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
那年冬天,一场大风过后,接着就是一场大雪。崔老大爷是经不起这样一场风雪的。风雪过后,太阳出来了,雪地上的阳光射入人的眼睛,仿佛要灼烧了两个眼球,得赶紧闭上眼。崔老大爷也经不起这样一场阳光。他老了,眼睛怕光,尤其怕雪地里升起的寒光。他的目光遇上这寒光,总是要流泪。
在那天的风雪之夜里,崔老大爷听见院门被风刮得哐啷哐啷作响,睡不着,就翻起身来,披了个外套,找了个木棍把院门顶得死死的。崔老大爷在返回他屋子的时候,摔了一跤,摔倒鼻青脸肿,在雪地里好久都爬不起来。他说他不是自己摔倒的,也不是被大风刮倒的,是那毛绒绒的雪太滑,是雪滑翻了他。
崔老大爷说他好好的,没有摔坏腿,也没有摔坏胳膊,没有摔坏身体的任何部位。
但崔老大爷就是在那场风雪之后病倒的。他躺在自家的土坑上,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崔老大爷最怕感冒,他也禁不起任何一场大大小小的感冒。只要一感冒,他的肺心病就犯了。肺心病一犯,就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尤其是到了晚上,怕是一口气要上不来,坐卧不安。睡倒不行,就翻起身坐着;坐着不行,就又睡倒。这几天,崔老大爷全身又一次浮肿了起来,肢体的行动受限,连炕都很难下来了。
崔老大爷有两个儿子。老二儿子是县里的干部,在县城环保局上班。老二媳妇是银行业务员,在县信用合作社上班。老二一家子己经在县城里安了家,夫妇俩只生了一个儿子,叫雯雯。雯雯是个潇洒文静的孩子,目前还在县县第一中学读高中。
崔老大爷一直和老大儿子一起生活。崔老大爷的老大儿子上完高中没考上大学。那时候的崔老大爷还不叫崔老大爷,叫崔老爷子。崔老爷子不死心,硬是让老大儿子又复读了两年。但老大儿子就是不争气,最后还是没考上。崔老爷子就说老大天生就是个当农民的胚子。但凡庄稼地里的活,扶犁扛靶,挥锨种豆,举镰收麦,老大无师自通,就像崔老爷子年轻时候一样,是个把式,一把好手。但就是念书不行,弄不来咬文嚼字的事儿,远不如自己的弟弟,就像弟弟在庄稼地里远不如哥哥一样。
崔老爷子见老大儿子念书是没戏了,就赶紧在自家的老院子里盖起了两间新房,又在村前村后到处打听,给老大儿子说了一房媳妇,红红火火地娶进了门。就这样,老大儿子终于没能像老二儿子一样跳出农门,也没能走出这祖祖辈辈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大山和偏远的小山村。
老大儿子为人憨厚,人又特能吃苦。几乎是每年的暮春时节,他把一年的庄稼种好了,交给自己的媳妇务习,然后就去城里打工,侍弄城里的钢筋和水泥。秋忙的时候回到家收田,收完田就又去城里,到更远的南方去,继续侍弄城里的钢筋和水泥、砂石,还有砖瓦。
崔老爷子的一生过得极为平庸。但有两件事却是让后来的崔老大爷引以为自豪的。一件是在那个连一家人吃个饱饭都还有问题的日子里,他硬是咬着牙供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读完了高中,而且老二儿子还考上了大学。这在附近的各个山庄里确是一件前所未有轰动一时的新闻,也算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喜事。另一件事是在那个计划生育抓得贼紧的年代里,在他的坚决要求和无数次怂恿以及义无反顾地支持下,他让自己的老大儿子和媳妇给自己生了三个孙子。第一个孙子是女娃娃,又生了一个,还是女娃娃,最后才生了一个男孙子。如今,这三个孙子都已长大。大的女娃娃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二的女娃娃也在县一中上高中,和雯雯同一个学校。老三最小,还在镇子里上初中。想起这三个孙子和老二家的雯雯,崔老大爷的脸上就不由自主地挂满了笑容。
