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购得一锭谢履厚定制的“红药亭清玩墨”,此墨据年款制于清代康熙己亥年(1719年),距今三百零三年矣。三百年时光流逝,而有一锭墨经辗转为我收藏,这也是一种殊胜之缘吧。
读周绍良先生《蓄墨小言》,知周先生曾收到过同款墨,而且据周先生鉴定,此墨确为康熙年所制墨,因为该墨上侧款刻有“宁静斋鉴定”字样,而周先生曾有另一款出自“宁静斋”的墨,因此周先生猜测宁静斋为谢履厚委托制墨的文具店。
墨作长方形,面填金阴识“红药亭清玩”五字,字体楷中略带行意。背铭阴识填金字两行,文曰:“取之者松,成之者火。日损日益,惟君助我。”落款为“谢氏偶铭”,字体为楷书。
墨的两侧俱凹入楷书阳识题款。一侧为“康熙己亥年,宁静斋鉴定”。一侧为“芙蓉阁珍藏”。“芙蓉阁”与“红药亭”,周绍良先生认为俱是谢氏书斋之名。
此墨为谢履厚所定制。
谢履厚,字坤侯,云南昆明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己丑科三甲五十名进士。授检讨,名见《清代进士题名碑录》及朱汝珍《词林辑略》卷二。康熙五十六年至五十八年任江南学政。此墨为其在江南学政任上所制。墨质坚凝,黑而映辉,我之所收藏这梃墨,面上左下当为磕上重型铁器之属而崩走一小块,可见墨质之坚凝,当得起“如石”之赞。
墨的形制,高9点五厘米,厚一厘米,阔2点3厘米。重量,待手头网购得电子秤或天平时衡之。
谢履厚的“红药亭”书斋名,取之于其远祖“三谢”中的谢朓《直中书省》一诗:“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兹言翔凤地,鸣珮多清响”诗意。
阅周绍良先生《蓄墨小言》,谢履厚在另一锭他所定制的出自曹素功尧千氏之手的“红药亭赋诗墨”上,刻写着他的书斋名“红药”的由来:
“双旌昔日游,爱此陵阳行。高斋独闲坐,远岫青如削。讼庭鸟迹多,政简宜民乐。时赋惊人篇,幽情寄丘壑。五马敬亭来,孤帆板桥泊。涨树既离离,江云又漠漠。一入我公诗,千秋仰殊格。我来绍公后,事事准家学。奖士谐夙心,齿芳仍可托。春风入庭来,百舌鸣高阁。缅想北楼人,青山宛如昨。愿与诸生期,风流继红药。”这首诗后,标诗题为“宛陵使院怀宣城公作”。
在刻写有这首诗的墨上,除了表明谢履厚身份的“江南督学”“三谢流徽”两印外,还刻有一朱文圆印是“诗是吾家事。”并还在背上题写下三行说明其心志的文句:”含毫尽一日之长,弗计马迟而枚速;刮垢竭三年之力,必求贾茂而董醇。伊可怀也,桃花争丽,幽人辞仙水而来;于胥乐兮,丛桂胜芳,别小山而至。”
在这锭“红药亭赋诗墨”上,刻写有同样的内容:“康熙己亥三月,宁静斋鉴定”。顶上则有:“曹素功尧千制”款。从其署款时间与格式可知,“红药亭赋诗墨”与“红药亭清玩”墨为同时所定制矣。
事有一有二,必有三,而不过三。
因此,谢履厚制墨,除了上述两墨外,还真有一款制于同时并明确标示为由他定制的墨。
这第三锭墨较前述两墨为巨锭。墨的一侧所落年款,同为“康熙己亥年”,只是另一侧则刻写有制墨者名字:“谢履厚恭制”。
这款巨锭墨为贡墨,面、背俱有“御制”字样。面雕双龙拱之,中一珠,下小序四行:“双湖夹镜,山中诸泉,从板桥流出,汇为一湖,在石桥之右,复从石桥下注,放为大湖,两湖相连,阻以长堤,犹西湖之里外湖也。”背形制如面式,下则刻诗一首:“连山隔水百泉齐,夹镜平流花雨堤。非是天然石岸起,何能人力作雕题?”
