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幺爸是个好人

题记：正月初一在幺爸家团年时，幺爸硬撑着身体与大家相叙欢聚，离别时他的眼里有一份分明的不舍和哀愁，我不忍直视。夜梦幺爸从我眼前消失，不胜感怀，疾书成文，以示挂念！
 
一
“尔哥哥、相龙，你们怎么还没吃完？我吃完都出去转了一大圈了。”幺爸不耐烦地对父亲和二姑夫说。
我没有亲自见到这一幕，是一个邻居长辈转述的。说话的口气对幺爸是一种不认可：俗话说，雷公不打吃饭人！尔哥哥再怎么样都是幺爸的二哥，弟弟怎么能这样对待哥哥呢？亲兄弟倒也罢了，相龙是妹夫，是个客，是礼节性地在陪着二哥吃饭，怎么可以对客人如此直言相向？
与父亲的慢条斯理相反，幺爸是个性急之人，加之幺爸有些文化，而父亲完全是个文盲，两兄弟的交流很难在一个频道上，父亲在心直口快的幺爸面前便时常遭到责备。这甚至引来了母亲的不满，叔嫂之间也为此发生过一些不快，有时甚至针尖对麦芒，好在双方说过的话从来不往心里去，两家人的感情并没有受到影响。
幺爸的急性子不带有任何针对性，即使是幺妈和孩子们也在所难免。大多数时候幺妈将气默默咽进肚里，尽量不与幺爸对抗，但这并不代表幺妈没有个性。有一次幺妈实在生气不过，当场顶撞了幺爸几句，幺爸的情绪便如引爆了的火药桶，当场发作并“噔噔噔”地跑着去跳“吃八凼”（一个深水潭的名字）。幸亏当时父亲和一些亲戚在场，父亲死死地抱住幺爸，伤心地说：“你要去跳吃八凼，我就陪你一起跳。”幺爸这才停止了冲动。一群人又反过来向幺妈递眼色，“责备”她几句，幺妈便忍气走开了。
幺爸的老二遗传了他的火爆脾气，父子俩一发生争执，家里就是一场暴风骤雨，风雨雷电一样不少。为平息幺爸父子之间的纷争，父亲时常出面劝解，给老二做思想工作，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老二都觉得“二爸比爸爸好”。
 
二
幺爸的火爆脾气大多发生在酒后，且多数是因为他认为对客人礼数不周而引起。逢年过节、农忙时节，或者祖母的生日之际，幺爸就早早地备下了酒菜，席间轮番劝酒。他喝酒很耿直，一杯比一杯实在，每次请客谁要是没喝好他就过意不去，一般是以客人没醉他就先醉了为结局。
幺爸的热情并不只体现在亲戚身上，还包括单位的同事，以及村里的大事小情。村里要是遇到重要的事情，领导们便会相聚在一起开会，幺爸家就成了公认的会议地点。这么多领导的到来，对于缺吃少穿的村民们来讲，一顿便餐都难以安排，幺爸便主动承担了这一切，东拼西凑也要体现自己的热情，并力所能及地予以领导们支持。还记得村里安装电力线路时，工人们没有吃饭的地方，幺爸像对待上宾一样将他们请到家里，代表村民们感谢他们给村里带来了光明，不少工人感叹自己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礼遇。
幺爸的热情好客让幺妈和姑姑们受了不少累，家里一年到头来客不断，这笔开销对于并不富裕的他们家来说也不轻松，但幺爸毫无怨言，几十年如一日。
有一段时间，幺爸一家搬到了乡上居住。为了乘车的方便，我总是提前一天到他家里，看望和借宿之意皆有。幺爸显得十分高兴，给我们打好洗脸水、洗脚水，准备好牙膏牙刷，亲自下厨准备饭菜，每个眼神和动作中都包含着一份真情。
 