那时候,崔老爷子家的院墙上只要能写字的地方,就都用白石灰水刷白了,用大红的涂料写上计划生育的宣传标语。其他人家的院墙上也都写满了一模一样的大红方字。崔老爷子不识字,但他听人读过,“只生一个好”“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崔老爷子一看到这些字就生气。他家老大的媳妇不争气,生了第一胎是女孩。第一胎生下刚出满月,镇政府就来人了,还带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大夫,说是要给老大的媳妇上节育环。崔老爷子吓了一跳,但马上就镇定下来。他陪着笑,满口答应,赶忙把镇政府的人和大夫央进了屋,央他们坐在自家的土炕上。崔老爷子在土炕上摆上专门待客用的小方桌,一遍倒茶,一遍叮嘱自己的老婆子赶紧去杀鸡,炒好了用鸡肉拉条子招待贵客。崔老爷子先拿出两瓶松鹿酒,死拉活扯的和镇政府的人喝起酒来。一直喝到鸡肉拉条子熟了,吃完了,还喝。同行的大夫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不能上节育环了。崔老爷子这才告诉他们:喝吧,你们的环上不成了。我的儿子和儿媳妇这阵子己经逃出大山了,已经坐上长途汽车了。
镇政府的人这才知道上了当。本想大骂一顿崔老爷子,但苦于鸡肉拉条子刚咽下,喝上的烧酒也还在肚里抓心挠肝,只好气呼呼地走了。
那年,崔老爷子的老大儿子一口气跑到了新疆。第二年就又生了一个,还是女孩子。崔老爷子听到这个消息就发愁,整日里唉声叹气,暗地里一遍一遍给儿子发电报,叮嘱他们千万不能回家,要他们必须在外面生个儿子才能回来。这期间,镇政府的计生干部多次上门,软硬兼施,要崔老爷子把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唤回来,可崔老爷子就是不答应。在对崔老爷子说尽了好话之后,他们就拉掉了崔老爷子家麦仓里的粮食,拉掉了崔老爷子家堂屋里的写字台和电视柜,还有电视,甚至拉掉了崔老爷子家的大黑骡子。崔老爷子始终没有屈服。崔老爷子坚信,农村人家要是没有个男娃,就没办法耕田种地,甚至连个牲口都吆喝不转。多种树,谁去种树?想致富,怎么致富?在崔老爷子老两口子的死顶硬杠下,老大和老大媳妇在新疆一呆就是六年,过着超生游击队的生活,终于生下了个儿子。
六年后,当老大儿子领着爷爷奶奶急切盼望而又从未见过一面的一男一女两个孙子回到老家的时候,出逃时留在老家里那个最大的女娃已经长得老高,但完全认不得她的爹妈。一家子终于聚在一起,唏嘘不已,不知是为着过去的辛酸日子,还是为着团圆后的眼前生活,竟都流下泪来,不堪回首。
岁月就是把无情的刀。转眼间,崔老爷子就老成了崔老大爷。他是目前村子里寿数最大的一位老人,也是目前村子里唯一一位七十岁以上的老汉。崔老大爷的病越来越重。老大儿子还远在云南打工,三个孩子的学杂费和一家人的日子,还都指望着他,年终才能回家来。老二儿子一家都在县城里,也是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偏远的山沟沟里,没有医院,只有走出山外到镇子里才有医院。好在邻村有个乡村医生,老大媳妇就把他请来,暂且开了点药。但乡村医生面色凝重,临走的时候再三嘱咐崔老大爷赶紧住院治疗。
老大媳妇就想开上自家的三轮车,送老公公到镇子上去住院治疗。崔老大爷却不想去。他想起自己的老伴儿去年肠梗阻,拉是拉到医院了,最后钱花了,人也没救下。那个地方是他的伤心之地,他不想去。还有,人都走光了,家里的狗呀鸡呀羊呀,可怎么办?最要紧的是最小的这个孙子,是他的心头肉,要是有个啥事回家来,家里没人可怎么办?但崔老大爷越来越感到自己难以忍受眼前的病痛,也感受到了将要辞别人世的恐惧。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了老大媳妇要他到镇子上住院治疗的劝说。但他让老大媳妇去给县城里的老二儿子打电话,想让老二儿子请假回来陪他去医院。深山里没有任何通讯的信号,也就没有任何通讯的工具。老大媳妇只好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地走出山里,又沿着山外的公路继续走,走了二十多里,才走到了镇子上。她先给小叔子崔老二打了电话,又顺便去看了看在镇子里上初中的宝贝儿子。儿子住校,一月才回一次家,让人怪想的。
老大媳妇从镇子上回来后,崔老大爷就一天天盼着老二儿子回来看他。这几年,这个老二儿子老是说工作忙,不大来老家,连他这个当爹的一年也难得见上他一面。有时候他特想孙子雯雯,但雯雯也不来。盼呀盼,老二儿子还是迟迟没有回来。崔老大爷就有点生气,眼看自己就要撒手人寰,两个儿子却一个都不在身边。崔老大爷就让老大媳妇又连着跑了两趟镇子上。只有镇子上才有电话,才能把电话打到县城里。但老二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崔老大爷在病痛之中越等越来气,他对老大媳妇说:你今天再去,给老二说给,就说我死了,看他来不来!