周绍良在书中言,谢履厚所制第三款墨作为贡墨,乃是“避暑山庄”套墨中的出群之墨,在套墨三十六锭墨中,排序为第三十三锭墨。
只有当把这三锭墨放在一起时,我们才能明白,三墨是同一人定制的。“红药亭赋诗墨”,“红药亭清玩墨”与“避暑山庄”贡墨巨锭墨的定制者,都是谢履厚。而通过三墨上的诗文,我们得以知晓谢履厚与比他在前几年先考上进士的兄长谢履忠一样,都是善于写诗的诗人。
谢履忠,字一侯,又字昆皋,号方山,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癸未科第三甲第三十四名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因故与丙戌科庶吉士同于康熙四十八年四月十一日散馆,授职翰林院检讨,官至左春坊谕德。著有《碧梧堂诗文稿》等。据史料记载:谢履忠生平工诗善文,其著作、诗文皆擅长,但多散失,埋没百余年。云南晋宁藏书家方树梅访得遗稿,但未刻,乃传抄使之得以存世。《云南通志·人物志》有传。
这也难怪谢履厚要刻印说“诗是吾家事”了。谢家自“三谢”起,历代谢家子弟,都保持了写诗赋文的传统,而“三谢”,更是名标文学史的诗人与文学家:谢灵运、谢朓、谢惠连。
谢灵运被称为山水诗鼻祖,善写五言诗。南朝宋文学家鲍照:“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谢履厚的书斋“芙蓉阁”之名,便是由鲍照赞谢灵运诗的这句话而来的。另一个书斋名“红药亭”则如前述,是因谢朓的诗“红药当阶翻”而来。谢朓字玄晖,与谢灵运是族兄弟。谢灵运称大谢,谢朓称小谢。大谢谢灵运因为这被封为康乐公与康乐侯,人称“谢康乐”。小谢谢朓则曾任宣城太守,被称为“谢宣城”,又因为曾经担任过“骠骑将军谘议官”的职务,又被称为“谢将军”。谢朓与谢灵运一样,也写了大量的山水诗,甚至有些诗比谢灵运写得更加出色,沈约称谢朓的诗为“二百年来无此诗”。唐代诗人李白最敬仰和赞赏谢朓,作品亦受其影响,现存直接提到谢朓的诗有12首,如《秋登宣城谢朓北楼》等。李白对谢朓特别怀念,有很大的认同感和强烈共鸣,在《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中抒发对谢朓的思慕之情,其闺怨诗《玉阶怨》,即模仿谢朓的同题诗歌。此外,盛唐诗人王维、杜甫,受谢朓五言诗的影响也是非常明显的。
谢惠连十岁能文,深得谢灵运的赏识,谢灵运每见其新文,常感慨“张华重生,不能易也”。谢惠连所写的的《雪赋》与谢庄的《月赋》并为六朝抒情咏物类小赋的代表作,诗作虽不如谢灵运精警,但遣词构句却不相上下,运调轻灵,用词清艳。如《秋怀》写“皎皎天月明,奕奕河宿烂。萧瑟含风蝉,寥唳度云雁。寒商动清闺,孤灯暖幽幔。”《捣衣》中写“栏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钟嵘《诗品》评谢惠连这两首诗:“《捣衣》《秋怀》之作,虽复灵运锐思,亦何以加焉!”李白对谢灵运与谢惠连也同样非常欣赏,他在名文《春夜宴桃李园序》中写道“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从南北朝时的谢灵运、谢朓、谢惠连“三谢”到谢履厚所处的清代康熙年间,时光越过一千多年之久,但诗歌传统在谢家就一直没有中断过,后世又出过不少优秀诗人,如唐代之后,就有北宋诗人谢逸、南宋诗人谢枋得、谢翱、明代诗人谢榛等,代不绝书。
而谢履厚在墨上所刻的诗作,就记录了他到宣城对谢朓所遗名迹的瞻仰以及诗仙李白对谢朓表达敬慕的诗篇。能得诗仙李白的推崇敬仰,这是谢家诗史中最为自豪的荣光。
当年,李白来到宣城,缅怀谢朓,写下了名篇《秋登宣城谢朓北楼》一诗:“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谢履厚定制贡墨上序文中的“双湖夹镜”,出处正是从李白“两水夹明镜”中化出。