三
幺爸有三兄弟四姐妹，与伯父和父亲同天不同地，与大姑同地不同天，只有他和二姑三姑幺姑是祖母和祖父婚后所生，对于这一大家人的亲情维系和走出困境，幺爸立下了最大的功劳。
首先是对祖母的赡养问题，幺爸从来没有叫兄弟姐妹们分担这项义务，父亲和姑姑们只是出力，经济上都是幺爸全力以赴地承担着。记得邻居家有亲兄弟两人，因为赡养老人的问题还大打出手，劝解的人们便以幺爸为例，说得那一对兄弟哑口无言，从此再未为此发生过争吵。
伯父举家迁往湖北后，每到生日或年节，幺爸便代表大家给他写信，信中除了叙述各家的情况，还嘱咐伯父一家多多保重，并邀请他们回来团聚。伯父的思乡之情屡屡被信件点燃，为此节衣缩食都要回来看望一大家子。伯父每次回来，吃住几乎全在幺爸家，兄弟姐妹们聚集到一起，共叙离别之苦和思念之情，亲情在泪水中不断升温。
父亲被过继给了邻居，养母去世时，家里连一点安葬费都没有，幺爸立即帮助父亲筹钱买了一个“火匣子板板”（简易的棺材）安葬了养母。父亲在养母家又多出三个妹妹来，两个年幼的舅舅因外公外婆的去世也被领进了我家，父母身上的压力之大超出了想象。为此幺爸尽量给予我家帮助，除了雪中送炭，还给父亲提供一些挣钱的机会。
早期物质实行凭票供应，人们在购买粮食或布匹时，不仅要提供钞票，还要提供粮票或布票；有人有钱没票，有人有票没钱，幺爸便将后者的票收集起来，让父亲去供销社楼道里售卖。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去了，幺爸时不时来看望我们，询问父亲的售卖情况。楼道里人头攒动，但父亲并没有销售多少，焦虑之情溢于言表。幺爸安慰父亲不要着急，今天卖不了还有明天；见我和父亲饥饿的样子，他又给我们打来了饭菜，并给了我一颗在当时可以称为“宝贝”的物品——糖果。
供销社改制后，幺爸也成了一个走商，他的任务是外出贩牛。幺爸需要帮手，征得领导同意后，他将父亲和另外几个人召集起来，从四川到湖北步行往返，沿途买卖耕牛。幺爸一再叮嘱父亲等人不要把钱款弄差了，他和每个人一样，在内裤上缝了一个口袋，将钱款分开装进口袋里，夜间和父亲睡觉挨得紧紧的，生怕遭了盗，其间餐风宿露的艰辛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每次贩卖结束，幺爸就将赚来的钱款如数上交，自己只领取该得的工资；父亲一时之间有了工资，我家的困境才得以缓解。
父母没有文化，集体生产时期在工分和分粮方面难免吃亏。幺爸对我们两家的工分和分粮十分上心，时常抽时间去队会计那里核对，是以队会计从来不敢在这些方面做手脚。小舅因为饥饿从地里偷刨了一根红苕，被队会计抓住一顿暴打，母亲与他理论了好几天，最后在幺爸的斡旋下才出了一口怨气。
大哥上学时没有书包，将书本捧在手里上学。幺爸从天池供销社回来，立即将一个半新半旧的手提包送给了大哥，引来了同学们的羡慕；两年后大哥的书包烂了，幺爸又花钱给大哥买了一个崭新的帆布书包，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大字，成了村小的一道风景。大哥中考时不幸得了脑膜炎，人进了医院却没有医疗费用。幺爸一面为父亲母亲叹息，一面利用自己的信誉帮助我家四处借贷，大哥能得到及时救治并顺利考入了师范，幺爸实在功不可没。
大姐出嫁后家里异常困难，公公因病去世又添下了新的债务。为了帮助大姐家度过难关，幺爸为姐夫筹集了五百元钱作为本钱，让姐夫从农民变成了一个小商贩。姐夫做生意亏了本，幺爸又想法筹集了五百元让他重新起步。这笔钱姐夫多年后才归还幺爸，这期间不知幺爸费了多少的周折才解决他所面临的难题！
在我高考那年，有一次幺爸来县城开会，他原本打算到校园里来看望我，但会期紧张，会后又要立即赶回去落实，他便匆匆离开了县城。临走时他去了一个堂叔上班之处，将十元钱交给了堂叔，托他转交给我，希望我好好学习争取高中，以改变一家人的处境。在一个鸡蛋只能卖到几分钱的年代里，十元钱成了我见过的最大的钞票了，现在想来，那份感动还记忆犹新。
四个姑姑中，大姑三姑家里条件稍好一些。二姑家里困难时，幺爸也是利用自己的声誉赊来货品，让他们在家里开起了小卖店。幺姑出嫁时祖母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幺爸代父履责，给幺姑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让幺姑和幺姑父脸上都风风光光。
幺妈娘家有五兄弟两姐妹，其困难也非同一般。在我年幼时，我并不知道幺爸是怎么帮助他们的，但幺妈的小弟弟年龄与我相近，当他辍学在家时，为了给他谋得一条出路，幺爸买来了打米机、磨面机，又利用自己闲置的一间房屋，让他办起了加工坊，幺妈年老的父母才消除了愁容。每次与幺妈家的兄弟姐妹相聚，他们都会感念幺爸的好处，幺爸听到这些，总是淡然处之。
从情感上讲，幺爸对每一个侄儿侄女都充满了爱心，他的亲热和语重心长都发自内心，每次在他家吃饭，他都要端起酒杯，嘱咐我们以及下一代要好好学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团结和睦，记得我们的根来自同一个祖先；要认真工作，对得起党和国家；要多为老百姓办实事，要清正廉洁，不能贪污腐败，还说“老百姓心里有杆秤”等等。客观而言，不论是财力还是精力幺爸都很有限，那么多侄男阁女他无法做到照顾周全，不到之处难免存在，但他的本意并没有厚此薄彼。
一个远房叔父是个孤儿，头上还有癞疮，家里每有客人到来，幺爸都会请他一起相聚，从来没有嫌弃过他。集体生产时期，生产队给叔父修建了两间茅草房，草房年年漏水年年翻盖。包产到户以后，生产队要卖掉公棚，幺爸就将它买了下来，将其中一间送给了叔父居住，一直到叔父近几年进了敬老院他才完全放下心来。
还有一个同族大哥是个单身，幺爸托人替他介绍，还自己买烟购物，两次帮助他相亲，期间还将一些注意事项反复提醒告诫同族大哥，虽然这些事最终没能如愿，但足见幺爸对左邻右舍的一片热心！
 
