学回家,一出电梯,还没走到家门前,就看见自己家的门上全是血,还有用红油漆写上的几个大字:不还钱,你就去死!从那开始,玲玲就沉默寡言了。从那次起,玲玲就似乎见不得血,平时就连手上划了一个小口子,整个人就像疯了似的。后来,在刘牛去外地躲避催债人的时候,玲玲就出事了。

玲玲出事那天,天气非常好,红艳艳的三角梅开满了整个小区的花坛。玲玲嘴里含着一朵三角梅,像蝴蝶一样飞走了。

在刘牛哥的带领下,徐松来到了刘牛的坟前。与高高的山冈相比,刘牛的坟是那样的渺小。在刘牛的坟前,徐松整个人崩溃了。他捶足顿首,嚎啕大哭。

“兄弟,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

和风送爽,山花烂漫,此时,山谷再也听不到刘牛的回音。

癸卯三月十七日作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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