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进入大雪,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加寒冷了。俗话说,秋收冬藏,人们把躁动的情绪都收藏了起来,耐心地面对着一年一度的寒冷季节,静等着来年的百花盛开。
多么单调乏味的冬天啊!人们似乎对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起来。
但是,有一件事情人们永远不会轻视,那就是置办年货,特别是在国外疫情愈演愈烈、国内疫情警钟长鸣的情况下,人们有备无患的心理更加强烈。这不,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在积极购买猪肉准备制作腊肉香肠了。
父亲从乡下来到城市生活已经大半年了,每天在菜市场帮助大姐卖菜,日日与那些忙碌的人们打交道,心里也蠢蠢欲动,但见我丝毫没有行动的迹象,他的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一日晚饭期间,他向我们聊起了叔父家为制作腊肉而发生的事情。
叔父对他的儿子——我的堂弟说:“今年冬天你家要举办儿子的婚礼,家里来客比往年更多,我们啥时候开始制作腊肉呢?”
堂弟在乡上开着一家小餐馆,受疫情影响,今年的生意较为清淡,儿子在城市上班,与女友将结婚的日期定在年前。为了儿子婚事和今后的生活便利,堂弟夫妻省吃俭用、东借西贷,在城里为儿子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新房,而今又在忙着筹办喜事,手头一时颇为拮据,心里便有了一些焦虑。听见父亲的问话,他用不耐烦的语气回答道:“我现在哪里有钱和精力来弄腊肉啊?”
叔父听见这话,心里有些不满,责备起了儿子:“从前家里那么困难,腊肉香肠我都没有少过,现在条件这么好了,一家人总不能冷锅冷灶地过年吧?”
堂弟的心情还没有转换过来,一句气话脱口而出:“你要准备腊肉,就自己想办法吧!”
叔父是个性急之人,儿子的话无异于在汽油桶里扔进了一颗炸弹。他生气地问道:“儿子的事情重要,难道老子的事情就不重要了吗?”
“我的儿子难道不是你的孙子吗?”
“‘竹子’都没靠着,还能指望‘笋子’?”
爷儿俩都气冲脑门,言语已没了顾忌。叔父胃癌手术后身体本就十分虚弱,此时已经气得浑身颤抖,几次差点跌倒。堂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是,赶紧用回避的办法躲到邻居家里去了。
这时堂弟媳妇从外边回来,听闻丈夫和公公的争执,用爽快的语气对父亲说:“爸爸,我们知道您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特别是过年更加大方。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事我们马上办理。您老只管保重身体,过年才能多吃几片腊肉啊!”
堂弟媳妇的话如一块蜜糖滋润着叔父的心田,叔父的气愤已经消去了大半。他带着余怒感慨地说:“妈的,老子的亲骨肉还不如娶过门的儿媳好!”
堂弟媳妇继续说:“爸爸说哪里话?平日里他(堂弟)对您的孝敬您都忘了吗?我还是向他学习的呢!再说,他的孝顺还不是向您学习的吗?”
叔父笑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弄起腊肉香肠来。
父亲说完叔父的家事,用试探的语气对我说:“今年我们也还是准备一些腊肉吧!要是你有困难,我这里还有点积蓄,不行的话,就少弄点。”
与退休在家养老的叔父不同,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对过年的习俗看得更重。在他心里,团年饭的丰盛预示着来年的丰收和吉祥,所以年货必须要齐全,腊肉更是越多越好。我赶紧向父亲道了歉,说等忙过了这几天就着手办理。
出乎我的意料,在大姐的张罗下,父亲和大姐提前行动了起来,购置了一大堆新鲜的猪肉。他们用一部分鲜肉灌制了香肠,把其余的肉用盐巴和香料腌制了起来。我一到家,父亲就高兴地指点给我观看,那样子像是一个艺术家在向人展示他的得意之作。我见他们准备得还不够充分,第二天就补购了一些。晚饭间,父亲破例多喝了两杯酒,高兴的话语说了一箩筐;一直为疾病发愁的母亲也一展笑容,连先天痴呆的弟弟也反复在嘴里念叨:“腊肉,腊肉!”
