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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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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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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殇

  吃过晚饭,老沈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看新闻联播。厨房里老婆正在洗锅刷碗,稀里哗啦的声音搅得他有点听不清国脸们的播音。老沈就按着遥控器,直到电视音量大得能压倒厨房里锅碗的碰撞声。

老沈想,明天元旦,今晚没啥事,精彩的元旦晚会定然少不了,可以安安心心听听宋祖英的歌,看看赵本山的小品。

偏就在这时候,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一首《遇上你是我的缘》----“凤凰传奇”的歌,让老沈立马坐直了身子。老沈知道,手机里响起这首歌的时候,就是他的顶头上司田震奇校长来电话了。

电话接通,田校长宏亮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老沈,马上到我办公室。马上!就这样。”老沈“噢”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吱声,那边早已挂断了电话。但老沈听得出田校长的语气很严厉,容不得他编出任何理由推辞。

老沈心里一股忿气油然而生。五十多岁了,还被田震奇这三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呼来喊去的,有时候就觉得挺窝囊。他当了中学的政教主任十年了,他想,不当也罢。

想是这样想,生气也是白生气。老沈知道田校长这样叫他的时候,要么是学生出了安全事故,要么就是学校又有重大的事儿等着他处理。

老沈马上掐灭了手中的红塔山,穿上皮夹克,“咚咚咚”跑下楼去,发动摩托车。刚骑上车,老伴就风风火火地追了下来,手里提着棉帽子,见了老沈直截就把它按在老沈头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双棉手套来,一边塞给老沈,一边嘟嘟囔囔地骂着:“你疯疯癫癫的,急什么!不就是校长喊吗?路上小心点儿!”老沈也顾不得老伴唠叨什么,油门一踩,飞也似地驶出家属院。戴在他头上的棉帽子,歪歪的,似乎要掉落下来。

元旦的夜晚,校园里异常安静。只有校长办公室和门卫治安室的灯亮着。老沈停好摩托车,心里惴惴的。他三步并作两步,三层楼梯没一分钟就爬完。

敲开校长室的门,田校长也正在看电视。《新闻联播》完了,《焦点访谈》的主持人方静一脸严肃,似乎又在抨击着一些不良的社会现象。

田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只是看着老沈笑,似乎又不是笑。这让老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老沈,先坐吧。桌上刚沏了热茶,随便喝。”

田校长说话的语气比电话里温柔了许多。老沈觉得田校长今天怪怪的,没敢多说,就坐在田校长对面的椅子上,愣愣地望着田校长。

“什么事呀,校长?”老沈有点儿不敢问,但还是问了。

“没什么事,老沈。先喝点儿水吧,别急。”田校长还是笑眯眯的,越发让老沈不解。

老沈就喝了一口水,抬眼望着田校长,满脸疑惑。

“老沈啊,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校长,你说。”老沈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越发没底,发毛。

“老沈,今天有人给你贴大字报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贴的,门卫值班室的江老师开大门时发现的。他给我打了电话。江老师说街上也贴了不少!我已让他撕去了。”

田校长说着,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把一张揉皱了的红纸在桌上摊平了,推到老沈面前。

老沈惶惶的站了起来,脑子里“嗡”的一下,赶紧低头往下看。

只见那张红纸上赫然用毛笔字写着“元旦贺词”四个大字。下面的字小一点,歪歪扭扭:

“云城中学有个驴,名字就叫沈小余。

他的爹是田震奇,两人一起整老子。”

再往下看是:“沈小余不是人。年终县上考评领导班子为什么不抽老子参加?学校的考勤机坏了凭什么给田震奇说是老子故意损坏的?为什么没收了老子的钥匙?老子不上课关你何事,为什么给你爹田震奇告状整老子?沈小余,你不得好死!”下面的署名是“孙淮达”。

老沈看完,气得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心口发闷,嘴唇打颤,天旋地晕,不知说什么好。半天,他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元旦贺词”撕得粉碎,抡圆了臂膀在桌子上狠命一拳。他怒吼:

“哪个娃子这样作践我。这个缩头乌龟,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子要是知道,饶不了他。”

老沈这个举动让田校长大吃一惊。他决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半老头子地反应如此强烈。其实田校长根本就没见过老沈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田校长赶忙走过来推老沈,一边说着, “坐,坐,老沈。慢慢说,不要生气。”一边把老沈按回到椅子上坐下。

“老沈,事情已经发生了,只顾生气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先想想,这大字报到底是谁贴的?是不是你得罪的哪个老师贴的?”

是啊,云城中学百来十号老师,根本没有一个叫孙淮达的。显然这是一封匿名的大字报。

老沈默不作声,抽烟,抽烟,抽烟。

“这个字也不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写的啊。”田校长把撕碎了的“元旦贺词”拼在一起又琢磨了半天。

“这样龌龊的字,能是我们老师写的吗?就是乌龟王八蛋蘸点墨水在纸上爬过也比这好看。”老沈余怒未消,仍就骂着,一边也凑过去重新审视田校长面前拼凑出的那张大红颜色的纸。

“老沈,想一想,大字报上写的事儿,都与谁有关呀?”

老沈看了又看,看不出名堂来,就把大红的纸揉成了团,扔到门后的垃圾箱里。他坐直了身子,喝茶,抽烟,抬起头,望着雪一样的天花板,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乱乱的,不知从何想起。

老沈就想起前几天县上考评学校领导班子的事。那天田校长让政教处给前来考评的县教育局韩书记交了一份全校教师花名册。韩书记又把它递给一同前来的吴科长。吴科长随手就在花名册上打了许多勾又递给田校长,田校长就让老沈通知打勾的教师下午参加考评会。那天,确实还有二十多个老师没能参加考评会。但这能怪他吗?

