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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舰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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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东向东:四月湿地上的风景

车到孤岛已是尽头。公交车就开到这儿。再过去,没有公交线路,只有各单位的车来往,——那些车属于一大队二大队这样的名称,类似于军队的代号,事实上很多都是准军事建制的国营企业单位。这些单位有一个共同的头,那就是中国第二大油田——胜利油田,新中国原油生产总量的1/4,就产于这里。如果要到孤岛以东地区(当地人简称为孤东),外地人的唯一选择,只有坐出租车。

黑色的桑塔纳奔驰在孤东大地上,向东进发。路边的村庄很少,大片大片的土地,显得荒凉。树的枝柯还未长出绿叶,草色依旧是冬天荒草的颜色。灰灰的,枯黄的野草,或者颜色带着盐碱地特有的那种植物的暗红,柽柳与赤碱蓬的细枝叶,则凝着像烧红的铁慢慢冷却的特有色彩。

我们注意到不时闯入我们视野的采油树,这些被漆成蓝、绿、红、黄的颜色的铁铸的机械,不认识的人还以为是建筑工程用的塔吊龙门吊之类的吊车,像鹬鸟啄蚌似的高立在种庄稼的田野上,荒草滩上,小镇的居民区旁,头一低一低头地啄食着大地底下的石油。在这采油树的机械那个大尖嘴一低一抬之间,价值人民币10元钱的原油被拉了上来,倾灌入原油管道。

孤东向东,越行,越荒凉。只有大片的荒野,以原始的风貌呈现在面前。香蒲草与芦荻,在风中瑟瑟萧萧,陈年的白芦花失去了初放时的青春飞扬,在风雨日雾下成了美人迟暮的沉重的叹息。四月,在这里似是才早春二月,风,依然是天地间的主角,在高空上迅奔,在低洼地里轻掠,抽打着荒草与小树干细的枝条,并在那一片片荒滩野地上镜子似的反着银白的光的几串水泡子与一块块小湖泊上,吹起细密的漪涟。

没有白色的鸟,没有春天的绿,天空是欲雨未雨的铅灰中间夹着乌黑的云团,使这一片辽阔的荒原愈发的苍凉,野茫茫的天地榛莽之间,没有红尘的喧嚣,有的只是岑寂与空旷寥廓,仿佛洪荒时代阒无人烟的处女地。

在这种茫茫苍苍的原始天地状态,闯到这个世界中的人,在肃杀的大自然面前,生出种被压迫的感觉——死一般的静寂,除了荒凉的野生世界,除了苍凉的风声低回于四周,没有任何活物,没有任何人间的痕迹:没有轰鸣的机器声,没有来来往往的汽车的喇叭声,没有半大孩子嬉闹的声音与婴儿的啼哭,以及妇人向小孩发出的咒骂与叫喊,也没有男人们粗犷的笑声与高嗓大门的说话声,没有咯咯地叫着觅食的鸡,没有汪汪地冲着任何人都要叫上两声的狗,没有散放的成群的脏成灰或黄的白色的或有黑花斑黄花斑的羊子,没有悠然地走动、吃草,偶尔抬起头来瞪着出神的毛茸茸的铜铃大眼望着远方似在回忆前世今生的牛,也没有边哼嗯着边拱着嘴啃草发出响亮的咀嚼声的猪。这时候,你感觉到,在这块天地之间,即使有一头肮脏的猪在哼嗯,也是好的;有一个猥琐的人边唱着不像样的小曲儿,背对着马路在路边撒尿也是好的,——因为这世界实在是太荒凉、太孤漠了。

也许是为了回应心灵的呼喊,远处传来了一声好听的汽笛声。那是农用拖拉机发出的声音。驶近了,看见一辆农用拖拉机,后面装了满满的显得很庞大的草垛,摇摇摆摆地开过来。再向前开,又是荒凉的大片的湿地,任汽车狂奔,那荒凉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看外面的景色,与一小时前并没多大变化,这使我有一刻儿幻觉车是在原地,根本没开。好在有前头过去的那一辆与我们交会而过的车,有那一声汽笛温暖人心,否则,我怕我会在这个荒野世界里孤独得发疯。

再向前走,又遇上一辆交会而过的车,这回是卡车,草绿色的,解放车。依旧是装了满满的小山似的草,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卡车过后不久,过了一道似是堤岸一样的坡道,前面远处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红瓦顶的房子,荒滩也变得似是有条理起来。路边又出现了树,那种矮小的灌木丛。

司机告诉我们,再住前开,应该到林场了。大概过了一支烟的当儿,道路前面出现了现代化的公路路障,路障旁有一间值班的水泥墙面的小房子,小房子西北侧长了一棵绿色的树。两个穿着制服的经警人员,拦下了我们的车,告诉我们:根据国务院令,现在是禁火期,外地人一律不得进入林场地区。原来前面,就是黄河入海口森林公园了。在前面,有20多万亩刺槐林。经警人员铁面无情,我们再三关说无效,只得打道回转。