鲜肉腌制好后,烟熏成了问题——为着城市的环保,政府早就禁止在城里烟熏腊肉香肠。不得已,我只得托在城郊工作的朋友帮忙,去一个老乡家里完成这一道工序。
那一天,父亲起了个大早,连同弟弟也被叫了起来帮忙。我们将肉放进汽车尾箱里,一口气拉到了乡下。朋友早就替我准备了柏树枝和陈皮等烟熏用品。我们将肉挂进熏灶里,在上面盖好纸壳,父亲就忙不迭地生起火来,不一会,烟雾就缭绕在我们周围,腊肉的香味隐隐约约地弥散开来。
父亲佝偻着身子,专注地控制着火苗,脸上的皱褶里流淌着幸福和快乐。在这寒冷肆虐的季节里,我的身体和心情都随着那火苗变得温暖起来,往事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年幼时我家极是贫穷,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养猪。为了几个孩子的学业,父亲母亲不仅喂养了肥猪,还饲养了两头母猪。所幸养猪还算顺利,饲料不够,父亲母亲甚至将稻草宰碎和进猪食里;一年到头,栽种、收割、砍切、淘洗、喂养,那份辛苦此时笔下实在难以形容了。
小猪快要出栏的时候,父亲请来了劁猪匠。劁猪匠姓万,一个矮小结实的中年人,小儿子万三娃时刻跟在他的身边。万师傅既劁猪,也杀猪。父亲提前将小猪装进竹笼里,挑到院坝中央。母亲在一个土碗里倒入些许白酒,用草纸点燃。万师傅手拿一把尖利的小刀,在蓝莹莹的白酒火苗上消完毒,用嘴衔住刀柄,一手揭开竹笼盖,一手伸进竹笼里,抓住小猪后腿提将出来,两只脚分别踏住小猪的头尾,从嘴里取下尖刀,割掉小猪的雄性或雌性激素生长器官,再次衔住刀柄,用一根细绳熟练地缝好小猪的伤口,这才放开小猪。小猪此时才停止了惊叫,早已顾不得疼痛,一溜烟跑回到它母亲的身旁。母猪用嘴拱拱惊慌的小猪以示安慰,心思却还在其它小猪身上,脚步不停地在圈门边徘徊,嘴里一直哼哼不停。
出售小猪时,父亲母亲留下两只体型较好的小猪自己喂养,其余的卖给邻居或挑到集市上。留下的小猪与母猪分开喂养,不出意外,大约十个月左右,小猪仔就长成了大肥猪。
同样是在大雪过后的时节,父亲选好地方做成一个土灶,再次请来了万师傅父子。邻居们相互帮助,挑水烧火,拉的拉,推的推,肥猪的嚎叫声响彻山谷。土灶旁边,大伙儿齐心协力把猪摁在又长又宽的杀猪板上,万师傅用身子顶住猪头,左手搂紧猪的下颚,右手持一把长长的尖刀杀猪,肥猪哀嚎一阵,抽搐几下就不动弹了。每当这时,母亲便不忍心观看而躲到一边去了,待到猪叫声停止,她才将准备好的草纸递过来。万师傅将肥猪喉咙上残留的热血抹在草纸上,示意我快去交给母亲。母亲立即将草纸黏贴在猪圈围栏上——据说鲜猪血同样能辟邪,可以保佑来年养猪顺利。至于烫猪剃毛、解肉搬运等诸多环节,这里就不一一细述了。
极度困难时期,父亲会将一部分猪肉卖掉用以还债。当此时,我并不能理解父亲母亲的做法,还在心里责备他们干嘛不全部留下猪肉让我们解馋?上等的猪肉自然要被腌制成腊肉,以备过年、来客以及次年的农事,只有下等的猪肉才会立即拿来食用。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香喷无比。此时家家户户的烟雾里都带着猪肉的香味,这一个时节也就成了我们最幸福的时刻。我们口里含香、四处快乐地玩耍,把冬天的寒冷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外出挣钱以后,家里的经济状况逐渐好转,父亲母亲已不用再那么辛苦地喂养母猪,但饲养肥猪还是一如既往。杀猪以后,父亲母亲便会请左邻右舍小酌,这种风俗渐渐演变成了今天的“杀猪节”。此外,父亲母亲还会给亲友们送上一份心意,礼尚往来,他们也会得到同样的回赠。当然,父亲母亲最牵挂的还是我们,新鲜的猪肉一出来,他们就会及时给我们送来一些,腊肉做好以后也不例外。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眼含热泪,对父母充满了感激之情——猪肉既是父母对我们爱意的表达,更是在提醒我们,春节即将到来,千万不能忘记回家团聚啊!
随着父母年事的增高,他们已无力喂养肥猪了,反哺成了我们的责任。一到冬天,我们兄弟姐妹们就会相互提醒置办腊肉香肠,而且数量绝不能少,以让父母觉得年味和亲情的浓烈。记得有一年我买了几大筐猪肉,天没亮就用汽车拉回到了老家。父亲母亲赶紧帮我把猪肉一一摆放在篾笆上;还没忙完,万三娃就骑着摩托车送来了大哥预定的猪肉,左邻右舍免不得齐声夸奖我们的孝顺。闲谈中我才得知万师傅早已将衣钵传给了儿子,而今退隐“江湖”,身体尚健,一心在家安度晚年……
烟雾还在缭绕,腊肉香味四散,父亲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叔父的来电。叔父告诉父亲,此时他正和儿子儿媳在老家熏制腊肉,邀请父亲和我们早点回去品尝并参加他孙子的婚礼,最后还问父亲的腊肉准备得怎样了?
父亲愉快地一一做着回答,兄弟俩的兴奋和情意被无形的电波连接了起来。我在那闪闪烁烁的电波和缭缭绕绕的烟雾里,似乎看到了一个祥和幸福的新年正向我们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