还有考勤机的事。学校的指纹考勤机坏了,显然是被人故意弄坏的。田校长让他和办公室的人一起调查过,但也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连个怀疑的对象都没有。再说这种事,没有真凭实据,能到校长那儿乱说吗?无稽之谈!

收钥匙的事倒是有点缘由。看学校后大门的穆老头儿,锁了大门去看戏,可后门外是操场,学生上体育课进不了操场。老沈说了他几句,穆老头儿不受,要交钥匙不干了。老沈也没收钥匙,穆老头儿也仍然干着。那是前几年的事了,狗才能记起千年的冻屎股角呢。再说穆老头儿,倔是倔点,可人品不坏,哪有心计干这寒碜事儿?看来也是捕风捉影,听了个音音,就念出这个经经。

想来想去,老沈就想到大字报上最后一条“罪状”:“老子不上课关你何事,为什么给你爹田震奇告状整老子?”

老沈想,一年又一年,在云城中学这些年,他何曾刁难过一个老师?这学期刚开学,有个新调来的女老师下午上课迟到了,值周的领导就是老沈。他查岗时发现了,赶紧打电话过去。新来的女老师说睡过了头,马上就来,连声说对不起。这反到让老沈觉得不好意思,就替那个女老师看管了半节课的学生。

还有一次,那个看起来文绉绉,说起话来大大咧咧的子文老师,晚自习没上。老沈也给他打电话,他却说下午吃饭和同学喝醉了酒,来不成了。老沈无奈,只好把他的课调给其他老师上。第二天一大早,子文老师就来了,说任凭处罚,就是不要将这件事告诉田校长。老沈就对子文老师说以后注意,没有向田校长提这件事。

想来想去,老沈又想起一件事来。上周星期三,又轮到老沈值周。老沈发现七年级(10)班的思想政治课没人上。教思想政治课的王亮老师没来。老沈给王亮打电话,先是不接,随后就关机了。老沈就派人去找,也没找着。老沈想王亮可能是请假了,打电话问田校长。结果王亮没请假,田校长却知道了这件事。课堂里竟然没人,田校长很生气,继续派人找,还是没找见。下午王亮来了,田校长大发雷霆:“放羊的也得跟着羊,你到哪里去了?”王亮低着头,像学生被老师批评一般,一声不吭。

想到这儿,老沈就转过头,怔怔地望着田校长。

老沈突然就又发怒了。他在田校长的办公桌上又砸了一拳,愤愤地说:“你上周把王亮骂了个狗血喷头,是不是他干的?”

“不可能吧,王亮可是我的学生。他编排你,难道也编排我?”老沈的这一猜想让田校长觉得大出意外,他不信他的学生能干这种事!

是啊,王亮可是田校长的学生。僧人吃亏,佛面上不好看。这种事儿,王亮只要有一点儿做学生的心,就绝不会这么干。难道是有人乘虚而入,借此整老子?老沈这样想着,心中漫无目的。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田校长,我不干了!什么破政教主任!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让人这样作践。干什么干!”老沈说完,站起身来扶了扶偏戴着的棉帽子,要走。

“哎,老沈,别走别走。”田校长说着,赶忙走过来挡在老沈面前,再次将怒冲冲的老沈按回到了椅子上。

“老沈呀,你不干了,别人还不偷着笑?那才叫正中下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上五十个,杂疙瘩有几个。当个大大小小的领导,不让人有意见,除非你不干工作!否则,别人的意见总是有的。贴个大字报,我们就辞职,那别人就不觉得我们窝囊了?乱弹琴!”田校长说完,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老沈又掏出一包红塔山来,一根接一根地抽。

他们两人聊家常,说闲事儿,谁也没有再提刚才的龌龊事。老沈的老婆打来电话催着回家,两个人关了灯,锁了门,下了楼,各回各家。

转眼就是期末考试。考试结束,云城中学召开了年终总结会。会上有三十多个教师获奖了,他们手捧奖状,乐呵呵地都笑成了一朵朵花。“元旦贺词”的事儿,渐渐变淡,也不再成为老师们私底下的谈资。起先老沈连杀人的心都有,可这时候也就想通了。田校长说得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只要那只鸟儿还有力气,尽管让他贴好了,想贴多少贴多少!

元月十五日早晨,大雪纷飞。云城中学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城的事儿。老沈听到昨天还活蹦乱跳的王亮老师突然死了,不敢相信。王亮是在县汽车站附近出了车祸,老沈赶过去的时候,田校长和其他领导早已到了。云城派出所和交警支队的警察已经封锁了事发现场。老沈远远地看见王亮躺在路边,身上盖满了积雪,脑袋边雪上渗出的血迹隐隐可见。政教处的王干事见他来了,踱过来悄悄地跟他说,王亮是昨晚给田校长偷贴大字报时被一个桑塔纳撞的,死了后手里攥着大字报,还有一瓶不干胶。车主肇事逃逸,交警队正在追查。老沈问王干事大字报上写的是什么,王干事说具体还不知道,好像是骂田校长年终考核评优不公。

过了几天,学校给王亮开追悼会,长长的横幅上“心系桃李,师德高尚。英年早逝,令人惋惜”几个大字分外醒目。老沈看着看着,就流泪了。他回到家中,老伴见他眼睛红红的,问了老半天,也问不出半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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