四
幺爸的直率在附近很有名。集体伙食期间，面对个别干部的舞弊行为，群众敢怒不敢言。幺爸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众揭露那个队干部开仓偷拿了粮食。大队领导闻讯赶来，立即要求队里更换仓库和食堂保管员，幺爸被推举了出来，在他的管理下，社员们不仅少饿了肚子，仓库里还时而可见余粮。
幺爸的廉洁奉公也有目共睹。据说有一年伯母娘家发生了严重的饥饿事件，经队领导同意，幺爸让伯母用带来的布包了一包豌豆，称重下来是一斤三两，幺爸如实做了记录。谁知这事引起了其他人的怀疑，此时伯母借走的粮食已经用去不少，怎么证实幺爸没有舞弊行为呢？在大家犯难之际，大队长出面叫伯母重新用那块布包了一包豌豆，称重下来分毫不差，这事才风平浪静。
因了幺爸的这些优点，大队领导将他作为了“革命接班人”培养，这才有了他后来身份的转变。
幺爸在供销社工作也保持着清廉的作风。记得他在青山供销社当主任时，会计和经办人想与他合谋贪污肥料款，遭到了幺爸的严厉训斥。后来会计和经办人并没悔改，背着幺爸暗箱操作，当他们锒铛入狱时，幺爸也遭受了牵连，执法部门暗中调查甚至把幺爸弄进去“审讯”了好几天，最终没有找到幺爸同谋的蛛丝马迹。幺爸重返工作岗位以后，工作更加小心谨慎，在他管理期间，单位再未出现过差错。
幺爸在有的人面前属于“多管闲事”之人，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他的声音。有一段时间乡上摊派过重，幺爸时常站出来当众指出其中的不合理。乡政府一大笔集资摊派款不知所踪，幺爸在公开场合表达自己的疑问，叹天理何在？群众们都拍手称快。有人提醒他这样容易得罪人，幺爸说：“他们既然干得，我就说得。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天理王法！”后来这事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经核查，一个乡领导被绳之以法，相关的人员都受到了处分。
 
五
因为家庭的困难，幺爸上学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终身都还在坚持读书，不管在哪里工作生活，他都腾出一个单独的空间用于藏书。没事的时候他便拿起一本书来翻看，有的书甚至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浏览。乡下老宅改建后，幺爸从县城搬回老家，房间多了，他专门将一间屋当作了书房，这些书被排列得整整齐齐，成了他空闲时精神的全部寄托。我曾细心地注意过那些书的名字，大多是四书五经以及与美德家风相关的书籍，也有毛选、邓选、习选等著作。他带着老花镜看书，有时还与我们讨论一番国际国内大事，最终他用自己的经历告诫我们要奉公守法、为人不可忘本。
幺爸得病以后增加了不少医药书籍。他将其中的知识用于自己的治疗，并用学到的知识提醒我们如何爱惜和保护身体，当他发现家族基因中存在的隐患时，更加叮嘱我们要及早防范。他对其中的一些经典处方极感兴趣，将那些书页折叠起来，甚至买来药材调制好储存在那里，一旦左邻右舍或亲朋好友有了急需，他便及时拿出来“做好事”，这方面我还两次受了益。
幺爸得的是胃癌，在六十一岁那年胃被全部切除。十多年来，他一方面根据医嘱治疗，一方面通过自学来辅助治疗，不少身患同样病症的人均已作古，而幺爸还依然与病魔做着顽强的斗争，他的抗癌治癌经历也算得上人类医学上的一个奇迹。
 
六
有人说对一个人的一生应盖棺以后才做定论，而今幺爸已到风烛残年，为给他与病魔的抗争增添一份力量，特作此文予他以安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伟人尚且对自己做“三七分”，何况幺爸只是一个凡人？
写到最后，惟愿幺爸健康长寿！