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昌明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小院里,陈秋独自一人坐在一棵金香桂树下的藤椅上,手里捧着本莫言的《生死疲劳》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身旁的小圆橙子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恩施玉露名茶。陈秋看完一个章节后,若有所思的放下书本,端起茶杯,抬眼望着远方的白云,心也随之飘向了远方的白云,勾起一段久抹不去的回忆。人生苦短,他感慨万千……
陈秋:一九五三年出生于鄂西偏远山村的一个小窝棚内,由于父母是典型的黑五类,他只读了个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由于父亲是早年办过私塾学校的教书先生,家庭环境的影响,使他自小养成了喜欢读书的习惯。虽然没有自学成材,但也最终靠几个文字混得一碗饭吃。至今想来,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是几次赶考之路。
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天,陈秋听说国家学校高考下再唯成份论了,不再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下儿只能打地洞了。只需要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这四个环节通过就可以上大学了。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首次招生。他惊喜万分!火急火燎地找到生产队队长、贫协组长、小队会计,向他们递交申请书签字推荐,再到生产大队找支部书记、大队主任、管公章的会计和上面来的驻地公社干部签字盖章,又如此这般地跑到公社办理完相关手续,忙了一整天。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陈秋就起床吃了昨天晚上的一碗冷剩饭,打着手电筒出发,步行到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区公所,去区文敎站报名。由于一路顺风地在基层几级组织办好了一应手续,陈秋春风得意!心想学校复审应该不会太难,他似乎已经在大学的门槛上跨过去一只脚了,真有点乐得忘乎所以的样子。
区公所教育站招生办公室的牌子就挂在敎育站大楼下面一处不显眼的木楼处,陈秋大汗淋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中午十二点钟以前赶到了这里。为什么要跑呢?因为当时不通公路,三十多公里的崎岖山路不跑赶不到啊!还好,办公室的门还开着,还没有下班。陈秋一进门,看见办公室里坐着几位领导,其中一位领导让陈秋大喜过望!你猜是谁?是亲舅舅啊!陈秋急忙上前先叫了声舅舅,然后才转身与其他几位领导打招呼。心情激动万分,心想这次肯定是铁板钉钉子的事,十拿九稳了。听说舅舅是县教委的负责人之一,有他在这里坐阵招生,而且自己手续齐全,这又不是走后门,只要教委和舅舅按章办事,其他领导还不在舅舅面前送个人情?还怕不会批准?陈秋正在这么想时,敎育站的卜站长站起身来热情地接待了他,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招生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不过还没有最后审查定人,你把有关材料送到隔壁刘老师办公室里,我们一同归纳后会认真考虑的。陈秋听卜站长这么一说,心里更有底了。后来听说卜站长在民国时期在他父亲的私塾学校读过书,是父亲的学生。陈秋连连道谢,把资料交到刘老师后退出到门外。
陈秋刚走出办公室的大门来到院子里,正准备给饥肠膔膔的肚子找点吃的,舅舅忽然跟了出来叫住了他,面带严肃而温怒地说:“陈秋,谁让你跑来报考的?一个生产大队只有一个指标,那么多贫下中农和半边户(当时指一方在外工作,一方在家务农)的子女能轮到你?还不赶快回到生产队挣几个工分吃饭,这个天鹅肉你是吃不上的”。陈秋一听这当头一棒的斥责,就象从玉皇大帝的天宫一下跌倒在地狱门里的阎王殿一样,云里雾里的不知所措,心中顿时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回到家的现在都记忆模糊。回想起这一段往事,陈秋至今仍然耿耿于怀。哼!还舅舅呢。就是自己想往上攀高枝,怕我这个当时父母刚揭帽的老鼠儿影响他的仕途,一句话断送了陈秋的前途梦。认命吧,谁让他碰到这个母舅泰山王呢?
