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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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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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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

无尽的风,从悠远,悠远的来路深处吹来,携着袅袅炊烟和泥土的芬芳,吹开一夜夜潺潺的月光,我捡起一叶金黄的秋,夹进这一页岁月的惆怅。

这一切的一切,这一切人生故事的开头,系在青瓦红墙小院子的窗棂上。圆盘饭桌上沾着米饭粒的臭小鬼,调皮懵懂的眼眸里,缘聚缘散的故事终于开场,录音机卷起磁带里的第一首交响。

一中大院里这座小小院落,残留着我人生最初记忆的斑驳,记忆里隔壁胖乎乎的毛衣小女孩,手里那条塑料玩具蛇,盘绕成人生最初年轮,春夏秋冬开始辗转,璀璨,落寞。

眨眼间,我们家搬进了一中大院第一座教职工家属楼。步入大院的最深处,走过楼前雨燕低飞的小巷。四单元三楼西户在大院里圈起儿时的原点,五十来平米的小家,塞进了整个灿烂的童年。

于是被一楼邻居院子里的公鸡叫醒的早晨开始了,刚刚咽下香油炸鸡蛋,便被妈妈催着去二小上学;于是爸妈还没下班,坐在楼梯上写作业的放学傍晚开始了。楼道里堆放着童话城堡般恢弘的煤球山;于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动画片吃晚饭的日子开始了,阳台上栽着大葱,抬头便能看到漫天繁星的灿烂。还有画在门外的跳方格,一格一格地跳跃着岁月的辗转。

春光明媚,蝴蝶翻飞,无数风筝盛开在大院老操场的长空,争奇斗艳。而我和爸爸手里的风筝却怎么也飞不高。一岁又一岁的我,只能丧气地坐在单杠顶上,望着风筝上的孙悟空坠向落日的辽远。举起的那只手,指向的是二小窗外越飞越远的大飞机,还是躲在彩虹里小小的愿-“如果我长大能成为摩登大圣里红眼博士那样的疯狂科学家该多好!毕竟只有科学才能让人类上天入地的呀!”

从二小放学回来总忍不住摘下一串大院校门口摆放的一串红,给一天的小学学习生活犒赏一口淡淡的甜。

夏雨后的老操场,泥土地里的积水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和阿苏挖水沟,建大坝,打水漂,弹瓷弹,肆意地在大院校木工厂里探险闯荡。爬上一中老松强健的臂膀,满眼的松针磅礴成夏绿的云朵,而坐在树上的孩子便成了住在云里的神仙。

巷子里燕子来来回回地游荡,阿苏教我折的纸飞机从阳台上一架架地启航,招来又一场烟雨的蒙蒙。一头扎进肥皂泡泡灿烂斑驳的幻梦,留下漫天迷离的星光。而我童年的夏夜总是有点惨,无论是在大院开着落地扇的家里,还是姥姥家闷热的床上,小吊扇“吱吱吱”的烦躁着,我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像是开开心心过完的暑假又一天,拼尽全力地不肯说再见。

漫天翻飞的叶,一片接着一片,落进团圆的月饼里,那满嘴秋日的金黄。大院升起一轮又一轮圆圆的明月,教学楼的空地升起黄色飞盘,从大院蓝天商店旁的另一家小卖部一块五买来的飞盘,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却怎么也飞不出楼顶麻雀调皮的追逐,飞不出一个孩子总以为长不大的儿时。大院教学楼后来来回回的羽毛球,在我和爸爸拍子间交接着,来来回回的四季,沉淀着儿时繁盛拔节的阳光。我终于可以和爸爸打成一比一了。

天地浩荡的雪,给大院换了身银装素裹的霓裳,在天寒地冻的冬日里,雪人和雪仗把寒假妆点成一场热热闹闹的狂欢。抓着爸爸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在大院滑溜溜的主路上,见到叔叔阿姨就老老实实地道一声“新年好!”,见到小伙伴就往他身上扔上一个大大的雪团。就这么追着,闹着,大院上绚烂着一岁又一岁的焰火,倒影着满院五彩斑斓的灯笼。

