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春天
清晨初起,便听到死亡之歌在高唱。
那是乡村称为“乐队”的在放高音喇叭,奏着喜气洋洋的音乐,那声音听上去热烈而喜庆,全无一点悲伤的味道。而请乐队,除了后人在前辈过世逢十数,如二十周年三十周年十周年请乐队做追荐道场法事,那便是家里又有人过世了。请乐队做道场,已成了“白事”的标配了。
就像三天两头甚至天天有人出生一样,死亡也无日或缺。因此,死亡之歌,也隔三差五地在乡村的上空回荡,被“乐队”喜气洋洋地奏着,奏出一份世俗社会的喜庆热闹,让人听了不觉悲伤,只是在心底默念,又有哪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或是一场疾病与意外,带走了一个人的生命。
中国人对生死其实还是比较达观的。生死相续,成为一个循环,有生必有死,有死方有生。因此,国人把人过世,称为往生。两千多年前,庄子鼓盆送妻往生的故事,该是今天中国汉人殡葬文化的滥觞,唐朝的“挽郎”便是职业化唱歌助葬的典型。与前世的职业化助悲唱挽歌,能唱得人人悲从心来,愁肠百结不同,今天的“乐队”演奏,大多场合是演奏喜气洋洋的歌曲,热烈热闹的歌曲,要把主家的“悲伤”与“死亡”的气氛吹淡,把丧事办成一场“喜丧”,——喜丧,本来是老人在九十岁以上走了,才称为喜丧的,这意味着老人功德圆满了,得享高寿,是值得喜庆之丧。但对本家来说,即使逝者长命百岁,一旦过世,也还是难免悲痛的,亲人们一旦生活在一起,谁不愿一家人和和美美健康平安,永远相处下去,最好人间没有“死亡”二字呢?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这首鲁迅曾在文章中引用过的晋人的诗,客观地道出了人一旦过世后人世间对一个人死亡的态度。一个人的过世,引发椎心之痛的,只有自己的亲人与亲戚数人而已,若非有大功德者,怎可能一人逝世,引发全国痛哭、天地失色、山海同悲,白花如雪、十里长街相送?
逝者若不能活在人们心里,死了,也就真的死了了。
一人死了,若还能活在人的心里,活在无数人心里,则斯人虽死犹生也,是谓不朽,同时也被称为神也。
外国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包括我们国内自己的学者,称我们中国人没有信仰(宗教信仰),其实他们没有读懂中国这部大书,中华民族这本厚书,中国人五千年都信奉这样的宗教:生命哲学,或叫活着比什么都强,是贵生、重生信仰,认为生命与活着是最有意义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可能,自然包括报仇雪恨实现正义,包括翻身作主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含了“帝王轮流做,明日到我家”的原始民主主义,也含了“朝为田舍郎,暮入天子堂”的社会地位改变,从底层草根成为上层精英。
因此,中国人劝人,最重要的一句是,“活着比什么都强”“好死不如孬活。”中国人是一个坚忍不拔的民族,有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传统,这也是中国历史虽然屡经战乱灾害侵略,历经朝代兴亡,而国族愈加强大的原因所在。何况中国文化又有着很大的融合同化的包融性。国人善于学习,勤劳勇敢,在遵奉爱惜生命、生存哲学的同时,又有着不惜身家性命,“富贵险中求”的精神,富有冒险精神。只要告诉中国人哪里有财富,就有中国人前去寻求发财机会,哪怕是战火纷飞的中东,或者相对环境严峻的非洲。现在世界上,哪个地方没有中国人打生打死地奋斗,寻找命运改变发财致富的身影呢?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历史学家司马迁这番话因为写进伟人的文章而遍传天下。司马迁同时还说过,人生有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是谓三立。因此,大学者陈寅恪的父亲,诗人散原先生的姓名为陈三立,他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而说起马三立这位津门的相声大师,他的经典段子“逗您玩”因现代媒体也传遍天下。无独有偶,两位都以“三立”为名,代表着中国人另一价值追求:希望人生活出价值与意义,追求生命的不朽。抗战期间,坚持民族气节的陈三立为拒日伪拉拢,绝食而死,终年八十五岁,体现了高尚的人格,实现了自己的价值追求,这种从容赴义的人生,是多么伟大!同一时期,那位文章写得很漂亮的知堂先生周作人,为了大洋而落水作了汉奸,两相对比,显出巍巍泰山与一抔黄土的生命的伟大与渺小来。
毛泽东青年时代有联言志曰:“自信人生两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春节前我书此对联时,当场有人不以为然,说,两百年,还不是八十一就走了?对此我无言。我记得曾在太原参加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弟子、国学家、书法家姚奠中先生与张颔、林鹏的“山西三老书法展”,百岁老人姚奠中有一幅大中堂,其书曰“生而人得其利,死而人畏其神,亡而人用其教,是以三百年。”这是节写的《大戴礼》中,孔子说黄帝之言,意思是说黄帝生而人得其利百年,死而人敬畏其思想精神百年,黄帝人虽走了,但他的政治主张思想教导成为人民的行为准则,指导人们又是百年,如此,黄帝的生命就有三百年那样长。毛泽东是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代伟人,毛泽东思想将是中国人民最富贵的精神财富之一,被列入国家宪法,永垂不朽,又何止三百年?如此,则已远超两百年之限了。但这种对伟人的政治思想与人生意义价值的认知,又岂是那些伧俗所可知矣?
芸芸众生,滚滚红尘,在这价值多元的年代,各自朝着生命的目标奔去。有的人堕落,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有的人为了荣华富贵,冒险以求,生死疲劳,孜孜以求。也有的营造了一个安乐窝后,捞了金银满盆之后,失去了奋斗的动力,坐吃等死。当然也有志士达者,向死而生,寻求着人生最终价值意义,拷问灵魂,要把生命活出意义与光辉,寻找着“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是谁?”的人生真解,不想一生在懵懵懂懂中度过,要留下生命的脚印与攀登时抵达的座标。
只有真正活过的人,明白自己是谁,为什么而活着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至于其他的人,他们从没有真正活过,又哪来死亡呢?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一个天地间的匆匆过客,人世长河中随波逐流的一滴水而已,甚至连一朵浪花都没留下过。
天地无穷,人命有限。我们向历史致敬,是致敬那些留下过功德留下过思想与智慧之言,用他们的事业与事迹与对人生的感悟体认,照亮我们生命的先贤与英烈,这些人对后来者有着永恒的意义,可以让千百年后的一个后人在读到其人事迹时,扼腕叹息,恨不生在同时,把臂同游,对饮高山,共沐月光!可以让千百年后的一个后人因为读其书而受其惠,从而明白人生的意义与方向,如对明师,如遇良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仁人志士的为国牺牲,舍生取义,高风亮节,令人高山仰止,热血沸腾,“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如此景从景行,这才是人类文明最美的风景,若只是一群“率兽而食人”的资本大鳄、权贵强梁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除了满目疮痍,留下资本劫掠后的环保恶果,还会给人留下什么?不过是一个人间地狱耳。
死亡之歌时时刻刻在歌唱。
生命在呼吸之间。
如何活下去,活出生活的春光夏雨,秋阳冬雪,活出四季风景转换,全球同此凉热,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考虑的事关子孙万代天下太平的大命题。只有真正把人类看成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多些理解,多些理性,多些休戚与共、风雨同舟的觉悟,而不是抱着你死我活的“零和”意识不放,抱着冷战思维与丛林法则的兽性不放,人类才有未来,地球才有真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