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无论四季多少次的轮回,小时候的年味,总令我魂牵梦绕,柔肠百转。
――――――前序
一 铺金
浉河,从南湖一路而下,绕过门前,把申城为分为南北两半。
小时候过年,凡是挨在河边居住的人家年前都要储备一堆鲜沙,以备大年三十那天撒在自己的院落里、过道上,寓意“铺金”。
从腊月二十七日开始,大人和小孩都开始正而八经地为过年忙碌了。
那时没有网络和超市。购买年货,人们都是抽空从国营门市部,政府统管的菜市场,凭肉票、布票、糖烟酒票等,一趟趟用自行车驮。已放了寒假的小孩们也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
当然,最让我们小孩们乐此不疲的是成群结队地去浉河淘沙。
吃罢午饭,当激情奔放的红歌从家属区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扬起,上班的大人匆忙套上工装,就把“洗好碗后去河边弄沙哈”的叮嘱和解放鞋急促弹击红砖地面的“卟卟”声,扔给早已蠢蠢欲动的孩子们。
那个年代,进入腊月,浉河基本干涸,寒气似乎也比现在干冷。一条细水像条快被风干的蚯蚓,曲曲弯弯在沙滩上由西向东,散懒地蠕动着。岸边成片的枯草、撒着焦胡味的蒹葭铺满河滩,被风一拽,在太阳底下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孩子们自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年龄最大的男孩子找沙、给每个孩子铲沙。
大男孩儿先站在一稍高处,用眼睛扫一下,看好一片地,大踏步过去,再用脚在上面跺跺,忽然一声:这儿的沙好,都散开!其余的孩子像听到一声军令,呼啦一下子便围成一个大圆圈,瞪着小眼儿,憋住呼吸,把那个神情庄重的大男孩儿围在中间。
铲沙的大男孩儿先把上面的干草掀开,再一锹锹、一层层地剔开淤泥,那个场面,就像一群饕餮的酒徒急于打开窖藏在地下的百年老酒。
不一会儿,那金灿灿,黄亮亮,蒸着缕缕热腥味的绵绵细沙,惊闪着一双双清澈透明的眼眸。不知为什么,至今回忆起那沙的模样和味道,一股馋涎乍然在舌根和舌尖之间缠绕。
大家井然有序地排好队,等着那当家的大哥哥往自己的家伙什里扔沙子。
因为是鲜沙,湿并沉,大点儿的孩子二锹,小点儿的一锹或半锹。那时的我还小。临到我,小半锹,我不干,非得一锹,谁劝都不行。
得到满足后,兴叽叽地端起盆没走两步,脸红脖子粗,撂在地上不走了。同行的小伙伴们唧唧歪歪地朝我掷来幸灾乐锅的目光,我还不服地抛他们一个白眼儿,心里还在横:哼!今天非把它弄回家!
伸长脖子,看到前面的我哥我姐,主意来了,耍起了横,脚跺的比嗓子还响:“你们都得帮我带一点儿”!姐和哥放下盆,气哼哼朝我吼:“谁让你逞能?自己端”。“不行”!“要不倒掉一点儿”。“不行”!“你们得分一点走”!姐和哥朝我狠剜了一眼。哥无奈地望望姐,姐叹口气望望哥,双方无语。哈哈!直觉告诉我,这次我又赢了!
哥和姐气哼哼地来到我跟前,不等他们发话,我撸起袖子,拚命地伸长十根指头,以最快的速度从我盆里往他们盆里卸沙。看看自己盆里所剩无几,心里乐开花,脸上却不露一丝笑意,端起盆,望都不望他们一眼,命令似地说:“咱们走”!我在前面春风得意马蹄疾,身后撵来哥哥姐姐的忿忿声。
估计“别子”的绰号,就是那时候给我起的。
沙子攒够后,堆在廊檐的旮旯里,上面用厚厚的塑料布覆盖着,以保证沙的湿度,如干了,撒在地上就不像金子,不好看了。
到了年三十的傍晚,当家的大人先在小孩子们已擦洗锃亮的门板上,门框上刷上用清水和面粉搅成的浆糊,规规矩矩地贴好春联后,才是孩子们一年一次铺金的开始。
“铺金子哟”!一波波洋洋盈耳的欢呼声,随那一抹抹黄亮亮、金灿灿的沙儿,穿透斜阳,拂拂扬扬铺在家家户户院落里,过道上。
若是到了晚上,看吧,那满是黄金的院子里,走道上,被噼噼啪啪的响声碎过,裹着火药味的鞭炮纸缀上,在三百瓦丝的大灯泡光下一照,嗨!就像一条金色郁香的地毯上落满了争香夺艳的红蝴蝶。
这洋洋洒洒的声浪,就是浉河人家的年潮,岁月熏浓的年味!这是任何音乐家也无法弹奏出的天籁之声,这一幕幕混然天成的色彩,是任何一位油画大师也无法临摹的厚重巨帙!