老大媳妇就又一次走上了去镇子上的路。山路上的积雪依然很厚,但镇子里的雪已无影无踪,与镇子毗邻的山脚下,雪也消瘦了许多。
老大媳妇再次走进电话亭的时候,又饿又乏,心中不油得埋怨起老二来。自己的老父亲70多岁了,一年四季不着个面也就罢了,生了病都不来看看。她于是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却是老二媳妇接住了。没等她说完情况,老二媳妇就冲她叫嚷:病了,病了怎么了?病了你们赶紧给看去。老汉一辈子都在你们的庄田地里受苦,你们不看谁看?“哐”一声,那边就挂断了电话。
老大媳妇气不打一处来,她一下子明白了老二一天天推日子下山就是请不来的原因。她气得掉下了眼泪。但在这个陌生的镇子里,她没有哭出声。她忽然想起了老公公的那句气话,就又一次拔通了电话。这次,她刚听到老二媳妇“喂”了一声,就大声喊:你告诉老二,他爹今早上死了,要发丧里。
回到家,老大媳妇再一次劝公公到镇子上住院治疗。她已经给自己的男人打了电话,让他早点回家。她决定不等老二了,也不等自己的男人,先让老公公住院再说。可好说歹说,崔老大爷就是不同意住院。崔老大爷说:对着哩,你就说我死了,我也到死的时候了。再劝,崔老大爷就沉默着不说话,硬忍着不咳嗽,也不像往日里一样哎吆呻唤了。
崔老大爷闭着眼睛想。他想起自己在雨天里背着儿郎们上小学的情景,他想起自己吆喝着骡车子去给在镇上读初中的儿郎们送干粮的一次又一次的经过,他想起自己花上整整一天才能赶到县城,才能在县一中的大门口见到自己的儿子们,给他们送上零花钱和要交给学校的白面粉,他还想起当听到小儿子考上大学时一家人的欣喜若狂。想着想着,崔老大爷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流到了枕头上,浸湿了枕巾,也浸在了棉被上。
就在崔老大爷的泪水浸湿了枕巾又浸在了棉被上的时候,眼瞅着这一天的太阳又要落下山去。这时候,一辆黄绿色的越野吉普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一直开进了村子里,开到了崔老大爷家的老院子门前。车上下来好几个人,一共五个人。崔老大爷的老二儿子就走在最前面。他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他觉得他的嫂子在电话里骗了他们,他觉得这回他丢人丢大了:夕阳下,这个他最熟悉的小院子没有任何异样,四平八稳地躺在原地。老父亲没有死,没有任何一点迹象可以看得出老父亲己经去世!
五个城里人面面相觑。崔老大爷的老二儿子终于先回过神来,就赶忙把一同前来的另外四个客人请进了院子里,又请到了父亲的堂屋里。他看见父亲就躺在堂屋的土炕上。父亲欠身坐起,面色青紫,面部明显浮肿。父亲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来人,然后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就赶忙给父亲介绍了一同前来的客人,一个是单位的领导,两个是同事,还有一个是单位的司机。
领导说:我们听到假消息了,说您老人家去世了。今天本来是代表单位前来祭奠的,连花圈和供品都在车里拉着呢。这不,您老人家还在嘛。只是病了。那我们就结局不如改局,我们就顺便看看您,代表单位看看您。也是一样的,更好,活着更让人高兴呢。
崔老大爷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满腹的委屈和怨言这时候竟一句都说不出来。他一一和客人们握手,一一向客人们表示谢意:谢谢你们了,也替儿子谢谢你们。你们这么远的能来,说明我儿子人缘挺好。他苦笑着说:供品带来了就留下,我活着也可以吃;花圈,就先放在院子里,花愣愣的,肯定好看着哩。活着能看见自己的花圈,也就知足了。
崔老大爷的老二儿子怔怔地站在堂屋地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
老大的媳妇也不知走哪里去了,没有敢再进这个屋子。
窗外,太阳终于落山了。天空下,山顶的白雪被余光映得彤红彤红,失去了凛冽的寒光。一切,都将归于夜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