司机告诉我们,我们若是作黄河生态游,来错了季节:若是来欣赏这里“鸟类的国际机场”,那应该在每年的11月至翌年的3月,那是观鸟的好时节。那时节,在这一片滩涂沼泽上,候鸟、旅鸟、留鸟,各类鸟儿,成千上万的飞,铺天盖地,飞上翻下,鸣声一片,好看也好听。而若是赏槐花,那该到五月来,那时这十几二十万亩槐林盛开着雪白的槐花,如同一簇族雪浪花,衬着绿云似的槐林,也好看,还可闻到浓浓的槐花香,可真是香飘百里,闻得人心儿醉。听他这一说,我们只好苦笑:是啊,来得真不是时候。禁火令期间,看不到黄河入海口,是一憾;见识不到“鸟类天堂”的壮观与五月槐花似雪又是一憾。湿地草原秋色金黄一片,是黄河口旅游的黄金季节,我们来不了固是一憾,深秋初冬,芦荻飞雪,柽柳酡红,为茫茫三角洲增添无限诗意,我们却生生错过,更是一憾。黄河之旅的四大胜景,我们无一能睹,岂不是可扑扑的命苦也麽哥?

也许真不该有此行。开车回去,回到孤岛,又赶上了雨。好在未去成黄河入海口,还有末班车可乘回垦利。若在去黄河入海口的路上遇上这雨,前不巴村后不靠店,可更是“行不得也哥哥”了!

由垦利赶到东营,天已渐黑,看黄河水体纪念碑的计划已无法实施,遂宿东营。也许是为了驱除心中一路上所感受的悲凉荒芜,我们第一次破例入住了富丽豪华的宾馆。在蓝海酒店装饰华丽的大餐厅里用餐,看着穿着旗袍的服务小姐微笑着为自己服务,心里感到有种回到人间世的暖融融之感。

翌晨冒着小雨,去看了黄河水体纪念碑,算是对昨日未看成黄河入海口的补偿。黄河水体纪念碑是国家重点艺术工程,东西长790米、高2.5米、宽为1米的墙体,安着1093个0.53立方米的方形钢化玻璃水罐,每个水罐中装着从黄河源头到黄河入海口每隔5公里取的0.5立方米水。这些水都是经过防止泥沙沉淀的重水处理的,维持着水中泥沙含量的原生状。每个罐体上都用中、英、法、德、日文五种文字标明汲取地点经纬度以及黄河到此的长度。这1093个罐的黄河水,浓缩了黄河从源头到入海的过程,包含了黄河在整个流程中的色彩变化。“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黄河,在这里是静静的展示,在这静静的水体里,含着黄河一路的呼啸、咆哮、怒吼与吟唱,风涛,以静止的方式呈现,并不等于风涛的死亡。我凝视着黄河水体纪念碑,这被称为“AGEPASS——黄河的渡过”的水体纪念碑,心中感应到的,是整条奔腾不息的黄河在千万年岁月的河床上日夜的歌声。

黄河水体纪念碑在清风湖南岸,广利河北岸,位于市政府向南直行的胜利大街的南段东侧。在胜利大街北端,有着漂亮的新世纪广场与轩昂的市机关建筑,有着气势不凡、繁华富丽的东营市新区。回想昨日从孤东向东所经历的心理感觉,从东营垦利向东,仿佛是向人类的昨天出发,抵达原始的洪荒时代,回到自然界与生命起源的零点。在那一瞬间,你倍感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可贵,人类合作生存的重要。而从孤东以东处回来,你的心随着西行,慢慢有种从大地边缘回到人间的感觉,把自己从社会的放逐中回归向社会,回归向城市与人群。这一过程,让人更深地领悟社会与人、自然与人的关系,理解这三者之间不可分离的依存原理。这是生活给你上的活生生的哲学课。

我们离开黄河水体纪念碑时,从管理纪念碑的门口屋子里,伴着二胡,传出一段苍老凄凉而低昂中含激越的唱腔,听那韵味儿,应是属于黄河的,只有黄河边上的人才唱得出这腔这调这板儿这眼儿,而且是那种半个世纪以上年纪阅历的人才能唱出的唱腔。上了路,过了好久,我才从那个老人的唱腔中回过神来,问司机,老人唱的是哪种剧种哪一出戏的唱腔?回答是琴书中的《王小赶脚》。见我不明白,司机说,琴书,又叫“坐腔扬琴”,调分四平、二板等,伴奏以坠琴、扬琴、二胡、三弦为主。东营人,大都会唱,东营的广饶和博兴,还是这剧种的发源地。见我还是听得一头雾水的样子,司机一拍脑门说,哎,琴书,就是吕剧,你总听说过吕剧吧?

吕剧是山东主要剧种,这我知道。

我觉得,这赶着驴、骡子等人雇佣的赶脚王小,被凄凄凉凉的风吹着他的衣角,想着人生的悲欢离合,这境界,应该是走在大地边缘、黄河沿上、云低风紧的感觉。苦人儿无处诉苦,这份感觉便只好诉之于歌了。

这份感觉,这份苍凉,多像是孤东向东、四月湿地上的风景?像那寥廓天地间朔风中絮老色败的老芦花与萧萧瑟瑟的荒草?

而事实上,春天离这里只不过一步之遥,在江南,此时早已是春深如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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