要是谁家过年时院里没有撒上金,小孩们都会用满满的白眼儿剜他家门儿,见他家人再嗤他一个响鼻儿,就好像他家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或像他家败落了一样。
二 年夜饭
到了年三十晚上,凡爱讲排场的人家都会在客厅点上一盏大灯泡,在客厅的中央生起一盆炭火,以示来年日子红红火火。炭火的正前方是供案,上面摆着各种拜祭祖先的供品。年饭前,当家的男主人虔诚地带领一家老小对着供案点香、烧纸、嗑头请先人回来过年,并祈望他们的在天之灵庇佑子孙们一生的富足与安康。
印象中的我爸,就是一个很舍得,很讲排场的人,特别是在过年。
打从记事起,我家的年夜饭不逊色于现在的年夜饭。
那可能是勤俭的爸妈倾其一年的储存吧。
我家那时九口人:奶奶,爸妈和我们兄弟姐妹六个。
每在年三十儿,太阳刚蹲在西山顶,在厨房帮我妈准备年饭的奶奶就开始催我爸:“还没准备好啊?早点过年哈”。听到传令,我爸点亮他早已挂好的三百瓦丝大灯泡,领着他的一群儿女虔诚地在被炭火烤得通红的客厅里祭祖先,然后搬出他才能搬动的鞭炮,从客厅门口一直拉到接近前排邻家平房的墙根,猛吸几口刁在嘴上的香烟,一只手捻起炮引,一只手拔下嘴上的香烟,对准炮引,极速、稳稳地点响了一家人的欢乐和希望!那长长的一阵噼噼啪啪的彻响,越过一排排平房和树梢,欢快地跳到河对岸的山顶上。
“开饭了,开饭了”!我妈边解掉身上的围裙边朝我爸喊。其实我爸和我们小孩都知道,她是在提醒我爸开始给孩儿们发压岁钱了。
爸进卧室,打开他那竟日挂着锁的抽屉,拿出一沓他在银行换的,能割耳朵的贰元和贰角的钞票,慢悠悠地踱到早已围坐在圆桌前,小眼却在跟他转的我们面前,煞有介事地哼哼两声,道:“不争不抢,每人都赏”。
爸先是发给奶奶和我妈。她俩的压岁钱总是比我们小孩子的多,为此我心里总叫不平:“她们又不买零食吃,给她们那么多干嘛”?当一张泛着清香、新嘎嘎的二角钞票拿在我的手里后,还是激动得惹我往妹妹的耳根上划拉一下。
我家的年饭讲民主且不失规矩,热闹而温馨。爸先给奶奶和我妈各倒了杯白酒,然后才是他自己。妈让奶奶和爸先吃鱼,然后是她和我们,寓意人人“年年有余”。
我边贪吃着桌上的年饭,边拿一双小眼儿不停地往大人面前的酒杯里贼瞟。奶奶看出我的心思,当然也是想逗逗我,说:“今天过年,给你喝点”。她端起自己酒杯,正欲往我面前,我站起劈手夺过,一饮而尽。哈哈,呛得两眼泪流脸通红。真是一杯白酒穿心过,两片桃花上脸来。全家人都吓呆了,妹妹骂了我句女流氓。
说来可笑,由此爱上了酒。后来一直暗地里偷我爸的酒喝。我哥和我弟为此没少替我挨骂。
三 拜年
河两岸的鞭炮声不喘一口气儿地一直响。
天还没亮,守年守半夜的我还朦胧在被窝里,就被早已起床忙活的爸妈唤醒:小家伙们,该起来拜年了!