李白怀念谢胱的另一首诗为《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诗写道:“天上何所有,迢迢白玉绳。斜低建章阙,耿耿对金陵。汉水旧如练,霜江夜清澄。长川泻落月,洲渚晓寒凝。独酌板桥浦,古人谁可征。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
“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三百年之后的李白,还为三百年前的谢朓被害而悲愤不平,气冲牛斗。李白所悲愤的,又何止谢朓,自然还有同样被权贵害死的谢灵运,同时也是为天下诗人所遇而不平也。
李白敬慕、怀念谢朓的名诗名句,还有在宣城谢朓楼上写就的,载入诗史无数诗选集的千古名诗《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能入诗仙李白青目的只有“中间小谢又清发”与“蓬莱文章建安骨”,在这之后,就是李白本人自己了。
这就是李白对谢胱的崇高评价。正所谓“屈平诗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能高悬在天空上,如同明月一样永远光照万代的,只有像屈原、谢朓与李白这样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闪耀的诗人的不朽诗篇。
李白另有一首诗,就是写在秋天的夜里,泊在江上的船上而思念怀念谢朓谢将军的: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夜泊牛渚怀古》
李白对谢朓的一片出于至诚的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一往深情与千古推崇,在千年之后也打动了谢履厚,因此他刻在墨上的的宣城之行,在瞻仰在心中视为人生榜样的诗人远祖谢朓的同时,还去李白所葬的青山,缅怀诗仙,表达敬仰与怀念之心:
“缅想北楼人,青山宛如昨。”
诗人之间的千年情怀,便被一锭墨而永远地连接在一起,凝为其坚如石的诗人之金石情缘、不朽诗句。
“诗是吾家事”的“三谢”诗人谢灵运、谢朓、谢惠连与明代的谢履厚、谢履忠诗人昆仲,究其家族渊源来处,正是当时的陈郡,历史上的陈国。而诗人谢履厚的一梃“红药继风流”的“红药亭清玩”之墨,又在三百年后辗转来到了写诗、写长篇历史武侠小说《剑侠李白》的我的书斋,而我的姓氏,我的家族,又恰好是“陈”,属于当年居住陈郡、陈国的陈氏家族传衍下来的一个生命。这种冥冥中的近似是“楚弓楚得”而非的奇妙遇合,不由让我想起那句名言: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历史与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兜兜转转的有趣。
谢家风流海陬藏,一梃诗墨阅千年。
当风朝雨夕,端坐南窗,展墨清玩,凝视与轻轻抚摩着这梃“红药亭清玩”墨,我怀念着红色的芍药花,怀念着文字中的“芙蓉”,怀念着大谢、小谢与诗酒傲君王的太白,怀念那些在历史的岁月中喜欢写诗与坚持写诗的诗人们——他们不是在写诗啊,他们只是在人生如墨的黑夜中,用自己的心燃烧着血,写出灵魂的诗句,悬于天空之上,为月亮,为星斗,用以照亮自己形影相吊的眉眼容顔,用于在诗句中辨认自己灵魂原来的样子,并在那风雨如磐、鸡鸣不已,暴虐与高压环境窒息得令人艰于呼吸的年代,以吟诵来替代灵魂的呼吸吧?
今夜,我将接替你们,给弦歌不绝的诗的传承,来度一口在拜物主义狂潮汹涌之海洋下换气的气,为诗与诗人的命运,以我虔诚的文字献祭,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