说起陈秋的这个舅舅,有一件事让他一辈子都是个迷:就是当年只读了个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的他,痴迷着到处借书看。在那个年代一个偏远的农村想找到几本图书是很难的,陈秋心想舅舅家里肯定有蛮多好书,也经常看到他的一个侄子看小人书说是他给的。有一次陈秋知道舅舅回家了,就跑去借书看。那年他才十岁,一幅天真而渴望的样子。舅舅用深邃的眼光看了他半晌,随后起身从书房里拿出一本装订精良,约有一寸厚的书给他,陈秋心喜若狂!连看都没看封面的书名就抱着书回家了。等他一口气跑回家把书放在一张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破桌子上一看,啊!陈秋顿时傻眼了,原来是一本一九五六年出版的大学讲稿哲学敎科书,书名是《辯證唯物論大綱》。这个书名他当时只认得三个字,而且都是从右往左编排的繁体字。这将对于一个小学二年级辍学的陈秋意味着什么?当然不光看不懂,更是字难认。但是陈秋还是很珍惜的收藏了起来,也没有归还给他舅舅,不知为什么舅舅也没问要归还。到现在五十多年了,半个多世纪,陈秋完好无损的保存着这本书。他觉得是屈辱,是讽刺,是鞭鞑,是压力,是动力。
正因为这本书的缘故,他不耻“上问”,只要是有点文化的他都向他们请教。那时他没有字典,也没有学过拼音,凡遇到认不得的字就问。有一次在一本书里看到旮旯两个生僻字,他就写在衣袖内的手臂上。为什么要写在手臂上呢?因为怕洗手洗掉了字型忘记了啊!因为当时偏远农村文化人都很少,他逢人便问,结果在一个回家探亲的老师那里才问到。陈秋心想:将来一定要能够通读这本《辯證唯物論大綱》,后来还真实现了这个愿望。就是至今还是猜不出舅舅当年给他借这本书的心态,这或许现在九十高龄的舅舅自己也忘记当年的心态了。
廊檐下的燕巢里有几只伸着头张着嘴的小刍燕叽叽喳喳,时不时地把头掉过去把屁股露到巢沿边上,一粒粒小豆子大的白色屎颗落在地上。陈秋望着小刍燕,无心再看《生死疲劳》,他仍然沉思着。人到底有命运没有?命和运,那个是内因?那个是外因?怎样通过变化而起作用?人生到底是认命还是认运呢……
陈秋的耳边又响起了当年在他家后山顶上有线高音喇叭的声音。“通知,通知,接上级通知,请我村的陈秋马上动身,连夜赶到区广播站,有重要的事情。补充一句,如果今晚赶不到,后果自负!通知完了”。这一通知让陈秋吃惊不小,什么事情?已经是下午了还要连夜赶到,而且还后果自负?福乎?祸乎?不管怎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陈秋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狼吞虎咽地吃了点剩饭就往区广播站跑。
这几年,陈秋因为每天早中晚都听有线广播,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电视,偏远农村连收音机都没有。陈秋听着听着听上了隐,不光听上了隐,还经常给区县两级写点新闻稿件,写着写着也写上了隐。接着就有稿件在《鄂西日报》刊登了,而且还上了几次头版头条。这一下让陈秋小有名气,小名气之后又带来了小运气,他被区广播站招聘为临时工了。因为写宣传报道成绩突出,更因为在建设区乡有线广播工作中做出了贡献,他还被组织接受入了党。在路上,陈秋对通知里的内容不得其解,自己猜测会不会是那篇稿件出了问题?在那个时期新闻言论很严肃,政治气候非常浓。他想,会不会又要搞什么运动?这对于一个出身黑五类的陈秋来说,提心吊胆是难免的。猜测归猜测,陈秋紧赶慢赶,在晚上十点多钟赶到了区广播站。看到站长寝室里的灯还亮着,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推门进去,看到站长卢跃进还没有休息。卢站长站起身来,很热情地给他倒了杯开水说道:“正在等你,知道你今晚一定会赶到的”。接着告诉他说有个好消息:“全州广播系统招工,名额有限,全州28名,我们县只分4名名额。经区委和广播站研究决定,让你参加招工考试,明天下午赶到县广播局报到集中学习一个星期后在州局统一考试。考试合格择优录取的就可以转为正式职工了,也就有一个铁饭碗了。”站长的这一开门见山的消息,使得陈秋一路忐忑不安的心情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更让他欣喜若狂!原来这个“后果自负”是大队广播室播音员拟通知时的笔误。
第二天早上,卢站长把陈秋和其他几位临时工召到办公室开会,宣布了这次全州广播系统招工转正的具体条件:一是只招本系统临时工,二龄三年以上;二是要有高中毕业证;三是要年龄不超过四十岁;四是要没有无计划生育(那个年代农村一对夫妻只能生育二个孩子,且间隔期要在五年以上);五是要没有违法犯罪前科。陈秋只听到第二条心就凉了。他除了第一条和第五条符合条件外,其他三条都不符合条件。第四条他今年刚刚进入四十一岁,第三条他有两个孩子,因为没有达到间隔期还被罚了款。第二条谁都知道他是个小学二年级后就辍学了的。小学毕业证没有,初中毕业证没有,高中毕业证更没有。既然这样,还要通知我来做什么?这不是故意捉弄人吗?上次赶考突然冒出个舅舅横加阻拦,这次又是政策诸多限制。陈秋啊陈秋,命乎?运乎?