这时候的我喜欢懒懒地把自己卷成一团儿裹在棉被里,耳朵跟着爸妈和奶的脚步声,猜着他们在盘子里装着什么好吃的,都放在哪里,准备招待即将来拜年的大姐姐大哥哥们。
那个年代,不知是响应谁个的号召,我们邻家二十岁左右的年青人每年大年初一天不亮就相邀在一起,赶早给院中最年长的老人拜年。我家因有年长的老奶奶,每年初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是我们家新年的第一批客人,也是我那老奶奶新年第一天最得意最兴奋的事。
收拾一新的奶奶在我爸打开的三百瓦丝大灯泡的炫光里,碎碎地扭着她的三寸金莲,一会儿支呼我妈:“苹果再拿点儿呀,核桃、柿饼用大盘子,瓜子少了,再装一些,快点”。一会儿又支呼我爸:“该接年了,放炮呀,一会孩子们来了啊”!
我爸洗净手,搬出接新年的大盘炮,重复着三十晚上的点炮程序。即刻,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一家人新年的梦想和希望放飞苍穹!
闻着钻进被窝里的缕缕炮香,我兴奋的焦点早已蹦出了胸膛,跳到院中那棵两人合抱的榕树梢上。
“奶奶,叔叔,阿姨拜年了”!一团团喷着热口气的新年祝福,顺着三百瓦丝大灯泡的光柱里滚进门,满地的黄金和红蝴蝶引来一群热情洋溢的青年人。奶奶绽开脸上的菊花,把布满折皱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咧着她的瘪嘴嚷嚷着大哥哥大姐姐:“吃啊,吃啊,这是让你们叔叔买的最好的”。一双由于兴奋而更温暖的丝瓜络的手哟,拉拉这个,抚抚那个,还不停地硬往人家手里、兜里塞东西。妈也在旁边热情地附合着,人人相互祝福着。屋里灌满的欢笑声闹过了从邻家与河对岸炸进来的爆竹声。我猫在被窝里,眼睛和心情早被勾引到外屋,鼻子却撂在卧室里贪婪地收集着从门缝挤进来的香烟味。
那纯粹的烟草味哟,至今还在我鼻腔里撩绕,从末走开!
“奶奶,祝您长命百岁!叔叔,阿姨,再见,走了哈,我们赶下一家”,,,
听见哥哥姐姐的告辞声由近去远,我们几个小家伙就像得到指令,抓起床头边我妈为我们准备好的新衣新鞋,擦把脸,拢了拢头,在新衣兜里放好自己的压岁钱,唆唆,窜出了门,开始我们小孩子的拜年了!
先喊隔壁的,再叫上前院的,不一会儿,人算到齐了,天也亮了,叽叽喳喳少不了比一下新服,炫一下自己的压岁钱,个个的情绪跟阵阵的鞭炮声还高涨。
“今年先到谁家”?“昨年谁家的东西最好、最多就先到谁家”!“这个主意不错。马叔家最后再去,每年给他拜年的时候尽是花生瓜子,连个柿饼都没有”。“对对对,我从来不想去他家”。“好,走,最后去他家”,,,每个小家伙都因三瓜两枣报复性地绕过了马叔的门。
兜了一大圈后,个个都赚得盆满钵满,临到了马叔家,嗨,一大群人竟瘦得只剩我们家几个小孩子了。姐姐望望我们道:咱家挨他家太近,咱们还是去吧。我心里虽不情愿,但怕爸妈熊人,无奈地跟着姐姐屁股后面,对着马叔开着的门,细细地塞进去一声:“马叔,给你拜年了”。
唉,一群可怜又可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吃货们释诠了人类内心深处的本性!
四 . 今非昔比
随着年轮的转换,一幕幕童年的过往,已成一剧剧“童话”。
一季季岁月的过往,演绎着人间历代的苍桑。
一代代辈出的人们,更新着观念的羽裳。
一条条的延古的习俗被时尚的潮流打包封箱。
一声声吐着热口气的新春祝福,换成穿梭在天空,失去温度的问候。
一栋栋拔地耸云的高楼,取代了飞出过童年梦想,接着地气的一排排平房。
一座座风格各异、横跨浉河两岸的现代化桥梁,连接着城南城北的繁荣景象。
昔日衰草寒烟的浉河两岸,早已是清风烟柳罩河堤,百花争艳鸟飞栖的巨幅画廊。
湜湜的浉河水啊,昼夜不竭地在坚固宽敞的河床上流淌,却从未冲淡一丁点儿时的年味和欢畅!
怀旧,不啻是追忆,兀自是对当下的珍惜和对以后的向往!
儿时的年味啊,就是一副百年老汤,让我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