而我的小学岁月便失散在大院这灯火阑珊之中,没有说再见,便不再回头。

初一刚开学时的那个夜晚,我和阿苏踢球在大院教学楼后的空地,那一夜很静,很静,静得只能听到两个男孩开怀的笑声,一脚把球踢得很远很远,远得再也找不回我俩的儿时。就像我和阿苏,一步一步远离,哪怕一声一声的呼唤,也再也唤不回那一天天畅快淋漓的笑声。阿苏就要搬家了,而我也骑上新买的单车,一头扎进青春第一场盛大的告别。

每个初中晚自习放学的夜,大院主路上总有一阵风,喧闹青春一路放肆的歌。歌声里满满放荡不羁的自由自在,满满过往岁月的想念。

岁月辗转,大院也难逃沧海桑田,大院新的办公楼前,一湖波光倒影着假山,长桥,四角闲亭成了我高兴或难过都会去慵懒一会儿的地方。又一年,一道围墙把一中的教学区和教职工家属院区被彻底分割成两半。宣告了一中大院-我童年时代的彻底落幕。半年后我家也搬离了大院。离开了匆匆落幕的童年。

可终于有一天,当晚夏的风再次汹涌头顶浓重的绿。当大院曾经的小屁孩再次归来,我已是莒南一中的一名高中生。当我重新仰望这座伫立在记忆掌纹里的教学楼。浓烈的阳光打在楼中央的玻璃幕墙上,闪耀出璀璨耀眼的星光。蝉吟成海,装裱一窗窗书香,奏响一张张或笑或悲的飞扬青春。

我第一次走进高一的那间教室,耳机里洋溢着许朝阳的那一首《幸福的瞬间》。手里应景地把玩着一小瓶薰衣草。按下播放键的青春,我的高中岁月,终于在儿时的大院里绽放得璀璨绚烂。 

当儿时教我打乒乓球的叔叔成了我的数学老师,我开始在数学和物理的题海中单枪匹马,披荆斩棘得畅快淋漓;当我在英语课上止不住哀叹,前桌总是翘起嘴角,还不忘回头白我一眼;当儿时流水账的作文终于蜕变成高中语文老师的表扬,我第一次在文字里看到了一片浩瀚的苍穹;当我作为值日生,为儿时爬上爬下的大院老松扫去满地落叶的芳华,从小伴我长大的大院啊,你怀里的孩子终于长大。

大得自信满满地站在一中艺术节的舞台上参加集体诗朗诵;大得可以像老师一样在晚自习上放肆地给同学们讲数学物理题,高中物理教会了我什么叫年少轻狂;大得不服气地重做了发挥失常的那张数学卷子,心里只想对老师说一句对不起;大得和女生说话终于不再脸红,大得可以在晚自习课间里和前桌的她并肩走进大院潺潺的月色,然后收到贺卡纸条上的那一句句喜欢。

那句欲言又止的“要不!你跟我去文科班吧……”让爸妈都是数学老师的我,平生第一次动摇了从小对理科的执念。

“可我……放不下心爱的物理啊!”

文理分科前最后的一个晚自习课间,寂寥宁静,月光倾泻在小桥长亭外,流淌在荷花莲叶间。无数星光坠落,清风阵阵,湖面的星火似流萤。远处假山空灵,漆黑如梦。而这梦中唯一的声响,是拱桥之上我徘徊的步履。忘记了时间,甚至忘了手里的可乐早已喝干。

“我喜欢历史,政治也很强,地理也还行,文笔也不错,理科里边还有我最讨厌的化学,我真的放不下物理吗?”我问天,问月,问湖中聚散的游鱼,问老院斑驳的夜影。

可没有声响回答我。只有无尽的风从悠远,悠远的来路深处吹来。从儿时大院里吹来。

远离教学楼的桥头上,没人看见我,如同没人看见的心情……真正的心情,此刻就印照在微波荡漾的湖面,被尘世遗忘,被游鱼啃食。

也许是生活的惯性,也许只是我不喜欢改变。高中的岁月依旧奔驰在理科题海轨道上。

在之后的晚自习课间里,高三教学楼后儿时与阿苏踢球玩耍的空地,总是会出现一对并肩而行的身影,若即若离的咫尺间,缠绕着报刊亭下的笑语和约定。

可少年时所有永生永世的誓言或约定,也许只是青春激情澎湃的醉语,却深深感动了那时懵懂未醒的我们。

高二的某个晚自习课间,我和高一时认的“师傅”一起散步在教学楼前落寞的昏暗。

“对于未来,你有啥打算吗?”