陈秋的心里泛凉泛凉的。早知道有这些规定昨天就不来了,他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准备退出会议室回家,卢站长又开腔了,说除这五条规定之外,县局还有个补充规定:就是对全县广播工作做出了突出贡献的,只要没有第五条,其他的可以适当放宽。同时指着陈秋说:“区委知道陈秋同志的情况,经研究决定对他的条件审核除第五条外其余的各部门都要开绿灯。”卢站长说:“你陈秋文化底子差,这次在县局集中学习要努力,只要你的考试分数上得来,尽量会录取你的。而且全州统一归定凡是在广播战线入党的加八分。当然了,全州二十点八个指标,我们县四个,区一级不分指标,竞争激烈,就看你们的运气了。”
天啊!天上掉馅饼了!陈秋高兴得跳起来!其他几位临时工也因有或一或二的条件不足,这时都高兴得鼓起掌来!
于是乎,陈秋真的是鸿运当头,在区各部门办理相关手续时,没想到有如此顺利。因为他的工成绩很出色,区委早就想给他转正,就是没有路径,没有指标。这次有机会给他开放绿灯,关照了相关部门。派出所户籍一下就解决了年龄问题,将四十一岁改写成三十六岁,那个年代不使用身份证,更没有电脑网络存档,只需要从基层报上来的数据表上改动就行了。计生办出具了无计划处生育的证明,只是高中毕业证无法办理。再放宽不能连个小学初中毕业证都没有吧?有了!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县广播局下派到区广播站驻点的侯副局长出了个很好的“馊”主意:他说你能不能在亲朋中找到与你年龄大致相当的高中毕业证,我们可以将你的名字贴上去复印一份即可。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就是他的堂弟陈季正好是高中生,只须改一个字,陈秋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为高中生了。原来还有那么多不合法的可以造假成为合法,陈秋心里高兴的想着: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万事俱备,就等着到县局集中学习后赴州府赶考了。
住在县广播局的招待所里,陈秋与全县各区乡来的其他二十九名应考人员在这里集中学习一个星期,学习内容为高中语文、数学、物理、新闻、法律。二十九个应考生,四个指标,竞争很是激烈。而且这二十九名都是正儿八经的各届高中毕业生,唯有陈秋是个冒牌货。在这里,陈秋又沾了因工作积极被评为先进分子和是共产党员的光。县局考虑他数理化跟不上,而新闻报道写得不错,把四个指标中唯一的一个干部(编辑)给了他,考干部的不用考数理化。这真是意外之外的意外收获,他感觉天意神助,太幸运了!
这一个星期,陈秋每天给自己加码定学习计划,不完成不吃饭不睡觉。正好,政治法律新闻都是他的日常工作中经常涉及的,内容都有所了解,他轻车熟路,触类旁通。用头悬梁针锥股精神聚精会神的读了七天书。第八天一早趁车赶往州府广播局应考。
在州广播局的大会议室内,满满坐着从全州八个县市赶来应考的二百三十二位考生,大家都神情严肃,认真而谨慎的做着试卷,连邻桌考生的呼吸声都能听到。陈秋长到不或之年第一次面临这样的考场,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氛围。监考老师们不停的来回穿梭走动,让他不敢抬头张望,更是目不斜视。每门考试时间为八十分钟,因为没有手表,心里很是着急,时间过得真快,就在他刚把卷子做完正准备自己检查一下时,铃声响了,监考老师一声“时间到”,大家都停下笔来,考试就这样结束了。接着一位领导进来宣布:各位都回家等候结果。
陈秋回到家中,每天照常检查通往各农户的广播线路,修理小喇叭,夜晚赶写新闻稿件。睡梦中几次都还在州局大会议室参加考试,又几次梦见被通知考中了或没考中,几乎成了神经病。他早也盼,晚也盼,终于在考试之后的一个月零三天又被通知到区广播站说有重要事情,这肯定是关于考试结果了。在会议室内,除区委管宣传和人事组织的领导及卢站长外,还有四个是县委宣传部和县人事局的领导,其他五个一同到县局学习后在州局参加考试的同事一个也没有看到。陈秋心想,这次肯定是我一个人被录取了。会议室里人员不多,但是程序很正规。由区委组织委员做记录,卢站长首先发言,说这次会议是关于陈秋的人事考核。接着说:“陈秋你这次在全州考试中成绩是前第八名,全县第三名。政审考核今天上午在区委已经通过了,县政府的这几位领导原则上同意通过你的考核,但是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就是要你当面出示高中毕业证原件,不能是复印件。这是全州最近发的通知,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得更改。因此,区委和我们县局根据你的情况写了个要求破格录取的报告打算呈上去,推准的可能性很小。”接着县里的领导也给陈秋谈话表示遗憾,但又说可能有希望。
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得更改?这就像三个连环晴空霹雷,炸得陈秋大脑嗡嗡作响,满脑子又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