师傅的话,像是从月亮上掉下来,坠入我从未想过的脑海,波光粼粼。

师傅就是师傅,目光总是放在前面。不像我,总是喜欢往后看。

我久久地无言以对,直到月明星稀,师徒俩已经不知不觉的围着教学楼前的喷泉转了大大的一圈,直到一片金黄的落叶砸在了我的头上。

“师傅难道不觉得,今夜的秋很美吗?那满树的金黄正如我们的青春,张扬而热烈。好好过好我们的青春不好吗?”

“可秋叶再美,也终究会被冬雪埋葬,没有努力储备食物的小动物,只会饿死在冬天。难道徒弟你想饿死在未来吗?”

我又一次无言以对,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迷离的十字路口。

一条通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另一条则笔直的深入暗夜中的操场。那里的一切没有形状,混混沌沌,恍若未知的未来,模糊在自己脚步的前方。

“不如我们去操场跑道走走吧。”第二夜,我把一个文笔很好,所以分到文科班的同学叫了出来。

“那里挺黑的……”他有些犹豫。

“正因为黑,我们更应该闯闯啊?咱们可不是女孩子!”我越讲越兴奋。

“那好吧……”他依旧有点不情不愿。

“你文笔那么好,以后要不要当个作家?”

俩人踩着暗夜的影子,在荒无一人的操场跑道上,如两个游荡的幽灵。

“当作家吗?貌似作家很难当吧?我爸妈更想让我考个公务员。”

他混混庉庉地答道。

“那你的理想呢?就不要了?”我在黑暗里皱起了眉头。又突然舒展了。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暗夜里,表情成了完全没用的玩意。 

“理想又不能当饭吃,对吧?哈哈!”他轻轻松松地嘻嘻哈哈起来。可傻子都能听出语气里的掩饰。 

“我还有单词要背,我先回去了。”随即便搪塞了一句,把我丢在了无边的昏暗里,独自一人向着远处的光明走去。

“可每个人都不要不能当饭吃的理想了,还会有如今美好幸福的新中国吗?”

我形影相吊的站在无月的操场上,问着自己氤氲的影子。

昏暗中的操场,我恍惚听到一个孩子肆意的笑声,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儿时的自己。

在秋韵弥漫的又一夜高二自习间,光阴沾着如墨的夜色,将每个人的青春谱成一段诗文。叹成一口长长的唏嘘,写成一叶书签,夹在一本叫做人生的悠悠长卷里。

可正如师傅所言,再灿烂的秋天,秋叶也终将落尽,然后被无尽的冬雪埋葬。

缘聚缘散,再盛大的演出,也终将谢幕。从一中大院舞台上散场的儿时和青春,领了最后一次便当。

然后只能硬着头皮,去迎接冬天,迎接一场,青春里最寒冷的告别。

人生就是一次次幸福的相聚,夹杂着一次次伤感的别离。我终于还是登上火车,离别大院,离别故乡,去往那个叫做大学的远方。

人生就是一次次的开心地捡起,又一次次不舍地放下。就像爸爸,年龄大了,羽毛球便再打不动了。就像我捡起儿时和青春里最纯真的情谊,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我以为我和她真的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却忘记了什么叫沧海桑田,什么叫做物换人非。

我以为我真的会一直搞自己喜欢的物理,命运却让我成了生物老师,然后重新回到故乡的小城。再一次与物换人非的大院和老街重逢。

我终究还是放下了一个理科生对物理的执念,却捡起了文科生才玩的笔杆子。

人生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选择的那个原点。所以我真想给那夜桥上的少年一个大嘴巴子。然后告诉他,文字里藏着比科学更加辽阔的自由。

如果当年我去了文科班,也许我会有不一样的未来。

可惜人生,从来就没有如果。人生也永远不会重来,它只会匆匆上前,翻滚着四季的年轮。

时光兜兜又转转,跳过了春花秋月冬雪,和来年蝉吟成海的夏天。阿苏终于带着岁月雕琢的明媚出现在老街的那个路口,对我招手。

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失散夜,又重新洒满了潺潺的月。

于是我笑了,我说“我好像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然后他说:“对啊!梦里的我们都老了。”

我说:“咱俩是不是还没踢出个胜负啊?”

他说:“好啊!那就来吧!”

那一夜的大院,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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